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 ”孟彰面上眼底不见半点怀疑,很是高兴的样子,“不会忘了你的。”
“要忙的事情那样多,真能用得上你我又怎么可能让你闲着?你且等着吧, 往后有你头疼的时候。”
谢远失笑, 却是不忘故作惶恐之态:“阿彰你莫要吓我, 我是真的会怕的。”
“怕也不可能会放过你。”孟彰面上笑意更深。
谢远急退几步,生生往外躲出一段距离后才停下脚步,拱手与孟彰作别。
孟彰只在那里笑,直到谢远上了马车,被谢府的马车带着驶入霭霭夜雾之中,他才收了笑,也上了马车。
“回府吧。”
马夫听得吩咐, 应了一声,轻轻一拽缰绳, 引着拉车的骏马迈开脚步。
昨夜里才有殷寿从殷墟里走出,惊动了帝都洛阳内外, 风波直到现在都还未有平息,所以这一日的长街里比之往常时候又格外的清静。
除了孟彰这一辆马车以外, 长街上竟然少见行人车辆,不如往日相同。
孟彰却不在意这个,或者说, 他正正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一种清静氛围。
马车之中, 孟彰半阖上眼睛,心神除却一点留守魂体,防备突发情况以外, 余下的尽都返照心神,捕捉着心神间那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涌动着的某种灵机。
得孟彰心神投入,那一缕早被锁定的、原本似游鱼一样游走不定的灵机陡然一定,随后化作腾龙,在孟彰灵台之间盘旋。
孟彰定睛细看,方才发现那组成腾龙的细小灵机竟不是旁的,而是一幕幕的光影。
那光影一帧接着一帧播放,便组成了一段流动的岁月。
在这些岁月中,有婴孩在宫人簇拥中降生,有童子在宫人、侍卫、神人的看护下学习,有少年擎神兵牵坐骑带兵出行荒野厮杀,有青年着丧服送走父君,又在群臣、族亲簇拥下祭天祀祖登上王位。随后便又是那青年大王理朝政、抚万民、开疆土,最后带着万千俘虏返回国都,留下豪壮之英名。
孟彰看着,思绪也不由得为之一顿。
在那灵机中所见的意气风发、伟岸豪爽、霸烈骄矜的面容,仿佛能够镇压岁月的洪流,在万万臣民的簇拥下留下一段叫人热血沸腾、骄傲得意的历史。
孟彰竟然有些不忍心去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但正如岁月不如人意,天命不遂人心一样,那该发生的事情也终究发生了。
为自己的族群、王国新开辟了一大片疆土,裹夹万千俘虏回朝的青年君王循依惯例,在某一日率领群臣祭祀人族圣母。
孟彰心中也知晓这该是某一个极其重要的关键节点,他打点起精神,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然而映照在孟彰心神中的岁月在那一顷刻间,却陡然生出了波动。
映入孟彰心神中的,是一帧又一帧模糊的、看不清意味的光影,几乎不能分辩内容。
孟彰待要跳过这一段枝节,看向光影的更下游方向。但入目的也仍然是一片模糊,与他方才所见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到这里为止了。
孟彰心里很明白。
将那些灵机再一次封印,孟彰将心神回转。他放松了魂体,将自己倚靠在车厢之中,既是休息也是借着这一点时间整理思绪。
过不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车夫在外间躬身通报。
“郎主,到府了。”
孟彰应得一声,掀开车帘从马车上走下去。
孟庙连带着甄先生和罗先生正在外头等着他。
见到孟彰安全回来,三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了些。
孟彰看见,笑着安抚道:“劳庙伯父和两位先生担心了,彰无事。”
孟庙摇摇头,说道:“不怨你,是我们总放心不下,平白担心罢了。”
孟彰无言一拜。
孟庙细看过孟彰面上,有些担心地问:“阿彰,你今日去的到底是哪里,怎地看着很有些劳累倦乏的模样?”
也是到这一刻孟庙提起,孟彰才发现自己的状况果真不似往日里那般精神。但孟彰只略一回想,就知道自己为何是这样的一番状态。
“想的事情多了些,就有点累,不妨事的。”
听得孟彰这样说,即便孟庙还是很有些担心,也不再在这里拉着孟彰说话,恰恰相反,他一个劲儿地催促孟彰回去休歇。
“既是累了,那就快回去歇着吧,今日里府上也没什么事情,非得要你来劳神。”
孟彰也没有坚持,他笑道:“那我便先回玉润院去了。”
孟庙一挥手:“你且去,余下的事情都交给我们几个。”
罗先生和甄先生两位也俱都郑重点头。
孟彰再一礼,果真就利索往玉润院的方向去了。
送走孟彰以后,孟庙和甄先生便齐齐转过身去,看定另一边厢也才刚回来、只比孟彰回得早一点的罗先生。
迎着孟庙和甄先生的目光,罗先生却是一点不怯场,他含笑,平静安稳地回望过来。
孟庙和甄先生两人见得,又都转了视线回来对视一眼。
作为孟氏族人,孟庙先开口询问:“今日都是罗先生你在跟着阿彰,多劳先生费神……先生可要先歇一歇?”
