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慎的到来其实是相当显眼的。
基本不需要有谁特意事先通报, 当他走下太子銮车的那一刻,太学里的一众寻常博士、生员、书童、仆役,尽数暂时停下手上动作, 转眼往太学门楼的方向看过去。
在那里, 云蒸霞蔚的气运云团上方,有一条四爪的暗色蛟龙盘旋不止, 颇为威严。
孟彰略略眯了眼睛。
这大抵便是司马氏皇族的龙气了。
虽然司马慎还没能正式践祚, 但他到底是武帝司马檐正式册封的大晋皇庭阴世太子殿下。能自大晋阴世皇庭处分得这等阴世皇庭龙气,实在不奇怪。
孟彰悄无声息收回目光, 转而细细观察前方的王绅、谢礼、庾筱等小郎君小女郎们。
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也已经陆陆续续收回目光, 正暗下无声交流。
孟彰无从得知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都在说什么, 但他确实捕捉到了一点细微的情绪。
好奇、探究、跃跃欲试、谨慎、疏淡
就是那种想要接触试探,又担心着什么而暂时望而却步的复杂情绪。
在王绅、谢礼、庾筱这些小郎君小女郎们察觉到他的目光以前,孟彰率先收回了视线。
他微低了头,看着面前摊开的书籍, 心神却有些发散。
看来,虽然世族及道门诸法脉跟司马氏皇族之间常有碰撞, 但他们对司马氏皇族的态度也相当的复杂啊。
孟彰最初还有些不解,但他再看得一眼那团赫赫耀耀的皇族气运,忽然明白了过来。
是了,司马氏一族再如何失职失格,那都是往后的事情, 就当前而言,他们确实仍是皇族。
他们此刻仍旧担着九鼎, 担着这黎民天下
从已经破开皇族封建时代的天地中过来的孟彰,虽然已经有注意到了“帝皇”这个名位的影响,但仍然不够。
他仍然不够重视所谓的“帝皇”。
孟彰先是有些庆幸, 庆幸自己没有上来就直接撞上司马氏一族中的谁,庆幸他有时间调整自己的心态,但还没有等孟彰真正去做,一个问题就浮上了心头。
他真的,要给自己在心头扣上一道枷锁?
孟彰愣在了原地。
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异样,因为孟彰很快就将它遮掩过去了。
不。
他抬头,听着上首的博士讲课。
不,司马氏不值得,他也不愿。
帝皇?!只有帝皇名位却没有帝皇功绩的伪帝,有什么资格让他真正俯首?!
并没有多少人意识到,就在这顷刻间,孟彰的腰背又挺得更为笔直了些。
司马慎在跟祭酒、诸学监、诸博士先生闲谈过小半个时辰以后,就又在王璇等一众真正拔尖的世族成年郎君游玩小半个时辰后,才终于寻了个机会,提起去往童子学,见一见童子学里的生员。
王璇等一众世族郎君面上不见异色,还更询问司马慎道:“慎太子殿下可需要我等同行?”
司马慎笑着摇摇头:“孤也是少年夭折,与童子学里的诸位生员应还算契合。”
王璇等一众世族郎君便也没有坚持,只跟司马慎道:“童子学里的诸位师弟年幼,在家中族里也甚得颇受疼宠,性情极为顽劣,怕是会被殿下威仪所摄,在殿下面前失仪,还望太子殿下多多包容性”
司马慎摆摆手,笑道:“孤到底比他们年长两三百年,不过是些许小事,又怎么会跟小孩子们计较?”
“你们且安心便是了。”
王璇等郎君便只低头道谢,不多说话了。
自有人出列,引了司马慎等一行人往童子学学舍里去。
司马慎一行人涌入童子学学舍时候,西厢房处的顾旦等太学书童也在听先生讲课。察觉到外头的动静,顾旦抬起头,往门外看去。
居然这么快就到童子学这里来了?
