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神所握有的……星辰本身?”孟彰低低重复着, 思绪中万千灵光迸溅。
这一刻,他想到了很多。
殷寿点头,面上又一次带上了笑意。然而就在他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 孟彰却又摇头了。
殷寿面上的那点笑意僵滞,随后更是一点点消失得干净。
“每一颗星辰都是一方天然的小世界。纵然比不上大天地,但是小天地里也是有道则、有生灵、有天地万物,星辰之主其实也是小天地之主,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心动?!”
殷寿一口气说了大串话, 却没有要结束的意思。
“你修的是梦道,梦道的根基在开智生灵。开智生灵越多、他们的认知越是宽广、思维越是跳跃、心情越是复杂, 梦境就越是壮阔真实。”
“由此而最终汇聚成形的梦海也就越是广袤神秘,与梦海相互成就的梦道道则法理也越是周密强大。孟彰小孩儿,”殷寿终于停了停, 才继续道, “大天地里的梦海已经成形太久太久,谁也说不清楚内中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 又有着什么样的大恐怖。”
他转眼看向孟彰,甚为真诚。
“相比起大天地里的梦海来, 星辰天地中所汇聚的小梦海更方便你修行悟道。”
殷寿想了想,又道:“小孩儿, 你修行的就是梦道,你理当比孤更清楚……众生的梦境,并不是真的完全的荒诞无稽的, 它们其实可以被外人干预。”
“你要真的掌握了一方天地, 那在天地中所汇聚的众生梦海中,你的修行也比旁人更多了几分便利。”
孟彰半饷没有说话。
殷寿也没有催促他,而是给予他足够的时间去整理自己的思绪。
这抉择尽管并不是决定孟彰这修士自身道途真正走向的关键节点, 可也是真切地影响着孟彰的道途。
他确实该当慎重。
殷寿这样想着,也光明正大地抬起眼睑来打量着对面的小郎君。不知为何,面对半垂眼睑沉默、显然是在思量判断的小郎君,他心里竟渐渐生出了几分预感。
这小孩儿……
最后做出的抉择怕不会如他所愿,哪怕他方才所列举出来的,全是他所能获取到的便利。
果不其然,等到沉默结束,对面小郎君的答案既让人意外,也不意外。
“彰多谢商君的好意,只是彰的修行尚且还在奠定根基的阶段,似梦海这般天地梦道法则天然造化而成的圣地,短时间内实不是彰这样的小修士所能够惦记的。”孟彰低了低视线,最后道,“彰,惭愧。”
殷寿摇了摇头,隐去一声叹息:“不是小孩儿的错,倒是孤越界了。”
孟彰和殷寿,抛开孟彰和殷商一系初初拟定下来的合作不提,只他们两人,说来也不过就是第一回见面的两个陌生人而已,殷寿却在商谈无果以后直接选择利诱,甚至还是在孟彰自己的修行道途上指指点点的那种自以为是的利诱。
他扬着唇角,咧出一个笑容来。
“孤错了,孤与你赔罪。”
听得这一句话,席间分坐的孟彰、谢远、商老爷子三人尽都无意识地瞪大了眼睛。
尤其是商老爷子,更是一幅被吓着了的模样。
殷寿只视若无睹,他很是自然地跟孟彰攀谈起来。
“小孩儿现在还在进学?”
孟彰快速回过神来,点头应道:“嗯,在童子学里。”
“童子学?”不得不说,即便昨夜里殷寿才从殷墟里出来,可这会儿的他对于这天地中的各方势力以及基本常识却都是很熟悉,“是那司马家司马慎所促成的童子学?”
孟彰再点头:“确是。”
殷寿点点头,也说道:“尽管那司马家的司马慎促成童子学别有些心思,但事情做得却是没有错的。似你们这样的小孩儿,也确实该有这样的一处学舍能让你们跟同龄的小孩儿一道玩耍。”
“也不全是玩耍,”孟彰自然而然地将话题给收拢回来,不让殷寿占尽主动,“我们在学舍里更多的还是在学习。似今日里,先生们就正正好跟我们说道起我们炎黄族群里过往的一段历史。”
殷寿明白了什么,他眸光有些复杂。
“历史……”他道,“倒也确实该学一学。”
前人的功过,确实该当能够充作后人们的指引,哪怕只是一部分。
他眼一眨,看着孟彰的眼眸渐渐升起一些笑意。
“孤猜,今日里你们先生给你们这些小孩儿授讲的历史,是我殷商年间的事情?更甚至,就是孤王执掌社稷天下的那一段时间?”
