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阿彰, ”孟庙一扫面上无奈,严肃地看着孟彰,“我希望你是真的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么、在童子学里学的是什么, 而不是只一味地拒绝……”
孟彰微微颌首:“庙伯父放心。”
孟庙暗下叹了一口气。
纵然他放心不下,又能说些什么?
收拾了情绪,孟庙打点起精神,将话题转回到正事上。
“关于那位慎太子……”他往帝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然后才又收回目光来看孟彰,“你是怎么看的?”
孟彰低头, 呷饮一口茶水。
“能怎么看?”孟彰反问,“我都还没有见过他呢。”
“这倒也是……”孟庙下意识接话,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阿彰你在跟我说笑的吗?”
没有见过人就没有看法?对某些人来说, 或许真是这样的, 但阿彰他是吗?
他不是!!
孟彰眨了眨眼睛,不说话。
孟庙很有些无奈, 但到这一刻,他如何还想不明白孟彰对帝朝那位慎太子的态度?
“你就这么不待见他吗?我觉得这位太子殿下还挺不错的啊……”孟庙嘟囔道。
孟彰没说话,只当没听见。
孟庙看了孟彰一眼,觉得自己心头又一次被无奈淹没。
但细细琢磨一阵,孟庙觉得自己也不是就不能理解孟彰。
自阿彰入了这帝都洛阳,或者说从更早时候开始,就因为这位慎太子陷在了暴风之中,若不是各家出手时候,都带着点不明缘由的顾忌,阿彰的处境,孟庙都不敢细想。
毕竟他们安阳孟氏, 也只是安阳郡里的顶尖望族而已,放到这帝都里,也不过是第三等的家族而已。阿彰作为孟氏子,能轻易夺去帝都各家高门子弟的风头?
这会儿更是,直接就放出话说愿意将九卿之位许出
如果阿彰已经长成,在天下面前展现出他自己的才能,那倒是没什么问题。
别说是九卿,就算是尚书以上的柱国之位,孟庙相信他们家阿彰也坐得。
但现实是,阿彰现在还太年幼了,他才刚入读童子学!
一个才刚入学读书的小郎君,聪慧有,资质也有,但没有经过岁月的沉淀和洗礼,没有真正地将资质兑现,他凭什么说服其他人相信他能够稳坐九卿之位?!
何况阿彰的性格他也不是不了解,世人趋之若鹜的这九卿之位,这阿彰眼里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为了这稀松平常的九卿之位,平白让他的修行、学习生出许多波澜
阿彰能高兴才怪呢!
“这态度,阿彰你只在我面前表现来就好了,旁的人面前,你可不能这样实诚,好歹遮掩着点……”
“尤其是等在童子学里见到那慎太子的时候,更不能这样的直白。”
孟彰又饮去一口茶水,瞥了苦口婆心的孟庙一眼,目光里很有几分奇异。
难道在这位伯父的眼里,他就是那样任性到近乎自大的人?
孟庙被孟彰看了这么一眼,先是怔了怔,后来反应过来,脸色也是一阵涨红。但等他想要用言语来为他自己辩解,孟庙又发现自己无从辩解
将他手里抓了好一会儿的灵果放下,孟庙端起茶盏大大灌了一口,茶水温度有些凉,但却是恰恰好适合这个时候的孟庙。
孟庙心头不自在才略微散去了些。
“阿彰,”孟庙严肃看定孟彰,问道,“既然你这样不待见慎太子,那么在司马氏一族中,你更看好谁?”
这真的是一个很严肃的问题,严肃到孟庙连自己方才的那点窘迫都给忘了。
孟彰没有说话。
孟庙眸色微沉。
果然,他真的没有看错,阿彰他对整个司马氏一族都没有什么好感。
按住心头的种种浮想,孟庙又问:“或者说,这天下中,你更看好谁?”
