孟彰还坐在自己的蒲团上翻着书,  就看见那一个个来自不同家族的书童从外头走进来,低着头找到他们自己家的小郎君小女郎,然后躬身说了些什么。

    紧接着,  便有一道道神色各异的目光悄悄瞥了过来,  落到他的身上。

    孟彰只是阴灵,  并不是彻底长眠的死人,他能察觉不到这些目光?

    又翻过一页书纸,孟彰抬头,  看了看学舍各处。

    有一些目光像惊弓之鸟一样快速躲闪开去,  但还是有部分不躲不闪地迎上他的视线。

    后者,是自恃身份贵重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尤其以王绅、谢礼、庾筱、李睦等九人为最。

    孟彰嘴唇不动,  只传音问道:“可是有什么事?这般看着我?”

    王绅、谢礼这九个小郎君小女郎对视得一眼后,还是距离孟彰最近的王绅先自跟孟彰开口了。

    他似乎全忘了早先时候因为一本《诗百》注解而生出的那些尴尬,  语气甚为自然。

    “有消息说  ”

    他还停了停,故作玄虚地打量着孟彰面上神色。

    孟彰哪里还不明白?

    他想了想,  也顺着王绅的台阶往下走。

    “什么消息?跟我有关?”

    王绅点了点头,  他先问:“阿彰你知道如今大晋阴世皇朝里的那位太子殿下吗?”

    孟彰点点头:“自然。”

    司马慎,虽然还没有亲自跟他照过面,但他确实知道他。毕竟,他如今的境况,有部分,就是因为他。

    王绅这才道:“有消息说,  那位慎太子殿下,对阿彰你很是看重。他甚至说过,  愿意将九卿之位许给你”

    说到这里,王绅的话语停了停,意味深长地看着孟彰。

    孟彰先是一喜,  随后又缓慢收敛面上喜色,换上疑惑和沉思。

    “你的意思是,有消息传说,慎太子殿下愿意将九卿之位许给我?”

    王绅重重地点了点头。

    孟彰先是看了看他,又看看同样往这边厢看来的谢礼、庾筱等八人,以及更多悄无声息留意着他们这边动静的其他生员,才又问:“你真的没诓我?我都还没有见过那位慎太子殿下呢?”

    “你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他笑了一下,像是在借机稳住自己的心绪,“你们被骗了吧?”

    “说来,你们连这样荒谬的消息都会信的吗?”

    王绅、谢礼等小郎君小女郎高深莫测地看着他,待孟彰面上的笑意缓缓收起,像是终于愿意去接受现实时候,王绅才道:“信啊,为什么不信?”

    孟彰不说话,只看着他们。

    谢礼也道:“现如今外头都传遍了,若这消息是掐造的”

    “阿彰,你觉得帝城里会到现在都还没有动作吗?”

    孟彰抿了抿唇:“可是”

    可是什么,孟彰到底是没能说出来。

    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各自看了一眼,冲孟彰笑道:“恭喜你了啊阿彰,我们这个童子学学舍里,就数你的前程最先确定下来了呢。”

    孟彰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说道:“这些话现在说得太早了,还是莫要再轻易提起了吧。”

    王绅、谢礼、庾筱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愣怔了少顷,也就都应了。

    “这倒确实是,现在慎太子殿下,还只是太子殿下呢”

    “就是,我们如今也都还在学舍里学着《诗百》,那些事情对我们来说,确实是太遥远了,再怎么样,也得等我们从这里出去啊。”

    “不错”

    孟彰终于又缓和了脸色,他拱手,跟王绅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道谢。

    “多谢诸位同窗体谅。”