被司马慎速度惊到的,并不只有顾旦,还有童子学学舍里的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
王绅、谢礼、庾筱这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面面相觑一番,齐齐往学舍最后头坐着的孟彰看过去。
孟彰抬头,也迎上王绅等小郎君小女郎们的目光,表情甚为无辜。
王绅扬起唇角,低声往孟彰处传音:“来了。”
他旁边的谢礼、庾筱以及李睦、明宸、林灵也都低低笑了起来。
孟彰回以一笑,随后迅速收拾面上表情。
上首的博士看了看站在大门边处虽带着笑意,却也坚持肃容的帝城近侍,无言沉默少顷,便停住了讲课,与席中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道:“今日便先到这里吧。”
他看向那帝城近侍。
近侍躬身一礼,往侧旁让出一条通道。随后,便有一位穿四爪暗色蛟龙衮袍的少年郎君走了出来。
博士躬身,带着孟彰、王绅、谢礼等小郎君小女郎们来跟司马慎见礼。
“我等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平身。”
那少年郎君目不斜视,先是对博士微微颌首,笑着与博士赔罪:“叨扰先生了。”
博士躬身回礼:“慎太子殿下客气了。”
到得这个时候,司马慎的目光才真正看向学舍里端坐的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
他的目光看过李睦、明宸、林灵这三人,又看了看王绅、谢礼、庾筱,最后停在最后头的孟彰身上。
“孤今日出宫,来访太学,闻说童子学里又多了许多明锐敏达的英杰,心下大慰,便过来看一看。此刻得见诸位,果真满目生光,更觉欢喜,贸然打扰之处,还望诸位小郎君小女郎见谅。”
以王绅为首,谢礼、庾筱及孟彰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齐齐低头,只道不敢。
司马慎一笑,先看了看这处学舍,又往外看了看:“学舍乃是各位正经学习的室所,孤不应在此多加叨扰,诸位料想也不甚自在,不若我等往外间去说话,如何?”
司马慎都这样开口了,又怎么会有人为了这等小事拒绝他?
于是很快,王绅、谢礼、孟彰这一众童子学的生员们就都跟在司马慎后头,走出了学舍。
讲课的博士陪同在侧,并没有离开,但他也没有多插话,只在旁边看着。
司马慎领着一群小郎君小女郎在罗学监的导引下,一路走到了一处清雅的园林里。
王绅见得,面色甚为夸赞地低叹:“好家伙,居然是怀远院。”
怀远院?
孟彰才来太学没多久,虽也算是熟悉了太学,但也只是熟悉太学里的学制,熟悉太学的环境,还没有包括这些带着些特殊意味的建筑。
察觉到孟彰面上的困惑,谢礼转眼看来,低声与他讲解道:“怀远院是太学里专门用来接待贵客的园林。”
既然是用来接待贵客的,那以司马慎当朝太子殿下的身份,动用这处园林不是理所应当的?为什么王绅会这样惊奇?
谢礼又道:“非极尊、极贵、极高者,不开怀远院相待。”
“极尊、极贵者,当为阴世帝皇,极高者,必是明道境界往上的真人、大儒。”
听到这里,孟彰就明白了。
开这样的院子招待司马慎,太学的态度可谓是极其周到客气了的,任谁来看,都不会觉得太学失礼,反而还会认为太学是看好司马慎这位太子殿下。
那么
事实真就是这样的吗?
孟彰跟谢礼对视一眼,看向了人群最前方的罗学监。
对着司马慎,这位学监的脸色与平常时候并没有多大的不同。
孟彰转回目光看向谢礼:“你看。”
谢礼低低叹了口气,苦笑着对孟彰再传音:“所以我也不大明白啊。”
他是真的被弄糊涂了。
说是太学里看重司马慎吧,学里的诸位学监、博士们对司马慎这位太子殿下的姿态也甚为平常;说是太学里不看重司马慎吧,罗学监又为他开了怀远院
所以,到底太学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啊?
孟彰细看他面色一阵,又看了看虽然没有明言但同样面带狐疑、显然猜测不断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垂落目光看着前方的土地。
能得太学启用怀远院招待的,无不是极尊、极贵、极高之人
太学的祭酒、诸位学监愿意为了司马慎打开怀远院,看来他们多多少少,也是看好司马慎的。
那么,问题来了,这些太学的先生们,到底有没有发现司马慎身上的异样呢?
少顷后,孟彰掩去眼底浮起的兴味。
不管有还是没有,这方天地,怕也是比他最初猜度的还要来得复杂。
因为司马慎不太对劲。
从他第一眼看过来的时候,孟彰就发现了。
司马慎他看他的目光,即便已经特意遮掩了,也仍旧透出了些殊异。
好奇,又包容。
这就是孟彰当时从司马慎目光中捕捉到的些许情绪。
其他的情绪,孟彰并没有确定,但这两种,孟彰是笃定了的。
很奇怪
不论是好奇,还是包容,都很奇怪。
好奇这一点,倘若司马慎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话,那倒是正常,可这又跟司马慎早先时候待他的态度相悖。
如果司马慎此前真就完全没有见过他,那么最开始时候,是谁跟司马慎提起他的呢?以至于让司马慎早早就对当时仍在安阳郡里的他投注目光?以至于他会直言愿意将九卿之位许出?