等到这个问题完全出口时候,孟庙才意识到,原来
他方才有特意压低了声音。
孟彰原本没想要回答这个问题,但孟庙执拗地看定他,非要讨得一个答案。
不怪他这样固执,实在是,孟彰作为安阳孟氏承认的麒麟子,哪怕他还没有真正长成,哪怕在他的上头还有孟梧、孟椿这两位,但他的决定,又或者说仅仅只是倾向,也已经在某种程度上确定了安阳孟氏的命运。
作为安阳孟氏的郎君,孟庙不可能不担心。
孟彰暗叹一声,抬起目光直直迎上孟庙的视线。
“庙伯父,我没有看好谁。”
孟庙险些都以为他自己听错了。
阿彰他说,他没有看好谁?可是,他连帝朝如今那位慎太子,态度都只是泛泛呢。
“就现今这世道”孟彰说道这里,停了一停,神色也很有些复杂。
现今这世道,是世家望族的世道。就连占据了皇位的司马氏一族,也不过是相对强大的世族而已。世家势大,平民只似野草,哪怕真有人能取代司马氏一族,将皇位抢过来,也仍旧会深陷在皇族跟世族之间的暗斗之中。
情况和现在不会有多少不同。
哪怕最后取代司马氏一族的,就是安阳孟氏,也一样。
这是世情所决定的,是思想与力量所注定的大势,半分由不得人。
孟彰莫名地低落下来,看得旁边的孟庙很是摸不着头脑。
“阿彰”
孟彰摇了摇头,面上的异色复又隐去。
“就现如今的世道,”孟彰自然地将话头重新接上,“也还由不得我们。”
他重新抬起目光,看向孟庙,道:“至于我们安阳孟氏接下来到底该怎么走”
“庙伯父,这问题你不该来问我。”
“你也是,我也是,都拿不了主意。”
孟庙沉默了下来,半饷后,他笑起:“确是。倒是我想多了。”
“那稍后我将消息送回安阳,看阿祖和梧叔祖他们怎么个决断吧。”
孟彰微微颌首。
孟庙又举起杯盏呷饮茶水,待茶水被饮去半盏后,他才重新找了一个话题。
“对了,今日你去童子学上课时候,我已经将拜帖送到谢诚谢郎中府上。”
孟彰转了目光看过来。
孟庙继续道:“谢郎中府上传了回话,说旬休时候正好合适。我答应了下来。”
大晋阴世皇朝里,朝官跟太学的生员都是一样的,十日一旬休沐。
谢诚那边定下这个时间,既方便了谢诚,也方便了孟彰,确实是合适。
“待旬休那一日,我与你一同到谢郎中府上去。”
“好。”孟彰点了点头,又道,“多谢庙伯父。”
孟庙摆摆手,并不在意。
饮尽了一盏茶水,孟庙从几案上重新捡起那枚被抛下的灵果,几口吃完。
“那便先就这样,我也不打扰你了,阿彰你去修行吧。”顿了顿,孟庙又问孟彰,“回头我就将消息送回安阳,料想我祖和梧叔祖稍后会跟阳世那边做些安排。阿彰,需要我帮你跟梧叔祖说些什么吗?”