    这一场小风波轻易揭过去,孟彰就重又回到他自己的蒲团处坐下,继续翻着他的书,学他的《诗百》,全然未将这件事太放在心上。

    实在是因为放在心上也无用。

    他现在就是皇族司马氏与各世家望族之间门拉扯来往的一枚棋子。在这件事情里,他确实是当事人之一,但一切都由不得他。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不论是皇族司马氏,还是各世家望族,他们对于他,不,是对于他背后的存在以及未来长成的他甚为忌惮,即便借了他来交手,也没有真的让他陷在暴风里。

    孟彰默诵过一遍《草虫》,心下平静至极,无喜亦无悲。

    一切的根由,还是他太弱了。

    童子学里的孟彰得到消息的时候,才刚刚结束一日修行的司马慎也终于得到了消息。

    “你说什么?!”他紧盯着身侧的近侍,整个人几乎都凑了过去。

    近侍不敢躲避,只得又快速地将这事情的前后给司马慎重复了一遍。

    司马慎愣怔许久,目光亦喜亦悲。

    喜是因为司马檐和皇后杨氏有了退让的意思,悲是因为司马檐和皇后杨氏的这种做法。

    阿父阿母是真的不知道现如今族里的暗潮吗?又或者说,他们知道了、看在了眼里,却不曾放在心上?

    有恃无恐到笃定那些叔伯不会做些什么,笃定他们做不成事?

    阳世里,因为阿弟的情况,那些叔伯已经生出种种小心思了,现在在阴世里,又要因为他,撩拨起更多的叔伯们的野心吗?

    是!司马慎自己也从不认为阴世皇朝的帝位能从他手上丢掉,有着自己一定要做到的事情的他,也绝不可能容忍这种情况的出现。

    但是,心里这样想,不代表动作上也要这样的咄咄逼人啊!

    阿父阿母他们是觉得天下太过太平了吗?!!

    司马慎心下嘶吼着,面上却仍然木愣。

    近侍不敢打扰他,只低头跪在地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近侍才又听到了司马慎的话。

    “阿祖他他也同意了?”

    近侍知道,司马慎这会儿问的“阿祖”,并不是其他陛下,而正是高祖宣皇帝。

    近侍不敢抬头,只回答道:“高原宫并未有任何动作。”

    没有动作、不阻拦,其实便是默许了。

    司马慎久久怔然,抬眼看向高原宫的方向,眼中有骇然,也有震惊。

    最后,那些过于激烈的情绪,都化作了木然。

    “所以,阿祖他其实也另有谋算”

    “他想要干什么呢?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呢?”

    “推动司马氏族中的不满和野心,在阳世族中的局势中点火,阿祖他”

    “他真的是为了削减世家望族的力量,就不惜一切了吗?”

    “他真的就这么确定,他能够控制得了局面”

    近侍身体一阵阵瑟缩,不敢去听司马慎的话,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司马慎却没来得及在意他,他木愣愣地看着高原宫的位置,许久许久,漏出一声悲戚的笑。

    就像是伤了翅膀跌落在火海中的雀儿。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

    到这个时候,司马慎是真的什么都想明白了。

    在他的阿父阿母坚持将孩童也似的二弟送到皇位上、并且成功了的那一刻,懿祖他其实就已经对阿父阿母很失望了。

    随后那原太子妃、如今的皇后贾氏在阳世中的种种作为,更是让懿祖厌了他们这一脉。

    阿父阿母、两个阿弟,也

    包括他。

    所以,懿祖他直接顺水推舟,借着阳世阴世那一场将起的内乱谋算诸世家望族,要在司马氏一族内部皇权更迭的同时削减诸世家望族的力量,动摇诸世家望族的根基

    于是,在阿弟司马钟之后,天下的皇位再没有在他们这一脉传承,而是落到了其他支系血脉手里。

    懿祖他想得很好,既要借这个机会转移皇权谱系传承,又要清除族中那些庸碌愚钝自大之辈,同时还借此机会削减诸世家望族的力量。

    他什么都想到了,也都想好了。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天下混乱数十年之后,也确实该有司马氏子孙站出来重整山河。

    可问题是,意外真的发生了。

    司马慎扯着僵硬了嘴角。

    异族。

    异族!

