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司马慎的目光看了一眼, 孟彰忽然一哂:“彰担不担得起这九卿之位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面上浮起笑意,声音轻淡, 仿佛融入了细风之中。
“殿下就真觉得那个位置已经是你的囊中之物了?”
明明眼前的小郎君身体单薄,面上还蒙着一层病气, 仿佛风一吹就倒,可此刻, 他竟是异常的尖锐刚硬。
司马慎终于真正确定了心中那个莫名的直觉。
这个小郎君他不喜欢他。
而同时,又有一种明悟在他心头涌动。
他在这位小郎君面前露了破绽, 而这位小郎君并没有错过。
看着面前这个平静却也尖锐的小郎君, 司马慎耳边不自觉地响起了昔日孟婆的话。
“我家那幼弟啊,可是个顶顶聪明的、顶顶贴心的,即便你将烦恼藏得再好,也绝瞒不过他去,也所以, 等到下次再看见他的时候, 原本还困扰的问题就都被他先给解决了”
“就算没有你帮忙, 我家幼弟也必能好好的, 可这样一来, 我家幼弟就真的是太辛苦了,你这身份不错,有你在前头帮忙遮风挡雨的话,我幼弟能松快许多”
“不过, 这事情到底能不能成,就要看你自己了。要看你,能不能得到我家幼弟的认同”
坐在奈何桥头处熬着汤药的娘子眉眼被隐在了氤氲的薄雾中,看不分明, 但司马慎还是能体会到那种自然而然满盈而出的温柔。
“有一点,我得先告诉你。”那娘子的目光看了过来,落在他身上却比黄泉那河水还要来得阴冷森寒,“不论阿彰有没有猜到你背后的我,你都不能,也绝对不可以,拿我来压他。”
“明白吗?”
孟彰看着司马慎的目光带上了一点古怪。
这位这是当着他的面在走神?
司马慎回过神来。
看着身前站着的小郎君,他忽然笑了笑,转了身回来继续往前走。
“是不是不重要,”他直视着前方,“重要的是,孤一定要得到它。”
孟彰心中暗自挑眉。这位的目的性,很强啊
他跟了上去。
司马慎道:“孤有一定要做到的事情。”
孟彰沉默着,没有说话。
司马慎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缓步往前走。
到走出童子学学舍院落,看到前方等候的张学监等人时候,司马慎才忽然听到孟彰的声音。
“殿下要做到的,是什么事情呢?”小郎君在问。
司马慎再一次停住脚步,看向身侧不远处的小郎君。
小郎君眉眼间的病气仍在,尖锐不减,但此刻面上带着的困惑,却也凭空显出了些软和。
司马慎心里明白,这位小郎君对他仍然没有多少好感,但这不影响他心头升腾起一阵阵的喜意。
有困惑、疑问、不解,就会有去了解的欲望,也就有了能让他开口的机会。
“阿父阿母做错了,我要赎罪。”
虽然阿祖也是推手之一,但认真计较起来,源头却仍是在他的阿父阿母身上
这一次开口,他说的不是“孤”,而是“我”。
孟彰的眸光陡然一沉。
他从司马慎这简短含混的一句话里,听出了许多别的东西。
司马慎不明白孟彰为什么会是这番表现,他凝神细细打量对面的小郎君。
孟彰却已然回神,深深凝望司马慎一眼,将叹息隐去:“原是如此。”
司马慎还没有想明白,孟彰却已经将目光越过他,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张学监等人。
这小郎君似乎是不想再说了?
司马慎心下琢磨着,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低低地说了一句:“稍后逾越之处,还请你多加担待。”
这句话一说完,司马慎就高兴地笑起,用另一种满意的、轻快的语气对孟彰道:“这回真是多谢你了,孟彰,待日后,我们再见面时候,我必郑重谢你。”
司马慎这话说得毫无缘由,但孟彰却很快理解了他的用意。
因为就在这顷刻间,阻隔内外的无形屏障消去,司马慎的声音往外传出,落在了张学监、王绅等一众人耳中。
他看了司马慎一眼,又很快低垂落目光,道:“殿下客气了。”
来到张学监等一众太学博士近前后,孟彰低头行过一礼,便默然站在了外侧。
他看那些帝宫近侍快步走过来,再次簇拥住司马慎;看王绅、谢礼等童子学的生员走过来,在他身边站定;最后,更看张学监等太学博士几句闲话工夫便将司马慎这一行人往外送。
有交好的小郎君小女郎们在低声交谈,但谁都没有再提起司马慎这位太子殿下的事情,而只是纯粹的闲谈。
就似日常里诸位博士、先生的讲课暂告一段落,而他们得以中途稍作歇息时候的那样。
王绅、谢礼等人也没有遗忘了孟彰,每每总会很自然地在闲话中将孟彰带上。
孟彰也全无异样,只如平常一样支应着。
司马慎才上了太子銮车,面上的笑意便就收起了。
“殿下?”近侍为司马慎送上了茶水灵果,瞥见他的脸色,不由得低低唤了一声。
司马慎抬眼看过去。
那近侍犹疑一阵,还是询问道:“殿下不甚高兴可是那孟氏阿彰拒绝了殿下?”