包容也很奇怪。
如果孟彰没有看错的话,司马慎对他的这种包容,近似于亲近长辈对晚辈的那种纵容。
倘若撇开其他,只按年龄来算,那司马慎倒确实能勉强算是孟彰的长辈。他实在年长孟彰太多了
然而除了年岁这一点外,司马慎还有什么是能跟孟彰的长辈搭上边的吗?
没有了。
从身份而论,司马慎是司马氏阴世皇庭的太子殿下,孟彰出身安阳孟氏,只是一个中原郡县的世族子罢了。
他们之间的身份倘若一定要有个定论,那也只是皇朝储君与天下臣民。
仅此而已,不会再有其他。
至于血脉?将两家族谱打开,怕是得翻找到真正血脉的源头,回溯到那炎祖黄祖去才能找到些联系。
如果这也能算的话,那么天下诸多血脉世族,怕都是同族支系。
毕竟华夏血脉的源头,基本上也就是这两支了。
交情就更是虚谈。
一位长年养在帝城的皇朝太子殿下与长在民间才刚入帝都没多久的世族子,能有什么样的交情?
可司马慎第一眼看他的时候,真就带着这样的情绪,孟彰无比的确定。
孟彰想不太明白。恰巧此时,司马慎也已经走到了园林中央,回头吩咐他们道:“莫要太过拘禁,且各自寻个位置随意坐吧。”
孟彰并王绅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们齐齐一礼,就要各自散去。
看着走向某个角落处的孟彰,司马慎有些犹疑,不知道是不是该叫住他。可到最后,司马慎也还是没有动作。
王绅、谢礼、庾筱等一众小郎君小女郎将司马慎的犹疑看在眼里,只面上不显。
孟彰思忖着分寸,到底没有坐得太偏,只是相对更为清静一些罢了。
挑了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孟彰盘膝坐下,又抬头,很自然地往司马慎的方向看去。
虽然这次试探并不是太明显,但孟彰是真确定了司马慎对他的那一份纵容。
这份纵容,似乎是来自于这位太子殿下对另一个人的承诺?
孟彰琢磨许久,终于有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
当然,这个解释后头还跟着一个问号,以表存疑。
毕竟孟彰此时的位置还太低了,他所看到的、所知晓的,都甚为有限。倘若真就凭借这一点证据轻易得出结论,坑害到的只会是孟彰自己。
在孟彰不断琢磨,不断提出假设有不断否定,最终才拿出这样一个模糊解释来的时候,上首的司马慎其实也在苦恼。
在没有亲眼看见孟彰以前,他真不知道孟彰是这样油盐不进的品格。
这是不是有点难搞?
一面跟坐在他不远处的诸位小郎君小女郎说话,司马慎一面暗下瞥向坐在稍远处的孟彰,暗自嘀咕不已。
孟婆啊孟婆,你怎么不说清楚,你幼弟是这样的品格的?我这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拉近跟他的关系,好就近照顾他?
他这样的,到底有哪一点像是你所说的乖巧贴心了?!
孟彰目光一定,深深看了出神的司马慎一眼。
司马慎猛然惊觉,快速掩去涌动的心绪,平静地往孟彰的方向看了过来。
孟彰礼貌地颌首,很是自然地垂落目光。
司马慎又是笑了笑,重新偏过头去跟旁边的小郎君说话。
“是吗?史先生要编书了?”他问。
那小郎君点头,笑道:“是呢,学监都说了,史先生学识广博,他所编就的书典,或能成就一部经典,还说要在学里的藏书楼中给他留一个位置呢。”
司马慎若有所思,放开的目光看遍了所有听见这番对话的小郎君小女郎们。
“学监这话说得孤都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那部书典了。”
小郎君道:“但史先生他现在都还没有正式开始呢,还在翻找资料做准备。”
司马慎道:“理应如此。任何一部书典都须得严谨,史先生这样才是郑重。”
他说着,偏头看向身边守着的近侍。
近侍躬身走了过来。
“你代孤去问一问史先生,看他可是需要帮助。”
近侍应了一声,就退下去找史磊史先生了。
过不得多时,史磊就跟在近侍后头走了进来。
他是来跟司马慎道谢的。
司马慎细细看过史磊,见他眉眼间坦荡有光,显见已然真正将即将离开太学的事情放下,也是微微颌首。
他笑着抬手,免了史磊的道谢,又招呼了史磊在近前坐下。
“史先生接下来编撰的书典,将是哪些部分的内容呢?”