孟彰细细沉吟一阵,却是摇头:“不必了。”
孟庙也不甚在意,随意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直接往外走。
孟彰要送一送他,被孟庙自己拦住了。
看着孟庙消息在门外的身影,孟彰又站了站,便转身入了修行的阴域之中。
月下湖依旧清静安宁,轻易便拂去人心头上不知不觉沉积了的薄尘。
孟彰在湖中白莲莲台坐下。
已经嬉闹了好一会儿的银鱼见得他出现,也都各自向他这边游来。
孟彰神色和缓,他道:“今日里事多,便迟了一阵。”
银鱼们似乎是听明白了,在湖水里不住甩动的鱼尾渐渐慢下来,一双双黑亮的眼睛在湖水里看着他。
孟彰摇头:“我无事。”
略停一停后,他又道:“自来暴风和漩涡之中,都是最中央的位置至为平静,所以相比起其他或是主动或是被动搅入漩涡里的人,我才是最安稳的。”
银鱼们欢喜地在水里转悠了一圈。
那尾最为灵动的银鱼停下来时候,还瞥了孟彰一眼。
孟彰想了想,又道:“我担心的倒不是其他,只是”
“不论兴衰,最为艰难的,从来都是百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古往今来,也只有这一句话,才完全道破了世情。
孟彰低眉沉默一阵,才重新抬起眼来。
他看的似乎是眼前湖水里的银鱼,又似乎是天地四方用各种方式挣扎着的百姓。
“我能做的,不多。”
尤其是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说到底,他也不过只是一个炼气境界的小道童罢了。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孟彰悠悠地低叹了一句。
声音完全落下的时候,孟彰的心神也全数收敛。一方与这月下湖相似却截然不同的梦境铺开,将孟彰心神收入其中。
察觉到莲台上的孟彰已经沉入定境,湖中那条最为灵动的银鱼回身看了一眼诸位同族,尾巴用力地一甩,再次搅出一片小小的涟漪。
诸多银鱼齐齐往它看了过去。
那条银鱼一拍湖水,往白莲莲台的方向靠得更近。
湖中其他的银鱼几乎不做犹豫,直接跟了上去。
凑得更近了些后,那银鱼率先跳出水面,鱼嘴对着天穹上的苍蓝阴月不住张合。
其他的银鱼也齐齐跃出湖面,对着天穹上的苍蓝阴月吞吐。
一次次跳起,一次次落下,一次次地对着苍蓝阴月吞吐。
到得苍蓝阴月向着山的另一边落去,那些银鱼的眼睛终于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蓝。
精疲力尽的银鱼在湖中缓过一阵后,又狠狠地一甩尾巴,借着湖水反馈过来的力量向着孟彰坐的那莲台游过去。
数十数百尾银鱼齐齐游动,银光在湖水中晃动,耀眼得摄人。
只可惜,这月下湖里的一幕幕,却是无人得见。
靠近了莲台,以那尾最灵动的银鱼为首,诸多银鱼对着孟彰张开了鱼唇。
原本浅浅镀在银鱼眼中的薄蓝色泽一点点褪去。到得那薄蓝完全消失时候,一个个浅蓝色的水泡从打开的鱼唇中飞出,飘向孟彰。
水泡越过白莲莲台、宝伞、宝衣护持的层层清光,撞在孟彰的身上。
仍自紧闭着眼睛的孟彰神色越发缓和下来。
回身又看了孟彰一眼,显见地倦怠下来的银鱼一甩尾巴,沉入湖水深处消失不见。
待孟彰醒过来时候,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的异常。
心神
比之早先更为牢固了些。
这发现让他联想到了某一次修行时候的异状。
如果说上一次,是孟彰浑身的精元越发凝炼精纯的话,那么这一次得到好处的,就是孟彰的心神力量。
而心神力量,又是神魂的力量。也就是说,这一次变化的,是孟彰的神魂。
垂眼细细体察过自身的变化以后,孟彰看向湖水深处的目光很有些复杂。
能增益阴灵神魂力量,乃至是补益阴灵神魂底蕴的,无一不是这阴世天地里的至宝。
若是银鱼的这种奇效传出去
孟彰才刚生出这样的念头,却也是怔愣一阵,一时失笑。
他魂体里的生机据说也是远胜其他阴灵,几乎能与阴世天地同呼吸
比起银鱼们来,他自己对其他阴世生灵的吸引力也没弱到那里去。
所以湖中银鱼们的这种奇效会不会传出去,对他都没有什么影响。
倒是另有一点,孟彰忽然很是好奇。
那便是——湖中银鱼们能增益阴灵神魂底蕴的奇效,将这方修行阴域送给他的孟梧,到底知不知道?