司马慎摇摇头:“不是因着这个。”
“那”近侍问。
司马慎再次摇头,没有说话。
近侍便不问了,只守在他侧旁,时刻等候吩咐。
司马慎取了茶盏过来,却不喝,只捧着。
诚然,孟彰这一次拒绝了他,但他其实没有太放在心上。
倒也不是不在意孟彰这个人,而是司马慎觉得,真到了局势那样崩坏的时候,孟彰不会再有比他更合适的选择。
司马慎很有信心。
可这并不是能让他高兴的事情。
如果司马氏一族里真能出一个能力、手段远胜于他的能人,司马慎反而还会觉得高兴。但问题就在于,这样的人司马氏一族里没有啊。
太子銮车走过长街、直上御道,最后驶向那座庄重华贵的宫城。
“回去以后,多看着那些人,莫要让他们胡乱说话。”走下太子銮车以前,司马慎吩咐道。
默然守在侧旁的近侍听得吩咐,恭敬应了一声:“诺。”
才走出太子銮车,司马慎就看见前方领着一群宫人等候的峻阳宫大监。
司马慎才刚走近,那名大监便已经躬身见礼。
“可是阿父遣你来的?”司马慎问。
那大监露出笑容,恭敬道:“陛下担心殿下,便着我在此间等候。如今见得殿下安全归来,想来陛下心里也是很高兴的。”
司马慎不置可否,抬脚越过他:“走吧,去峻阳宫。”
那大监、一众宫人连同司马慎自己身边的近侍一道,连忙追了上去。
武帝司马檐与皇后杨氏果真都在等着司马慎。
见得司马慎从外间进来,都还没等司马慎跟他们见礼,皇后杨氏便已经从座上走出,伸手扶住了司马慎,将他往座席处带。
“我儿回来了?不必这般多礼。今日去太学,可还玩得高兴?”
武帝司马檐头没抬,泰然自若地品着杯盏中的茶水。
如果不是看武帝司马檐比之往常时候都要放慢了不少的动作,司马慎大抵真就信他一点都不担心了。
无奈地暗自叹了口气,司马慎扬起唇角,纠正皇后杨氏道:“阿母,儿往太学去可不是玩的。”
“好好好。”皇后杨氏一点都不坚持,直接就应了,下一刻却又问他道,“那你这趟,可是称心如意?”
司马慎沉默少顷。
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对视一眼,齐齐打量着司马慎。
莫不是,还真有什么人胆子那样大,悖逆阿慎?
是那孟氏的阿彰?那个小郎君?
这样猜度着,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面上神色不动,眼底却有怒火高炽。
他们不想在探清那孟氏阿彰之前让阿慎接触那小郎君,是他们的事情,但那孟氏小郎君,却不能拒绝他们家阿慎的示好!
不然,这是看不起他们家阿慎还是怎地?!!
司马慎还算是了解自家的父母,他率先开口,唤回武帝司马檐与皇后杨氏的心神。
“如意倒还算是如意,但是阿父、阿母”
司马慎说到中途,话语略微一顿。
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果真收回了大半的注意力,看定司马慎。
“阿父、阿母,儿今日一见那孟氏阿彰,却发现那小郎君,跟儿原本预想中的不大相似?”司马慎面上带出了些明显的困惑。
武帝司马檐与皇后杨氏交换一个眼神。
“不大相似”皇后杨氏问道,“阿慎,你这话是怎么说的呢?”
武帝司马檐也留心来听。
或许,他们不解、困惑许久却用尽手段都得不到解释的问题,会在司马慎这里得到解决。
司马慎自然知道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此刻到底是在想的什么。
“就是,就是”司马慎忸怩一阵,才在皇后杨氏耐心、宠溺的目光中开口,“就是,儿发现,那孟氏阿彰还太过年幼了些。”
皇后杨氏怔了一瞬,旋即失笑。
“我的阿慎啊”
这不是在说傻话吗?那孟氏阿彰拢共算起来,才在阳世里活了几年,又在阴世里待了多久?他能年长得到哪里去?