    异族抓住了这个机会,肆虐中原,于是一切便都乱了

    “懿祖啊懿祖,你”

    这一刻,司马慎真的是恨透了,恨到睚眦欲裂。

    他恨的不仅仅只有司马懿,还有他自己。

    他恨他自己怎么就那么的愚笨,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地看清楚他在司马氏一族中真正的对手!

    近侍蜷缩着身体,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他只有一个念头,这些话不是他能听的,这些事情更不是他能知晓的,不要去听,不要去记,不要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慎才终于平复了心头的思绪,他俯视着下首近乎跪趴着的近侍,重重闭了闭眼睛,问:“阿父阿母那边怎么说,是能允孤出宫去往太学了吗?”

    近侍有些恍惚,久久没能反应过来。

    司马慎也不着急,又等了一阵,才重复着再问了一遍。

    近侍抓住一丝心念,近乎下意识地回答道:“禀殿下,是的,陛下和娘娘说,您可择日出宫”

    司马慎笑了一下。

    他没对这句话说些什么,只另问道:“宫中的人手,你都已经铺展开了?”

    近侍这时候是真的回神了,他低了低头:“各处阴域中,基本都留了耳目。”

    司马慎点点头,甚是随意地问:“消息传开之前,诸位王叔、王伯们,都是个什么反应?”

    “诸位王爷并无任何表示,”近侍先是摇了摇头,然后才在司马慎的目光中补充道,“但是各宫中的耗糜,尽在这半日时间门内,提高了近一倍。”

    司马慎笑了笑:“那些提高的耗糜,都花费在更换各宫各殿的摆设上了?”

    近侍没有应声。

    因为他知道,这时候并不需要他来搭话。

    司马慎也是静默了许久,才将话题带回来,他轻声道:“过得两日,孤将出宫,去往童子学,你且安排下去吧。”

    近侍应了一声:“是。”

    “还有”司马慎似乎还想要再吩咐些什么,但他抬头,往司马懿那高原宫看了一眼,最后也只是道,“罢了,先就这样吧。”

    近侍还是只低低应得一声。

    司马慎没有再说话,整座宫殿空荡又静默,跟死地都没什么不同了。

    待近侍终于从这一座宫殿中走出时候,饶是忠心如他,回头看向正殿的那一眼,也仍旧带出了抹不去的心有余悸。

    但同时,与那惊悸相伴而生的,也还有悲戚与哀恸。

    非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这一座宫殿的主人。

    “殿下啊”

    他低低呢喃一声,抬袖在眼角擦过,才寻了道路往外走。

    他得去做事,只为他的主君!

    孟彰很是专心,所以剩余的时间门就过得很快。到学舍里散学的钟声响起时候,他才从《诗百》中清醒过来。

    旁边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已经在各自的书童帮助下,整理好了自己案头上的东西,两两相伴着往外走。

    大抵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很知道适可而止,他们只询问过孟彰一次,便不再等他,自己与交好的同窗一道走了。

    孟彰收拾好了案头上的东西,走出学舍,就看到守在门外的顾旦。

    顾旦看见他出来,先是微不可察地打量了他一阵,确定他完好无事后,才缓和了目光。

    “小郎君。”他迎上来。

    孟彰点点头,领着他往外走。

    “你在学舍里,可还习惯?”孟彰随意地问,似乎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顾旦小小地笑了,却是点头道:“托小郎君的福,诸位同窗对我很是照顾。”

    顾旦这话是真的不打一点折扣的,说得很是明白,也很是自然。

    孟彰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只道:“是好事。”

    顾旦也笑着,到身边的人渐渐稀少了,他才抓住机会低声询问孟彰道:“小郎君,学舍里方才可是出了什么事?”