孟彰琢磨了一阵,无声低笑。
不管孟梧知道还是不知道,这些银鱼都已经到了他的手上,绝无可能再给他还回去就是了。
孟彰从白莲莲台中走下来,又看了平静的湖水一眼,才径自出了这方修行阴域。
青萝仍旧领着人在等他。
在孟彰开始洗漱时候,整个帝都各处街巷,也都醒了过来。
烛火亮起的屋舍里,一个个小娘子、大娘子利索地打理过自己,用布巾挽住头发,最后又伸手去拿厨房灶头上放着的木篮。
掀开遮着木篮的布巾看过一眼,这些小娘子、大娘子们满意点头,各自拎着木篮走出了厨房。
“盛娘子,盛娘子”
“诶,来了!”
“章娘子,你还没有收拾好吗?”
“快了快了,宋娘子再等一等我,我就出来了”
“李大娘子,你呢?”
“我已经过来了,就在这里呢!”
呼朋引伴的招呼声中,诸位大娘子、小娘子们热热闹闹地拎着手里的篮子,往街头走去。
在这样的招呼声中,也有郎君压低了声音,问自己的婆娘:“你真的也要去街上?”
“这还有假的?”那娘子瞥了他一眼,也伸手去拿她自己装着鲜花和瓜果的篮子,“你别担心我,只管去地里吧,我很快就会回去的。”
“可是!”那郎君往左右快速看了两眼,一把拉住他的婆娘,凑到她耳边道,“那些闲话牵扯到各家贵人,若是那些个贵人不计较倒也罢了,一旦计较起来”
郎君脸色发苦。
“你可就要陷进去了的!”
那娘子反而很是平常,她机敏地往边上观察过一阵,回身凑到郎君身边,快速地说道:“你且安心,那些贵人们不会在意的。”
“他们才不会将我们看在眼里。”她道,“他们真正看着的,是与他们一样隐在背后的贵人们。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不过是去凑个场子的罢了。”
娘子说得轻巧,但郎君的脸色却反而越发的愁苦了。
“虽然是这样,可若那些贵人一时心头不顺,有的是由头来折腾我们”
“婆娘啊,你难道忘了我们是怎么死的了么?”
娘子的脸色霎时暗沉下来,待少顷后,方才渐渐缓和过来。
她看定那关切地看着她的郎君:“我没有忘记。但是郎君”
“如果我们不去想办法,香火断绝又无人记挂的我们,要怎么在这帝都里活下去?”
娘子的话甚是悲切,那郎君却似乎是思量过很久了一样,当即就回答道:“在这帝都里活不下去,那我们就离开这帝都,去城郊,或者是更远一些的地方。我们总是能够找到办法活下来的,不过是些香火而已”
“娘子啊,是命重要还是香火更重要啊?!你莫要糊涂了!!”
那娘子的眼神动摇了一瞬,但旋即又变得坚定。
“是命更重要。”娘子毫不犹豫地回答郎君。
已经死过一回的他们,比寻常的生人更明白这个道理。
那郎君听得这个答案,越发愁苦的脸色终于有了晴开的预兆。
“但是。”
孰料下一刻他听到的,就是这样的话。
“但是”娘子的眼底,也沉着些悲戚,“这天下,又快要乱起来了。如果我们不趁着这机会多积蓄些香火,日后真正乱起来了,我们要怎么活?”
郎君脸上那即将晴开的表情又被冻结了。
郎君没能反驳。
他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语来驳斥他的婆娘。
即便他只是平头百姓,他也是生在帝都洛阳、听过见过帝都洛阳诸多风云的平头百姓。比起其他郡县的百姓来,他对时局可是要敏感得多。
一日日的风吹着,云积着,他们怎么会不知道大雨就要来了呢?