司马慎也是觉得自己很是傻气,这会儿紧抿着嘴不说话。
武帝司马檐的目光在司马慎面上的红晕中停了一停,却是压下了那升腾而起的笑意,端正且严肃地问司马慎道:“既然你终于意识到这个事实了,那么”
“你可还要再挑一挑旁的郎君?”
才听了个话音,司马慎便已是连连摇头,满脸的拒绝。
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也没觉得失望。
若真是这样简单就能劝动司马慎,他们也不会这样的烦恼了。
“我还是等着吧。”司马慎道,“反正我如今也还只是太子呢。”
武帝司马檐沉吟一阵,忽然问司马慎道:“阿慎你可是想要践祚登基了?”
司马慎听得一愣。
皇后杨氏也转了头来看定武帝司马檐。
阴世皇庭皇位里高坐的那位帝皇,也是有替换的,并不是谁现在帝位上坐了,就能一直坐下去,坐到皇庭气运衰竭、被人改朝换代的那一日。
大晋阴世皇庭里的皇位更迭也是一样。
自武帝司马檐寿终,从阳世落入阴世以后,他就已经从上一任的晋帝手里接过阴世皇庭的帝位。如今的阴世皇庭里,就是他在打理国事。
似高祖宣皇帝这等先祖皇帝,虽然也同样居住在帝城里,但他们如今都只领着太上皇的尊位,并不过分插手大小国事。
这也算是某种默契了。
若不然这些历代帝皇争斗起来,莫说是阴世皇庭,怕是连阳世皇庭那边都要受影响。
当然,这只是大体上而已。
倘若从阳世落入阴世里的那位帝皇手段平庸且愚笨得不招历代先皇待见的话,历代先皇也是可以联合起来,下达圣旨,虢夺那位帝皇的权位,令他居宫自省的。
而武帝司马檐
或许在皇位传承这件事情上,他做得不怎么让历代晋皇满意,但在其他的事情上,武帝司马檐还算合格。
所以他入了阴世以后,历代晋皇也没有撕破脸面,而是循依旧例将阴世皇庭里的帝位让了出来。
不过历代晋皇都这般做,那待到他如今坐在阳世皇座上的二弟落入阴世时候,阿父司马檐也一样需要循依旧例,将他手上的权位让出,自己归于峻阳宫,轻易不插手国事。
如果他那二弟能够在帝位上坐稳两百年,如果他那二弟能够在这两百年间稳定朝纲并顺利将皇位交到下一任晋皇手里的话。
司马慎快速地眨了眨眼睛,看向武帝司马檐:“阿父的意思是”
武帝司马檐看着他的长子,直接说道:“如果你想要的话,阿慎,我可以提前退居峻阳宫,让你登位。”
也就是禅让。
对于一个合格的帝皇来说,这不是轻易就能够做出的选择。
毕竟退位让贤,可没有那么容易做到。尤其当那个人手里握着的,还是号令四海的权柄的时候。
为了那一尊皇位,多少皇族子弟挖空了心思算计不断?妻子、儿女、父母,没有一个不是他们不能算计的对象!
而武帝司马檐,他比那些合格的帝皇还要更富有野心。
司马慎很是了解他的这位阿父,所以他在最开始时候,都要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他有些手足无措。
“怎么,怎么就”说起这个来了?
武帝司马檐原本心中或许还满是不舍,可此刻看见司马慎的失态,看清他的不敢置信时候,他又觉得这个决定也不是那么的难以接受。
皇后杨氏嗔了武帝司马檐一眼,说道:“别捉弄阿慎,陛下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就好好地跟孩子说,这样冷不丁的冒出一句话来,你是生怕吓不着孩子还是怎么地?”
武帝司马檐哂哂一笑,端起茶盏啜饮过一口茶水后,他果真就跟司马慎仔细说了。
“阿慎,你是我们的嫡长子,倘若你没有夭亡,先行落入这阴世天地里,那就该你坐在阳世的皇位上,但你却偏生就是”
武帝司马檐沉默了一瞬。
皇后杨氏也回想起了当年长子夭亡时候的挖心之疼,神色间不由得就带出了些。
武帝司马檐伸出手去,将皇后杨氏的手握住。
皇后杨氏神色方才看见些晴开的样子。
“我们的三个嫡子中,你二弟坐在了阳世的皇位上,那是我等对他的补偿。可我们亏欠了他,又何尝没有亏欠你?”