史磊沉吟一阵,谨慎回答道:“应也是道脉史章部分吧。”
“臣本来就更熟悉这些内容,若偏移了这个方向,怕是会更为苦手。”
司马慎颌首,又问:“不知先生准备往哪处寻找资料呢?道脉史章”
他看向了李睦、明宸、林灵这些从各家道脉来的小郎君小女郎,随后目光轻盈收回,重新看向史磊。
“外间各家的记载,怕是会过于疏漏简洁,未必会对先生所编的书典有所帮助”
孟彰听着,略略低垂的目光深处有些微光芒流转。
他听着这话,怎么觉得司马慎的用意不简单?
他不只是想要拉拢史磊史先生,还想要顺势结交道脉各家?
想到司马慎对他那莫名的纵容,孟彰稍稍顿了一顿后,又在后头加了一个理由。
大抵也还不太放心史磊,像太学学里一样,选择用其他更多的事务来捆住他,令他忙得腾不出心神来想离开太学的利弊与得失?
史先生以及李睦、明宸、林灵这些出身道门法脉的诸位小郎君小女郎们大抵也都琢磨出了些什么。
史先生笑道:“臣虽是太学博士,但在进入太学之前,也曾游历天下,结交过三二好友。”
“有他们相助,”史磊道,“只是寻些编书的资料,应是不难。”
他倘若没有足够的学识见解,没有足够的底蕴与人脉,又怎么可能入得了太学,还能在童子学里担任博士,且一任职就是近百年时间?
被史磊婉转拒绝,司马慎也不太放在心上,他笑得宽和。
“如此便好,但若史先生有所需要,尽可往宫里递话。”
也不需要他多说什么,跟在司马慎身侧的近侍就已经向前迈出几步,走到史磊近前,躬身将一枚玉符递出。
史磊稍稍低头道谢:“多谢太子殿下。”
他收起了那枚玉符。
司马慎笑了笑,又跟史磊、王绅等一众童子学师生闲谈过小半个时辰,看着时间约莫差不多了,司马慎站起身来。
“今日便到这里吧。”
史磊、王绅、谢礼、孟彰等人尽数站了起来,微微躬身。
司马慎团团看过一圈,说道:“望诸君好生钻研学文、修行处事。日后孤与诸位,还能有再聚首时候。”
以史磊为首,他们一众人等齐声应道:“诺。”
“吾等当不负太子殿下厚望!”
司马慎微微颌首,随后便在一众近侍的簇拥下往外走。
经过孟彰面前时候,司马慎在院中所有人毫不意外的目光中缓下脚步,看向孟彰。
“孟氏阿彰,可否劳烦你送一送孤?”
孟彰站出一步,躬身道:“不敢当殿下一声劳烦。殿下请。”
司马慎颌首,才继续往外走。
孟彰跟在他身后三步远。
倒是原本簇拥这司马慎的一众近侍各自慢下了脚步。
过不得多时,司马慎、孟彰这两人就跟那群近侍拉开了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
然后,那为首的近侍手微动,便有一个个法印落下。
王绅、谢礼、庾筱等小郎君小女郎们就很是熟悉地发现走在前面的司马慎和孟彰没有声音传出来了。
他们也没有勉强,自觉地跟在那群近侍后头,也走出了怀远院。
司马慎的脚步不快不慢。
“孟氏阿彰,近几日里的那些传言,你也都听说了吧?”他问。
孟彰抬头,看向前方司马慎的身影。
“太子殿下说的是”
司马慎笑了一下,直接就跟孟彰道:“关于九卿之位的那个传言。”
孟彰收回了目光。
“如何,可是已经听说了?”司马慎又一次问。
孟彰回答道:“确实是听说了。”
司马慎既是奇怪,又不是很奇怪。
对于他自己心头的这种情绪,司马慎本人也觉得有些奇异。
只能说,真不愧是孟婆的幼弟。
司马慎心下暗自吐气。
你毕竟不是安阳孟氏的人,更不是他们的血亲,会有这样的待遇,算是正常,不可苛求,不可苛求
也苛求不来。
他们那一家子的事情,司马慎也很有些了解,不是他们的至亲,就天然落在他们的关怀之外。
哪怕是能走得近些,那也只是同伴,不会更贴近。
他缓了一口气,再次用平稳的心绪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孟彰停下脚步,先侧身回头,看了一眼落在后面的众人,然后才回转目光来。
“九卿之位甚为尊贵,非是彰一介小儿能够担起。”
孟彰很是平静,“彰,多谢殿下厚望。”
司马慎也猛然停下脚步,回身盯着孟彰。
“你觉得你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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