“我们这一家子,都只是寻常。生时,是个寻常人,哪怕死得有些凄惨,但到了这阴世里的我们,也不过是个寻常的阴灵。”
“我们有怨气,有戾气,有恶气”
“但这些都不够。”娘子敛下目光,看着自己的手,那手掌
原本该是带着厚厚茧子的、完整的手掌。
但现在,却只有一片模糊。
这就是,她死去时候被凝固下来的模样。
“这些不够我们护住自己,护住孩子,护住你。”
娘子抬起头,看着郎君的眼一瞬变得通红,有血色的水珠顺着她的脸颊滑落。
“我们哪怕是要避、要躲,也需要有足够的准备。只凭我们当前的积蓄,不够的啊”
郎君快速地眨着眼睛,想要压下眼眶里翻滚的水珠。
下一瞬,他手紧握成拳,一下一下重重地捶打在他的胸口。
阴灵魂体上狰狞的伤口撕裂开,暗黑的血液喷溅而出。
“是我!是我没用!是我保护不了你们!!是我撑不住这个家!!!”
郎君嘶吼着,面色狰狞可怖到了极致,但就在他身前的娘子却半点不惧。
她滴着血泪,却张开双手,将郎君抱在怀里。
“不是郎主你的错,不是,不是”
木篮掉在了地上。被小心摘下又仔细地收在木篮里的鲜花、瓜果跌出,狼藉地洒了一地,随后却又被人毫不在意地踩过,贱出一片难看的汁液。
门外经过的诸多娘子看见这边厢紧闭的门户,面面相觑得一眼,停下了脚步。
有相熟的娘子便扬声,往院子里问:“安娘子?安娘子?”
怀抱着自家郎主的娘子哽咽一阵,往院门里应了一声:“你们走吧,今日我就不去了,你们不必等我。”
诸多娘子不是没有听出安娘子声音里的异色,但都没有多问,只回答门里的安娘子道:“那行,那我们就走了,你好生在家里歇歇。”
停在院门外的这些大小娘子们便也散了,提着自家的木篮子潮水也似地往各处街头走去。
那一个个木篮子里,藏着的也都是被收拾得极其精细的鲜花和瓜果,跟此时跌在地上的那些同类相差无几。
快速收拾过,又用了早膳,孟彰再跟孟庙告辞一声,便上了马车,往太学去。
街头巷尾里,仍是挤得熙熙攘攘的人潮。
“来了吗,王氏的郎君来了吗?”
“还没呢!不过庾氏郎君的牛车才刚过去了”
“说来,庾氏郎君也不比王氏的郎君差多少啊。我看庾氏郎君,分明也是华表玉质”
“唉,我们就是些平头百姓,分得清什么华表玉质,什么龙章风姿?不过是一眼看过去,觉得那郎君只似天人,只此而已”
“这倒也是。不过话又说回来,王氏郎君、庾氏郎君都是这样的天人之姿,也不知道那些龙子凤孙,又是个什么样的风采?”
“你想见一见?那容易!听说明日还是后日,太子殿下要往太学去,到时候,我们就能见识见识太子殿下的风仪了。”
“你说得简单,但太子殿下出行,必定是坐着太子车驾,仪仗齐全的,能让你见一见太子殿下?!”
“这倒未必”
孟彰眼睑微阖,似乎未将这些闲言放在心上。
到了童子学后,他与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打过招呼,便坐在了自己的蒲团上,等待着今日来授课的先生。
自送走孟彰以后,孟庙便回到他自己暂居的那处院舍里。
取出联络用的异宝,孟庙静静在旁边等着。
很快,异宝中便传来了孟椿的声音。
“阿庙?”
孟庙应了一声,垂手恭敬问安。
“阿祖可安好?”
“安好。”孟椿应道,便先自开口问起了孟庙,“这么快就联络族里,可是帝都中发生了什么事?”
孟庙将这件异宝从安阳孟氏一族族里带出,原本就是为了防范万一的。虽然异宝效用不俗,但同样的
催动这件异宝所损耗的资源也很是美丽。
即便是家大业大如安阳孟氏,也还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它。
就如现在,沟通安阳郡中与帝都洛阳两边,孟庙原本准备的一个随身小阴域便会空出三成的位置来。
深知这种消耗的孟庙也不迟疑,快速将这些时日以来帝都洛阳这边发生的事情跟孟椿说道了一遍。
孟椿只听着,并没有随意打断,直到孟庙将事情都说完了一遍,他才挑了几个地方细问了一阵。
孟庙一一都答了。
孟椿问过一遍后,沉吟一阵,问:“阿彰不甚待见慎太子殿下?”