“既都是亏欠,我们又已经给了阿钟补偿,那么你的那份,我们也不能不给。”
武帝司马檐道:“我原本是想着,你二弟的情况就那样,他在阳世不理事,到阴世也不会有多少改变。那他在阴世皇庭里的两百年掌理国事时间,便可以交给你。”
“我原本预备着,待我这两百年掌理国事时间结束,你二弟落入阴世时候,正好由你践祚登位,掌理国事。”
司马慎无言。
他只想苦笑。
他阿父想得
可真是太好了啊。
但他不能露出一丝痕迹,因为不但他们没有做好跟懿祖撕破脸面的准备,司马慎自己也没有足够的理由说服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
贸然开口,只会轻易泄露消息,引来更多祸患。
司马慎完美地掌控着面上的神色,不叫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看出任何端倪。
幸好这两位对他没有多少防备,幸好这两位此时自己心头情绪起伏不定,也分不出多少心思来留意司马慎的表现。
“但我看阿慎你似乎有些着急,不像是要等到那个时候的样子”
司马慎心下更觉苦涩。
倘若他能够等到那个时候,他当然是再愿意不过了。可是他做不到啊。
这天地,这世道,就没有给他这样的幸运。
他如之奈何?
这个时候,武帝司马檐的目光又再一次落在了司马慎身上。
“我就想着,既然阿慎你这么着急,不若就我先退一退,让出位置来给你?”
毕竟如果真的等到了阿钟落入阴世天地时候,他才退位,令阿慎登位的话,那又如何能算是他给阿慎的补偿?
不过是阿慎原本就应该得到的罢了。
司马慎仍是沉默。
武帝司马檐起了疑心,看着司马慎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深邃。
“阿慎,”他唤了司马慎一声,然后带着一点诱导意味地开口询问,“你觉得如何呢?”
他觉得如何?
司马慎心下苦笑,面上却不显,而是端正且严肃地回答武帝司马檐道:“阿父,儿觉得不妥。”
皇后杨氏细看了武帝司马檐一阵,目光循着他的视线落向了司马慎。
“哦?”武帝司马檐发出一声单音。
司马慎直视着武帝司马檐,道:“阿父,儿虽也很有些抱负和野心,想要那个位置,想要借那个位置做出些事情来”
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都只是沉默地听,并不打断。
从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这位嫡长子,心肠莫名的柔软。在他看来,皇位不独独是他们司马氏一族所握有的东西。
他们不仅仅只享有这皇位带给他们的尊贵与财富,接受天下庶民的供养,还担有同等份量的责任,需要回应那些庶民的期许
天真到惹人发笑。
但那又怎么样呢?阿慎他是他们的嫡长子,他可以任性地按着他的性子做事。
就像,如果他只想揽尽天下奇宝异色的话,他们也能够让他达成所愿一样。
“但是阿父,儿也得承认,儿如今还没有真正做好准备。”
尤其是,当他真正看清自己的对手以后,他原本所做的那些准备就越发的不够看了。
“那尊位,儿现在还不能要。”司马慎最后道。
武帝司马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皱紧了眉头。
少顷后,武帝司马檐凝望着司马慎,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顾虑?”
“你担心有人会阻拦你,束缚你?”
听到武帝司马檐的这一连串问题,皇后杨氏也转了目光来,细细打量着司马慎的脸色。
司马慎先是犹疑一阵,随后又摇摇头,说道:“没有。”
没有?
武帝司马檐与皇后杨氏对视一眼,都觉得心头一阵阵怒气翻涌。
真要是没有,阿慎他会是这样犹疑小心的谨慎模样?!
必定是真的有什么人,让阿慎他觉得不对了!
皇后杨氏将自己的手从武帝司马檐手中抽出,搭上司马慎的肩膀。
“阿慎,”她道,目光直直望入司马慎的眼底,“你要知道,我们是你的阿父阿母,是你的仰仗。我们不论什么时候,总是会站在你身后的。有什么事情,你不必顾虑太多。”
“作为我们的孩儿,阿慎,你是有资格任性的。”
“这天下,再没有人比你更有任性的资格了。”
司马慎心下越发的酸软,但他旋即记起了什么,重新控制住面上表情。
可事实是
已经迟了。
皇后杨氏很确定自己发现了些什么,她微不可察地向武帝司马檐分去一个眼神。
武帝司马檐也无声无息地与她的目光碰了一碰。
司马慎心头咯噔,连忙将话题转开。
“阿母,儿明白,可儿真觉得,这会儿还是太早了。而且阿父如今打理国事,朝中不是也还算平稳么?”