    孟彰摇了摇头:“并无。”

    顾旦飞快抬起目光看他一眼,眼中全是不信。

    孟彰就又笑了:“四位先生都是磊落君子,又有诸位学监看顾,学舍里能出什么事?”

    顾旦听明白了,他微微点头:“那就好。”

    说过这么几句话后,顾旦也就不说话了,他一直将孟彰送到马车处。

    孟彰上了马车,却拉住车帘,探身跟顾旦道:“多谢你了,你且回去吧。”

    顾旦笑了笑,往后退出了一段距离。

    孟彰看着他,忽然又问:“童子学里诸位先生授讲的内容似乎与太学里的各位先生颇有些不同,你今日可还习惯?”

    顾旦点了点头,虽看着平和,但实则内中另一丝隐藏得很好的傲气。

    “还好。”

    孟彰也就笑了:“这就好。若是有哪里不习惯的,你且尽管开口。旁的还罢了,只书这一样,我手里还是有一些的。”

    顾旦笑着颌首。

    孟彰这才放下车帘,回到车厢里坐好。

    车夫对站在旁边的顾旦微微颌首一礼,便就扬起长鞭,驱使着马车汇入车流之中。

    顾旦立在原地,看着马车远去,直到马车消失在视野里,他才转身,缓步往太学里走。

    “听说,太子殿下近日,将要驾临我太学呢。”

    “怎么?你想要拜主了?”

    “不可以么?!”

    “可以当然是可以的,但你难道没听说,太子殿下来我太学,为的可不是旁人,而是童子学里的孟彰!”

    “孟彰?哼,一个小小的童子而已。”

    顾旦脚步不停,却抬起目光,往那个说话的太学生员看了过去。

    那太学生员眼底虽有些不忿,却无怨怼之气

    他收回了目光。

    “也只是现在而已。你没有听说过吗?这位孟氏阿彰,天资聪颖至极,遍数整个帝都洛阳都是有数的他的成长时间门,怕没有你所想的那样长。”

    “那又如何?现在他不是还没有成长起来吗?我就不信,从现在起到他真正成长起来,我都还没能站稳脚跟!!”

    “哈哈,这倒是”

    “再说”

    “嗯?”

    “未来帝朝中枢的九卿尊位,也不是我们能够奢想的?”

    听到这句话,交谈中的另一个书生不由得沉默了。

    “帝朝中枢没有我们的位置,但各处封国却未必。天下封国那么多,谁就能说,我们不能成为其中一个封国的相国呢?”

    相国,在封国的位置等同于帝朝中枢里的丞相。若是他们真能在某一个封国里走到相国的位置

    虽然仍然比不上帝朝中枢的九卿栋梁尊贵,但也能够为家族再增添一份根基和底蕴。

    也很不错了的。

    “这倒是,帝朝中枢里没有机会,封国却是可以的”

    “就是这样,天无绝人之路,我与君共勉。”

    那些意气风发的书生,引得已经走远了的顾旦都不由得又回头多看了一眼。

    回过身以后,顾旦笑了笑。

    帝朝中枢,是来自各个顶尖世家望族的郎君们的位置,诸封国疆域,又是来自各个实力厚重的望族郎君们的位置

    不论哪一个,原本都不是他能够奢想的。

    但幸好现在,他也已经不需要费尽心思去为了这些筹谋算计。

    因为孟彰而谈论起九卿之位,因九卿之位而分说到帝朝中枢与各处封国疆域的,并不只有那两个书生,就连坐在马车里走过长街的孟彰,也听到不少人在议论着这些事情。

    坐在马车里的孟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凝神,仔细听着车厢外头传过来的声音。

    “帝朝中枢里的各处尊位坐着的,都是名望厚重的世家郎君,其他人既然跟这些世家郎君争不过,为什么不去各处封国疆域?那些封国疆域,不是还有更多的位置吗?”

    “而且,比起各处封国疆域来,中枢朝堂里的,好像也没有那么好吧?”

    “怎么说?”