孟彰也不觉得局促,他含笑点头,自然道:“确是如此,先生今日还说了仙神征伐。”
“你们先生一定说得不详不尽吧?”殷寿问,“且不说当年那姬周拿主意隐去的那些,只说在岁月中失去的那一部分,也足够让你们这些后人发愁的了。”
孟彰笑了笑,言语间是和面前殷寿一样的坦然平和。
“是啊,”他道,“今日里正巧碰见了商君,也不知商君你能不能给彰说道说道,也好廖解彰心头的一些疑问。”
殷寿片刻没有说话,只是定睛细看他。
孟彰也任他看。
“那可不行。”殷寿最后摇头,“那些事情既然被岁月遮掩了去,那就一定有它的因由,你想要知道,那就自己去洗刷岁月的尘埃。在孤王这里探听……”
“可真不是什么正道。”
孟彰眼睛中的神光一顿,听出了些什么。但他没有跟殷寿直接问起,只道:“原是如此,那行吧,那我就慢慢找着。只要有心,总该是会有收获的。”
殷寿听着孟彰这话,却也是心神一动,带了点什么问:“哦?小孩儿你看起来很有信心啊?”
孟彰一笑:“似商君所说,那些过往也只是被岁月的尘埃遮蔽了而已,又不是被完全抹去,痕迹总在那里,只要我有心,只要我去找,自然该能看见它们的真面目。”
殷寿沉默了一瞬,到底是撇开了其他所有的筹谋与顾虑,直接跟孟彰开口。
“小孩儿你倒是有兴致……”
“既然如此,孤王这里也有一件事想要托付给你,若事成,必有厚报。不知小孩儿你愿不愿意接下?”
孟彰问:“可否先请教商君,这事情……到底是什么事?”
“孤王想请你帮忙寻一个人。”殷寿收敛了面上所有神色,无比认真地道。
“寻人?”孟彰的目光在殷寿眉眼处转了一圈,问,“寻的是商君的妲己娘娘?”
殷寿不奇怪孟彰为什么能猜个正着。
“是。”他直接点头,不遮不瞒地给出了答案。
孟彰沉默着,没有说话。
殷寿也不在意,他自顾自地开口,将自己为什么会寻到孟彰这里来的理由一一列数了出来。
“你这小孩儿虽是年岁不大,似乎在这阴世天地里也没有什么根基,但你和这阴世天地里的诸位阴神神尊存在着别样的关联。”
“相比起这阳世天地、阴世天地里的其他人来,你从那些阴神神尊手里得到消息会更简单,也更轻松。此其一。”
“其二,你修的是梦道。不论你是怎么开始,接下来的道途又要怎么走,在你道途的更前方,总是脱不了梦海的。”
“梦海除了汇聚当前时间的众生梦境以外,还沉积着许许多多的过往时间里的众生梦境。它非但横跨真实与虚假,还涉及过去、现在的时间之道,甚至……”
殷寿看定了孟彰,见他面上神色不动,也没有什么停顿,只继续道,“还很可能囊括异空间。”
“所以若真要寻人,找你们这些梦道修士才是最合适的。”
孟彰颌首,认可了殷寿的分析,但他又问:“这天地里梦道修士虽然在外少有行走,但不是没有,甚至数目还不少。商君为什么将这件事托付给了我?”
哪怕面对的是这样一个问题,殷寿也还是没有要遮瞒孟彰的意思。
“自然是因为你的气运。”
“气运?”听见这样的一个答案,孟彰的眸光也是闪了闪。
殷寿目光没有往侧旁偏去一点,可一道无形的阵禁却已经显现,轻易将他们两人之间的对话隔绝于其他人的耳目。
包括就在他们临近处坐着的谢远和商老爷子。
耳边忽然没有了对话声,谢远和商老爷子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们对视得一眼。
作为主人家,商老爷子将身侧不远处放着的茶壶取了过来,给谢远续上茶水。
“你今日里该是没什么事情的吧?”他问。
谢远摇摇头:“我一介闲人,在如今这帝都洛阳里能有什么事情?倒是你,你这会儿该是忙得连摸一摸棋子的机会都没有的吧?怎么你还来做这个陪客?”
商老爷子毫不客气地给谢远一个大大的白眼。
他这话问得,完全就是废话。
“我算是个什么人,哪里压得住这位?”