“就算要儿接掌阴世皇庭帝位,也该让儿多跟阿父学学才是。不然贸贸然接掌帝位闹出纰漏来,还不是得要让阿父阿母来帮儿收拾?”
“那儿日后,还有什么脸面调动朝中衮衮诸公,让他们听命行事?”
听着司马慎这么分说了一通,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似乎也真的放弃了心头的那个猜测。
“你说的倒也是。”武帝司马檐沉吟着开口,最后只道,“那便按着你的意思来吧。”
司马慎暗自松了一口气。
孰料下一刻武帝司马檐又道:“自明日起,你便随我一道上朝。”
司马慎被惊住了。
武帝司马檐却很理所当然,他道:“你不是说你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学习?那正好,你到朝上去听政,跟我学一学,待日后你接手这些事情的时候,也就不那样为难了。”
皇后杨氏也在旁边点头,说道:“正是这话。”
“阿慎,”她道,“你既然觉得自己还有许多不足,那就将这些不足补上。”
皇后杨氏说道这么一句后,又看向武帝司马檐。
“只光听政也不好,还是得再给阿慎些事情让他练练手。”她道。
武帝司马檐听得连连点头:“不错,梓潼说得在理。”
他对司马慎道:“那就这样定下来了,明日,你随我一同上朝去!”
司马慎怔愣半饷。
可即便是他回过神来,对着前面笑意盈盈的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他也没有多少反抗的余地。
最终,司马慎压低了视线。
“儿领命。”
待司马慎带着人回去以后,整一个峻阳宫主殿里,便只剩下了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两人。
主殿里的温度快速沉落,彻骨的寒意渐渐升腾。
“陛下,我们近段时间,似乎是”皇后杨氏轻笑一声,缓慢道,“有些懈怠了啊。”
武帝司马檐放下手中还盛着大半盏茶水的杯盏,抬眼沉眸:“约莫是。”
“那么,”皇后杨氏抬起目光,看向武帝司马檐,“陛下以为,到底是谁有这般的能耐,可以在你我的眼皮子底下,威逼养在帝宫里的阿慎呢?”
武帝司马檐目光望出峻阳宫外。
一个个看过诸宫各殿以后,武帝司马檐的目光落在了那三座同样威严磅礴的帝宫。
皇后杨氏笑了一声:“果然,陛下也已经想到了。”
曾在阳世里正式登临过帝位、掌控过天子权柄的帝皇,哪怕是落到了阴世皇庭里,他们的权柄也不是寻常封王能够想象的。
所以,能够瞒过他们两人去直接对司马慎施压的,就完全可以想明白了。
皇后杨氏也放开目光,看向那三座帝宫,轻声问:“那么陛下,你的决断呢?”
父祖与妻儿
武帝司马檐不过沉思一阵,便已经有答案了。
皇后杨氏察觉,转眼看来,眼波流转间,自然带出了些柔和的笑意。
她离席,端庄而郑重地与武帝司马檐大礼参拜。
“多谢陛下怜`惜。”
武帝司马檐站起身,亲自去将皇后杨氏扶起。
“不必如此,”他道,“你们是我的妻儿,以我为仰仗,我自当更为你们多顾虑几分。”
“陛下。”皇后杨氏顺势起身,重又在武帝司马檐身侧坐下。
峻阳宫里的这一番情景,已经远去的司马慎并未能亲见,但这不妨碍他猜测。
少顷之后,司马慎在心头暗自松了一口气。
既然已经引起了阿父阿母的警觉,那么懿祖的意图,迟早阿父阿母也都是会发现的。到时候,应对懿祖的事情,就能再多出两个帮手来。
更甚至,如果懿祖最后选定的皇位转换落在偏远支系的话,阿爷未必就能接受
而有阿父阿母甚至是阿爷应对懿祖,司马氏一族的内争,或许会被约束在一定的范围内。
只要内争没有过份扩散,更多的黎民百姓就不会被裹夹进这样的争斗之中。而只要他们能够保存下来,那些胡人再是猖獗,汉人也仍旧能有足够的应对人手
要知道,那些胡人所以能够那般顺利地攻城掠地,除了大晋朝廷中央的应对策略不对以外,还因为八王之乱将汉人的力量打空、打散了。
如果八王之乱能顺利被控制在相当的范围里,哪怕天灾与人祸齐至,那场兵灾也不至于似他记忆中的那样惨烈。
但是,很难
太难了。
司马慎倦怠地垂着目光。
直到走出几步以后,他忽然抬头,看向太学的位置,半饷又笑开。
这天下,不是没有明见之人,不是没有能耐之人,他们只是散落在这天地中而已,他们只是对大晋
失望而已。
只要他不放弃,只要他能够做下实事让他们看见,他们终将会汇聚到他的身边。
这片土地,常有英杰。
而那些英杰,也深爱着这片土地,愿意将这片土地、这方土地上生活的同胞,好好地保护起来。
从太学离开回到帝城里的司马慎应对武帝司马檐和皇后杨氏这对父母应付得很是艰难,但同样从童子学里回到孟府里的孟彰,在应对孟庙的时候,却要轻松太多了。
孟庙听完孟彰的话,很有些想不明白。
“阿彰,这位慎太子殿下是不是”他问,“对你的态度很有些不对?”