    “你疯了!怎地敢说这样的话?!”

    “有什么不敢的,现在帝朝中枢的情况,我们不都是眼见着的吗?!何况,我也只在这里跟你们说说这话而已,可没有跑到外头大大咧咧地跟人争辩分说”

    马车驶过长街,终于在孟府的门前停了下来。

    马夫从车驾里下来,垂手立在马车旁边,却不敢催促马车里的小郎君。

    孟彰回过神来,稍稍整理过身上袍服,从马车里走了下来。

    到这时,车夫已经等了一阵。

    而只是他在车厢里耽搁的这一阵子工夫,孟庙已经从府门里急步走出来了。

    见到完完整整往府门走的孟彰,孟庙当即就松了口气。

    “阿彰,你可算是回来了。”

    孟彰笑着,来跟孟庙见礼,然后就跟着孟庙往里走。

    孟庙原本还想要跟孟彰说些什么,但他左右看得一眼,到底是都给憋了回去,什么都没有说,只亦步亦趋地跟在孟彰后头。

    孟彰回头看得他一眼,很有些无言。

    论辈分,孟庙可是他的长辈,哪里有孟彰这个晚辈走在前头而孟庙这个长辈反落在后头的?

    孟庙还正在想着些什么,就撞见了孟彰无奈的目光。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连忙加快脚步走到孟彰的前面去。

    但饶是如此,孟庙还是低声询问孟彰道:“接下来要去哪里?是先回你院子里洗漱过,还是直接到书房里?”

    孟彰看他一眼:“侄儿先回玉润院里一趟吧。”

    孟庙有些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自己往书房那边去了。

    孟彰不在,他也没有直接进入书房,而是在书房外头的中庭等待着。

    没有让孟庙等多久,换过一身衣裳的孟彰就从正房那里出来了。

    见得站在中庭外的孟庙,孟彰并未多说什么,领着他就往书房里去。

    在书房里坐下后,孟庙当即便问起孟彰这日在童子学里的事情。

    从先生到同窗,孟庙听得很是认真,也很是仔细,但即便如此,他得到的信息也并不多。

    “童子学里的那几个先生”他拧着眉思量片刻,又抬起眼来看孟彰,“可需要我们安阳孟氏帮着看顾一二?”

    跟孟彰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门,对于孟彰,孟庙自忖还算是有些了解的。

    太学学里的处置这样宽松,必定也已经询问过孟彰的意思。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安阳孟氏帮着看顾,那史磊史先生离开童子学的内情也不会那么引人浮想联翩。

    这样,在全了孟彰的心意以外,还能帮着孟彰乃至安阳孟氏从可能会有非议争论中脱身。

    一举两得啊这回!

    不,或许不只一举两得。

    那史磊史先生能在太学的童子学里授课,还授课多年,他本身的能耐也必定不差。

    趁着这个机会,他们安阳孟氏抬一抬手,放到史磊史先生那里,就是一个不小的人情。

    这又是一个好处。

    分明是一举得啊。

    孟彰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孟庙有些不解。

    孟彰道:“先只看着吧,若是有必要,我们安阳孟氏便出手,若是没有,那也不必勉强。”

    “庙伯父,你掌理族务多年,有些事情应是比我还要清楚”

    “若是强行谋算得来的,哪怕是人情,也不会有最初预想中的那种份量。”

    孟庙愣了愣,才从那冲昏人脑袋的欣喜中回过神来。

    “你说的是。”他郑重点头道,“何况像史先生这样的人物,也不是旁人随随便便就能谋算的。我们安阳孟氏倘若强自出手”

    有孟彰的情面在前,史磊史先生或许不会太过拒绝,但对于安阳孟氏,大抵也不会有最开始时候的好感。

    想明白这一点后,孟庙重重叹得一声。

    “说什么我掌理族务多年,有些事情比你还要清楚”孟庙摇头,“但到今日我发现,这话都是虚的。”