孟庙点了点头,又立即替孟彰分说。
“阿祖,这事情真不怨阿彰。是慎太子他做得过了!”
孟庙这毫不犹豫直接就将责任推给对面的话,听得孟椿嘴角一阵抽搐。
听着对面的静默,嘴巴比脑子动得更快的孟庙也是无言。
他自己都不知道,怎地就先将这话说出来了。但他话说完了,又没想要改口,便只能随着孟椿沉默。
孟椿悠悠慨叹:“阿彰实在是了不得”
孟庙斟酌一阵,又一次为孟彰辩驳道:“这不关阿彰的事吧?”
孟椿没甚好气地道:“行行行,这不关阿彰的事,是你自己真就这样想的。这里头的事情,也全都是帝城里的那一大家子做得过了,成不成?!”
孟庙一阵瑟缩,不敢应声。
孟椿缓了一口气,最后道:“行了,那边的事情你先看着。”
顿了顿,他还是再将那话说了出来。
“但在帝都时候,倘若再遇到事情,也先问一问阿彰,你别自己轻易拿主意。”
孟庙连连点头,半点异议都没有。
“阿祖放心,我省得的。”
孟椿暗自叹了一声:“你省得就好。”
“多跟阿彰学一学,帝都往后怕是要比早前时候还更复杂得多。”
孟庙心头沉重,问孟椿:“阿祖,这天下,是真的又要乱起来了吗?”
孟椿不答话。
待断去联络以后,孟庙看着恢复安静的异宝,沉默许久,最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果然是要乱了啊”
安阳郡里的孟椿直接便去郡城隍府里见了孟梧。
孟梧又闭关了,在郡城隍府里接待他的,是俑人梧。
将孟庙从帝都那边送回来的所有消息都跟俑人梧说道过一遍后,孟椿沉默良久,问俑人梧:“你以为”
“这一出出的,到底是谁人的手笔呢?”
俑人梧抬眼看他,手腕却是轻巧一动,将一枚莹白的棋子拍在棋盘上。
“你不是已经有了答案了吗?”俑人梧问。
孟椿沉默半饷,待再说话时候,神色却是极为复杂。
“所以,果真是那位高祖宣皇帝?”
俑人梧不搭话,只催他一声道:“该你了。”
孟椿这才低了头去打量棋盘上的局势。
然而,这局棋盘的局势只入了他的眼,却没有入了他的心。
他匆匆扫过一阵,便径自伸手,在棋篓子里捡出一枚黑棋随意落在棋盘上。
“如果真是那位高祖宣皇帝的话,”应付过这一着后,孟椿便又问俑人梧道,“那司马氏族中,是真的要乱起来了?”
俑人梧随意颌首,似乎并没有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应该是吧。”
孟椿再问:“可是如果真是那位高祖宣皇帝出手了的话,武帝他和皇后杨氏,真的就一点端倪都没有发现吗?”
俑人梧的手顿了顿,复又将手中才刚捡起来的棋子丢回棋篓子里。
“今日这一盘棋,算是下不了了”他叹道。
孟椿终于是不耐烦了,他道:“下棋下棋,现在是下棋的时候吗?!阿梧,你到底有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的?!”
“天下要乱了!”
“天下要乱了!!”
“天下一乱,我们孟氏逃不出去,安阳也逃不出去!!整个天下,都会变成一锅沸水!!”
“我们需要找到生机!生机!!”