孟彰点了点头,应道:“是不甚对。”
孟庙等了一阵,没等到孟彰接下来的话,于是他索性自己追问道:“那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明明是素未谋面的人,却得到了别样的优待,这其中,总得有个原因的吧?
说是没有缘由,说是一见如故
糊弄人呢?!
孟彰眨了眨眼睛,干脆且利索地对着孟庙一摊手:“我也不知道啊。”
孟庙一阵无言,只能用眼睛看住了孟彰。
但这一套,孟彰是不吃的。
他自然而坦荡地回望着孟庙,口中还为自己分说:“庙伯父啊,你莫要忘了,我可也是今日才头一次认识这位慎太子殿下的。”
“就算是族里送到我手上来的那些关于慎太子的资料,你不也同样看过了吗?你觉得我能就凭那些资料信息,再加上今日里的这一面之缘探明这背后的缘由?”
孟庙还真想对孟彰点头。
然而,他只能作罢。
“行了,既然阿彰你现在也想不明白,那就等到你日后想明白了再说。”
与其说是话语表面上的这个意思,倒不如说是另一种
你现在不想说那就随你,等到你认为时机合适了,那时候再说。
孟彰乖顺地笑了笑。
孟庙站起身,对他摆摆手,拦住他起身相送的动作。
“差不多也要到你开始修行的时候了吧?”他道,“我也不继续打扰你了,就先回去,阿彰你且自去忙吧。”
孟彰果真没有挽留孟庙,目送着他离开玉润院。
走到玉润院院门边上的孟庙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住脚步,回身往正院里看了一眼,却看见孟彰垂眼默然站在桌边,不知道在想着些什么。
孟庙顿了一顿。
只可惜还没有等他想明白那一瞬息间掠过心头的感觉,就先对上了孟彰的视线。
“庙伯父?”孟彰在问他。
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奇怪,就像是单纯地想不明白为什么要离开了的孟庙忽然又停下脚步的样子。
孟庙摇了摇头,回答道:“无事了。”
他转身,这次是真的走出玉润院去了。
所以,方才那一瞬息间,阿彰他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呢?气息和感觉,都那样的奇怪?
只可惜,这样一个问题孟庙翻来覆去地想,也还是没能想到答案。反而因为琢磨得太过,那原本还隐隐窥见到一丝的答案越渐地混沌模糊。
到了最后,那个答案甚至就在孟庙的心头直接崩散消解,不留下一点痕迹。
孟庙无言半饷,最终只能放弃。
罢了,罢了。反正阿彰的事情他总是想不明白,这一次不是例外,他也不必再枉费心思和心力了,便且随它去吧。
反正,阿彰他是个有分寸的小郎君。
嗯,起码比他有分寸。
身后被留在玉润院里的孟彰看着孟庙的背影彻底消失,才缓慢收回目光。
他站了一阵,转身往书房那边去。
入了月下湖那方修行阴域,孟彰没有跟湖中银鱼们玩闹,直接就闭上眼睛,进入根本梦境。
坐在湖上扁舟里,孟彰虚虚一抬手。
湖水最深处,被一重重布置遮掩隐藏起来的藏书楼里飞出了一捧光芒。
七彩流转的幻光径直落在孟彰伸手。
孟彰没有打开,只是凝眸看着这片七彩幻光,看着幻光中既模糊也清晰的几个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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