    闻言,孟彰抬眼看他。

    孟庙从旁边的几案上给自己取了一个灵果。

    他也不吃,只拿在手里,目光垂落,去看那灵果果皮上还沾染着的水珠。

    “今日晨早你去太学后,我也坐了车,往阿敏那边去,在街头听说了些话”

    孟彰没有说话,只是取了茶壶来,给孟庙和他自己分了一盏茶水。

    “我还是太过迟钝了,居然没有察觉到其中的蹊跷之处。”孟庙叹了一声。

    “这其实还罢了,待下午之后的那些街闻巷议,我却又听得有些糊涂了”

    他看向孟彰,问:“阿彰,你想明白了吗?”

    孟庙看着孟彰的目光中满是期许。

    孟彰抬起头来,冲孟庙笑了笑,道:“有些是能想得明白的,但有些”

    他摇了摇头。

    “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

    孟庙脸色却不见失望,他反而很高兴地道:“这是必然的。毕竟很多话语都得结合着旁的消息来听,才能真正明白这里头的深意。”

    而孟彰,他才刚从太学里回来,安阳孟氏收到的消息都还没有看过,他能真正琢磨透那些寻常闲话中的深意,才让人觉得奇怪呢。

    这样想着,孟庙就从他自己随身的小阴域里取出好几枚玉简来递过去。

    “你先看一看。”

    孟彰果真将那几枚玉简接了过来。

    孟庙满怀期许地耐心等着。

    也没有要他等太久,孟彰很快就将那几枚玉简放了下来。

    少顷,孟彰悠悠叹了口气,说道:“原来如此。”

    孟庙眼中喜色越甚。

    孟彰抬头,望见孟庙面上眼底神色,沉吟一阵,到底是解说道:“晨早时候的那一番街闻巷议里,有诸世家望族的手笔。”

    孟庙听着,一面笑,一面点头。到孟彰略停了停后,他才问道:“下午时分的那些呢?”

    晨早那些事情,孟庙虽然一时没想明白,但后来慢慢琢磨,自己也摸到了九成。然而,下午时分的那些,孟庙就真的有些懵了。

    他怎么看着

    像是很混乱?好像谁都出手了一样的?

    孟彰先是将手上的一枚玉简推送到了孟庙面前。

    “慎太子将往太学、愿将九卿之位许给我”他道,“这两件事,很明白,就是峻阳宫里那两位的手笔。”

    安阳孟氏的孟梧,原本就是晋武帝司马檐的旧臣,且还是心腹,晋武帝司马檐及其皇后的手段,他们相对来说比较了解。

    所以,他也好,孟庙也好,都能很轻松地就看出那两位出手的痕迹。

    孟庙点头,看着被摆放到他面前来的玉简。

    “帝朝中枢的九卿以及诸多臣位归属分明这件事”

    孟彰将另一枚玉简取出,放在他自己面前,跟孟庙面前的那一枚隔着一段不短的距离。

    “就比较复杂一点。”

    孟庙看定了孟彰面前的那枚玉简。

    “这件事,涉及到了当前这一朝以及未来下一朝的帝朝中枢,同时,又因为它很自然地便牵连出诸多封国疆域来,所以”

    孟彰的目光瞥开。

    “如今帝城里的诸位陛下、皇族里的诸位封王、当前中枢里的诸位臣工、帝都里的诸多世家望族以及帝都之外各封国疆域里的望族”

    “都有出手的嫌疑。”

    孟庙忖度着孟彰话里的意思,缓慢说道:“你是说其实不是哪一方出手,而是全部都在中间门推了一把?”