看见这样激动又暴躁的孟椿,饶是俑人梧,也不由得侧目。
“生机不是在我们手上了吗?”俑人梧平静问道。
才刚刚爆发失控过一回的孟椿听得俑人梧这话,先是一喜,随即又疑惑了。
“什么时候?是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孟椿一迭声地问。
俑人梧抬眼看他。
孟椿细看着俑人梧的脸色,一时有些发笑:“你不会是想说阿彰吧?”
“阿彰还太过年幼了,你”孟椿还待要与俑人梧分说,却见俑人梧摇了摇头。
“不只是阿彰。”
孟椿安静了下来。
迎着孟椿的目光,俑人梧道:“是每一个孟氏族人,是这安阳郡里的每一个人。”
孟椿静默许久,才再次开口,他的声音嘶哑得吓人。
“你想要在国中裂土封疆?!”
“裂土封疆?”俑人梧嗤笑一声,似笑非笑看他,“你倒是敢想。”
孟椿才意识到自己误解了俑人梧的意思。
俑人梧只看他一眼,也没有太抓着孟椿不放。
“我安阳郡,周边没有诸王封国,也不是边疆所在,便是他司马氏要剪除自己身上的腐叶,要削弱世族力量,也祸害不到我们安阳郡。我们只要踞城而守,等待他们自己分出个胜负,便也就行了。”
俑人梧说得轻松简单,但孟椿心中却多有疑虑。
“虽然我们这周围没有诸王封国,但是阿梧,你所以会在这里担任郡城隍,就是因为武帝需要你护持中央”
安阳郡,是中原腹地所在,所以不独独是安阳郡这一地,就连周遭的八郡,也都是武帝司马檐的根基。
“倘若皇族内部动乱,武帝必定会着你等领兵勤王的,到时候,我们要怎么脱出身去?”
俑人梧平静抬起眼睑,看了孟椿一眼。
孟椿心头一肃,猛然间想到了一种可能。
安阳郡连同周围的其他八个郡县,都是武帝司马檐的根基。一旦司马氏族中动乱爆发,武帝司马檐必定会着诸郡城隍调兵勤王。
安阳郡乃至安阳孟氏,自然也得随令行事。除非
除非武帝司马檐连调兵令旨都没能发下,就已经败了。
可是,这可能吗?
俑人梧伸出手,去捡棋盘上的棋子,将它们收拢入棋篓子里。
“为什么?”孟椿问道。
明明俑人梧是武帝司马檐的心腹,却先在局势动乱之前,就已经判定了武帝司马檐的败局。
俑人梧这次是连眼都没抬。
“因为武帝陛下这一次的对手,是”
“高祖宣皇帝。”
不是俑人梧不顾念往昔君臣情谊,实在是他熟悉武帝司马檐,并不认为武帝的手段能够比得上那位高祖宣皇帝。
待棋盘上的棋子尽数归入棋篓子里以后,俑人梧看着空荡荡的棋盘,才再一次开口。
“何况,武帝陛下他直到现在,都还没有看清楚他真正的对手。”
直到这个时候,心情几次起伏的孟椿才陡然发现俑人梧过份的平静与漠然下方沉淀的悲哀。
“武帝陛下他还以为”
“这天下,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事实却是,他的掌控里什么都没有。
这样的武帝,岂有不败的道理?
孟椿沉默半饷,终于找到声音安慰俑人梧道:“其实这样也不错。”
“武帝败得干脆利落一点,这天下的动乱就能更快一日结束。”
“就似我们安阳郡不就是?只要武帝败得足够快,我安阳郡以及安阳孟氏,就不需要经历那许多的犹疑与抉择”
“这就是不幸中的幸运,不是?”
俑人梧倦怠地点了点头。
孟椿招呼他道:“虽然如此,但我们也不能懈怠,阴世阳世,这天地里,可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们忙活呢!”
俑人梧看他一眼,只道:“阳世里族人,就由你出面联络吧。”
孟椿张了张嘴,想要拒绝。
但俑人梧很快就道:“我毕竟是安阳郡郡城隍,安阳郡里的事情,还需要我来决断。族里这边,就只能交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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