正和孟彰说着话的殷寿眼皮子抬了抬,却仍然没有往商老爷子那边看。
见殷寿这位殷商末代商王居然默许了商老爷子的态度,谢远也有些惊奇。
他眼角余光往殷寿那边瞥了瞥。
商老爷子倒是平静得很。
“我家这位先祖还是有些容人肚量的。”
谢远认真想了想,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举起杯盏呷饮了一口茶水。
孟彰也只留了一点心神关注阵禁之外的谢远和商老爷子两人,更多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在他对面的那位殷寿身上。
因为这会儿的殷寿也确实给了孟彰一点比较重要的消息。
“……你的气运在孤所见的诸多梦道修士中,都算是头部的。找你,总比找其他的梦道修士来得有希望。”
孟彰顿了顿,默默接了一句话:“彰该也是商君所寻找到的一众梦道修士中最弱的那个吧。”
殷寿笑着,没有说话。
孟彰最弱,就意味着殷寿能更容易得到孟彰的应允。
“孤王没想过要占你这小孩儿的便宜。”殷寿说道。
对于殷寿的这个说法,孟彰是同意的,所以他沉吟了一阵,才缓慢说道:“我可以帮你找一找,但能不能找着,什么时候会找着,找到的那位妲己娘娘当时又是个什么情况,更甚至找到人之后接下来又该怎么办,我无法保证。”
也,不会做出保证。
饶是如此,听到孟彰的答复,殷寿已经压不住面上眼底升腾而起的笑意了。
“可以。”他连声道,“这事情只要你愿意接下,旁的什么都可以。”
孟彰见得,也是悄然放松了些。
殷寿欢喜得一阵,却也没有失去理智,他很快按捺住激昂的心情,问孟彰道:“报酬你想要什么?什么事都可以,只要小孩儿你开口,孤王必定给你送来!”
孟彰目光看定殷寿,静静等待着。
殷寿见得,更用心稳定心头的情绪。
看着彻底冷静下来的殷寿,孟彰终于开口,他道:“彰在修行一道上,原本是没什么欠缺的,所以也没什么想要从商王手里得到的。但此事既然商王开口了,彰便也就不跟商王客气。”
“你说。”殷寿道。
孟彰就道:“彰想要进入商王执掌殷商年间所有梦境世界的许可权。”
殷寿听得这个要求,沉吟了一阵。
尽管他有点奇怪孟彰为什么知道只要他点头答应,孟彰在进入那些梦境世界的某些限制就能消减,但这一刻他思考着的,却不是这个,而是另一些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孟彰才见殷寿的目光再次落到他身上来。
殷寿在看着他的眼睛,想要望入他的眼底,然后在他的眼底中看到些什么。
“你在进入众生梦境之中的时候,”他很郑重地在问孟彰,“会不去轻易侵扰那些已经沉眠的意识吗?”
孟彰回以同样的郑重:“会。”
殷寿再问:“你会为他们保守他们心中藏着的隐秘,不轻易泄露出去吗?”
孟彰再答:“会。”
殷寿又问:“如果你在众生梦境中遇到了梦境主人的抗拒,你会停下你的窥探,不去踏足那些被梦境主人圈住的地界吗?”
孟彰仍是回答:“会。”
殷寿确定了孟彰的诚实,终于又露出一点笑意。
“那么,”他道,“孤王以殷商商王帝辛的名位,同意你的请求。”
“你可以进入孤王治下的众生梦境。”
孟彰从座中站起,端端正正拱手和殷寿一礼:“彰多谢商君。”
殷寿坦然受了这一礼。
他也确实受得起。
要知道,殷寿这一次许给孟彰的众生梦境,包括了他当年治下的万万商民,还包括了当时商朝的诸侯和臣子,甚至包括了他自己。
而商朝当时的诸侯和臣子中……
可是有着很多的修道士。
有殷寿这一句话,不论那些修道士是否还活着,如今又修至什么样的境界,更无论这些修道士的梦境世界被他们如何隐藏,孟彰都有了进入他们梦境世界的可能。
是的,仅仅只是可能。
然而,即便只是一种可能,也已经是这天下所有梦道修士所渴盼的缘法。
而更紧要的是,有了殷寿这一句话,待日后孟彰真的碰上了殷商末代时候的众生梦境,那么不论孟彰在那些众生梦境世界中如何折腾,翻搅出什么样的因果,殷寿都会给孟彰分去一部分。
因为是殷寿以商王的名位,点头应允了孟彰的进入。
“孤王信你。”殷寿沉声说道。
似乎是在说孟彰的品行,也似乎是在说孟彰的能力。
孟彰只沉默着再一拜,没有多说其他。
待孟彰领着谢远告辞离开后,商老爷子才从随身的小阴域里将一坛烈酒送到殷寿的面前。
殷寿一把撕撸开坛封,提着酒坛就将里头的酒水往嘴里倒。
咕咚咕咚饮去大半后,殷寿才一抹嘴,道:“痛快!”
到这个时候,商老爷子才问:“寿祖,你真的给孟彰开放了我殷商末代年间的众生梦境世界?”