    孟彰没有点头,他只是沉默。

    但即便如此,孟庙也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怔怔然看着孟彰面前的那一枚玉简,渐渐地,神色中显出几分惊恐。

    “如今这帝都里”

    孟彰抬起目光看他:“如今倒是还好。”

    “只是如今吗?”孟庙喃喃道。

    到这个时候,孟庙也是真的明白为什么孟彰会那样的看重孟敏的事情了。

    并不只是因为孟敏本人的缘故,还因为他们有必须统合族中所有族人力量的理由。

    这天下的局势,就要乱了

    怎么可能不乱?明明只有齐心、才能压下天下世族的皇族司马氏,居然在相互谋算!力量被分割了的皇族司马氏,还要怎么去压制世族?

    世族势大,皇族势衰,但这并不意味着世族就能够稳稳占据上风了。因为,世族并不是一个统一的力量。

    它是天下所有世家望族的聚合,它是为了抗衡势盛的皇族才出现的。

    当皇族力量、声势衰落下去,不必旁人多做些什么,没有了强盛对手的世族们自己就会崩解。

    “这是谁的局?”孟庙问。

    孟彰没有回答他,面上也有些困惑。但他心里,确实也已经锁定了始作俑者。

    或许他对这方世界里深藏的诸位英杰还不甚了解,但能如此洞悉关窍后选择以退为进、顺势而为的,他认为只有一个人。

    司马懿。

    这方世界大晋皇朝真正的开国皇帝。

    孟庙还在急问:“这到底是谁的局?!”

    “我也不知道。”孟彰摇了摇头,“但现在,再去探究这个问题已经太迟了,我们需要做的,是其他的事情。”

    孟庙陡然回神,他喃喃道:“是了,是了,我们还要去做其他的事情。我们既然已经洞悉了局势,就不能束手待毙,我们需要做好准备,我们也是该能做好准备”

    不知孟庙是不是想到了他出来以前,安阳孟氏一族内部的那些动静,他猛地抬起头,望定孟彰:“阿彰,我祖和梧叔祖,是不是就是在做准备?”

    孟彰笑了一下,他道:“或许是,或许不是。但是庙伯父,不论如何,只要我们安阳孟氏的力量能够统合起来,只要我们安阳孟氏的实力还在不断壮大,那么”

    “是不是为了这个局做出的准备,有那么重要么?”

    孟庙怔愣了一瞬,半饷后抬手一拍自己的额头。

    “是了,我竟是糊涂了,连这个都没有想明白!”

    孟庙骂了自己一回,又庆幸地看着孟彰:“幸好有阿彰你在,若不然只是我自己的话,怕是不知道哪里就弄出岔子,将我安阳孟氏一族带到泥潭里去了。”

    孟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道:不是因为我,孟椿、孟梧那两位也不会让你自己来这洛阳。

    孟庙慨叹了一回,更是叮嘱孟彰道:“阿彰,经此一回,我算是明白自己跟这帝都里的各位世家郎君望族郎君之间门的差距了。”

    “我自己心里明白,我怕是不论怎么追赶,都追赶不上他们了的。但阿彰你不同。”

    “阿彰你有天资,有条件,你能追上他们,甚至是越过他们,反将他们给丢在身后!”

    “阿彰,”他看定孟彰,郑重道,“接下来在童子学里,要好好地学。”

    “既学知识,也学谋略。”

    “你在童子学里的先生、同窗,都是你最好的老师!”

    孟彰无言地看着激动的、语重深长的孟庙,半饷后摇了摇头:“不,我不学这个。”

    孟庙这回是真傻了:“啊?”

    孟彰垂眼,看了看被放在他这侧的那枚玉简,眸光里显出几分嫌弃。

    “我不学这个。”他重复道,几乎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孟庙傻傻看着孟彰许久,嘴唇开合几回,想要说的话都被孟彰的姿态给堵了回去。

    最后,他也只能认输。

    “行吧,你不学它。”

    他只是个隔房的伯父而已,管不到也管不了孟彰。至于能够管得到孟彰的人

    从孟梧想到孟珏,又从孟珏想到孟蕴,许久以后,孟庙幽幽地叹了口气,彻底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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