“嗯。”殷寿没有往商老爷子那里分去一点眼神,只继续往嘴里倒酒,含混不清地道,“孤王都已经应下了,难道还能有假?”
“孤王纵是要玩笑,也不会在你们这些小辈面前玩笑。”
商老爷子犹犹豫豫着,到底是问出了心头最急切的问题:“寿祖你就不担心……孟彰他因缘巧合之下,会看破我们殷商准备的那些后手?”
正如殷寿相信孟彰的能力一样,商老爷子也没有信心在孟彰面前能很好地保留下殷商那段时间里的种种布置。
殷寿却不似商老爷子那样担心。
“该知道的,总还是会知道。”他道,“何况,孤王也相信那小孩儿的品行。”
“这……”
殷寿瞥他一眼,说道:“你看,从那小孩儿辞行到这会儿也算是有一点时间了。在这段时间里,除了你以外,你可曾看见过有我殷商的什么人来找孤王问话?”
商老爷子更是无言。
这也是他不能理解的地方。
那些留守在殷墟里的诸位商君、商王毫无疑问都是在时刻观测着他们殷商一系气运变化的。殷寿许给孟彰的那承诺,显然必定会触碰到殷商一系的隐秘,以至殷商一系气运出现波动。
他们绝对不可能什么都没有察觉。
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谁来找上殷寿,向他质询。
就这态度,商老爷子哪怕是想说谎骗自己都不行。
殷墟里的诸位先祖,是都默认了这个事实。
“唉。”商老爷子无力地松垮下魂体,坐在自己的席案处,“既是这样,那为何不……”
“寿祖你为何不直接向他开放一整个殷商年代的众生梦境?”
就这一会儿工夫而已,殷寿就已经将酒坛子里的酒水全都喝光了。
他丢下那空空的酒坛,任由它砸落在案桌上,发出一声碰撞的轻响。
“过犹不及。”殷寿道。
商老爷子不太明白。
殷寿斜看他一眼,说得更明白了一些:“孟彰那小孩儿没跟孤王提起,孤王若是先说了,反倒会弄巧成拙。”
“何况,”见商老爷子面上的困惑渐渐消减,他又道,“只这样大概就已经足够了。”
商老爷子缓慢点头:“受教了。”
殷寿摇摇头,直接向商老爷子伸出手去。
商老爷子又将一坛子美酒取出,给殷寿递过去。
殷寿没接,躲过了商老爷子递来的酒坛,道:“直接一点,将你的那方随身小阴域都给孤王吧。”
商老爷子苦着一张脸:“但是……”
殷寿沉了半张眉眼,先前一直没有在孟彰面前张开的君王气势肆无忌惮地铺张开,直接威逼商老爷子。
商老爷子的手抖了抖,几乎都没能抓住那坛子美酒。
他原还想坚持。
可结果不甚令人满意,他只能抖着手将那坛子美酒收回,颤颤巍巍地摘下属于他自己的随身小阴域,将一整个随身小阴域都递了过去。
到这个时候,殷寿才堪堪满意了。他点点头,接过那个随身小阴域,转身离开,将商老爷子给留在了原地。
走出棋社,谢远站在谢府的马车前,看着立在他侧旁正准备往孟府马车上去的孟彰。
“怎么了?”察觉到他的视线,孟彰停下动作,转头看了过来,眼带疑问。
谢远先是摇了摇头,又问孟彰道:“阿彰,你是真的打算好了,真准备要给那位商王找人?”
“顺道而已。”孟彰道,“我本来也是要修行的。”
“但在修行的途中多了一个目的,总是会有些不同的。何况他们两人的事情可能会牵扯到某些隐秘之中去,你……”谢远很有些担心。
孟彰笑看着他,不急着为自己分辩。
少顷后,谢远也终于平复了心绪,稍稍安定下来。
孟彰这才道:“你且安心,我都明白的。”
迎着谢远那还想要说些什么的目光,孟彰叹了一声,道:“有些事情,没有办法躲,只能斟酌着应对。”
“而且,我也总觉得与其被动等待,倒不住主动些,或许还更能把握住几分先机。”
谢远一时无言。
他不太能明白孟彰到底在说些什么,但他能听出孟彰话语里的意思。
孟彰有他自己的考量,且这些事情里头,远没有谢远自己所看见的那样简单。
它还牵扯到了孟彰旁的什么事情。
“你若觉得可行,”谢远认真道,“那阿彰你便去做吧,只一点……”
孟彰颌首,示意自己在听。
“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你且尽管跟我开口。”谢远说道,面上又有些苦笑。
他就那点子能耐,说是尽力,其实也帮不了孟彰多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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