为了避免让罗先生误会自己是要从他这里探听孟彰今日的行程和遭遇,孟庙用词特别注意,几乎没有涉及到相关的内容。
罗先生自也知晓其中的厉害,这会儿听得孟庙的问题,他只笑着道:“我这一路上其实也没遇上多少事情,不算多劳累,还算有些余力,若是庙郎君和师兄需要的话,我也还能坚持,庙郎君和师兄不必太过担心我。”
罗先生确实也没有多说什么,但基本的一些信息却也是说得很明白了的。
——孟彰从孟府到太学以及自太学归来孟府这一路上其实没遇上什么事情,安稳得很。
所以,孟彰心力的损耗,不是在于外人,更不是有什么杂事在困扰着他。
它出现在孟彰的内里。
或许是孟彰在担忧些什么,又或许是孟彰在追寻着某些东西,但总之,不是什么人在后头给孟彰找麻烦。
明白这一点以后,孟庙和甄先生两个都很是松了一口气。
他们笑了起来。
“既是如此,那罗先生你就跟我们一道过来吧。”孟庙招呼道,“今日里府上虽然没有什么事情,但族里却不甚安稳,我们需要安抚一二。”
既然不是外人在侵扰,只是孟彰自己的事情,那便都只交给孟彰吧。
不论是什么事情,阿彰他最后都会有个定论的。他们贸贸然然插手,怕不止是没能帮上孟彰,反倒还给他添麻烦,拖他后腿了呢。
“好。”罗先生笑着点头应声。
三人很快换了个地方,将自己埋在一堆堆的文书之中。
倒是孟彰这会儿已经一身轻松地走入玉润院中,直接进入修行阴域里。
修行的月下湖阴域还是如孟彰晨早离开时候一般模样,一轮苍蓝阴月高悬天穹,轻薄阴冷的月光披洒而下,越发衬得天地阴寒、冷寂。
湖上有薄雾囚锁,薄雾与湖水相接之处,是一朵朵贴水而生的莲台,莲台之下,又是一尾尾察觉到动静、正从湖水的更深处上浮的银白游鱼。
银白鱼群见得孟彰,都将头探出了湖水,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孟彰。
孟彰从岸边走上湖水,就要越过这些银白游鱼去到湖水中央处他惯常坐着的那一朵白莲莲台上。
银白游鱼鱼群中为首的那一尾游鱼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但又不太确定,于是在孟彰侧旁绕着孟彰来回地游走。
孟彰一直到在白莲莲台上坐下,才伸出手去,探入湖水之中,触碰那尾游鱼,问道:“怎么了吗?”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在湖水中用尾巴拍了拍孟彰的手,似乎是在询问着什么。
孟彰笑着说道:“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累到了而已。”
一尾一尾的银白游鱼从湖中中探出半个身体,睁着大眼睛看孟彰。
孟彰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不赞同,也看到了更多的询问。
他不由得轻咳了一声。
“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今日里见到了一个来某段特殊历史的人,道种有些触动,便多耗费了些心神。”他解释完后,又很是诚恳地给出承诺,“我这一次其实也是无心的,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心神支撑不住了……不会有下次的了。”
银白游鱼们该是信了。
他们再次向着孟彰的方向抬了抬身体,然后各自张嘴,向孟彰吐出一个莹白的小泡。
一个接着一个都莹白小泡如露似珠,纵然在夜色、薄雾的笼罩中也仍旧显出了三分的光华,映亮它们临近的毫寸之地。
这些莹白小泡在半空中停了一停,就要向着孟彰的方向飞过去。
孟彰皱起眉头,却是抬手拂袖。
一股阴风凭空生出,卷着那些莹白小泡便要将它们送回银白游鱼那里。
“我不需要这个。”孟彰道,“我也就是心神损耗多了一些,并不是受伤,也没有真正的折损元气。这东西你们自己留着就行,不必给我。”
“这里,我自己歇一歇就好了。”
银白游鱼们却不想要听孟彰的话,隐在湖水之下的鱼尾巴又一次轻甩。
那些莹白小泡竟是微微颤动,隐隐有崩散的迹象。
这些莹白小泡也不是真的就要彻底崩散,任由内中封锁的生气流泻天地之中,它更像是银白游鱼们在对孟彰展示它们自己的决心。
待这些莹白小泡崩散之后,从莹白小泡中流泻出来的生气自然都会被银白游鱼们送到孟彰这里来。
这竟是不论孟彰自己接不接受,银白游鱼们都已经帮孟彰做出了决定的境况。
孟彰摇摇头,手边袖摆微动。
那些悬停在半空之上的莹白小泡先一步破碎。然而,那溢散出来的生气却不似银白游鱼们所计划的那样流向孟彰所在,而反而是划分出一份一份,各自笼罩在它们自己身体左右。
还没等银白游鱼们自己反应过来呢,莹白小泡中所封锁的生气就没入它们身体里消失不见了
那些生气原本就是银白游鱼自己体内蕴养出来的,如今回到银白游鱼身体里,自然也是天然契合,不存在一丁点的排斥。
银白游鱼们回过神来后,怒瞪着双眼看孟彰。
孟彰却是对它们笑:“我真的不需要。你们再要是这样的话,我也还像这次一样,全都给你们送回去。”
“我说到做到。”
“你们要是不信的话,那也容易,且只让我们看一看到底我们中的谁更固执一点吧。”
银白游鱼们眼睛瞪得越发的大了,但它们显然拿孟彰更没有办法。
孟彰很认真地想了想,俯下身去看湖水中的银白游鱼,终于缓和下语气,商量也似地跟它们道:“我的情况我自己比你们要清楚得多,我说不需要你们的帮助,就是不需要你们的帮助,你们该信我才是。”
“我们可是朋友,我如何会同你们客气呢?”
一众银白游鱼盯着孟彰看了一阵,终于齐齐回转过目光去看它们的首领。
那为首的一尾银白游鱼先前始终在盯着孟彰看。这会儿它沉默得一阵,尾巴轻甩之间,它便已经借着湖水的力量向着孟彰的方向又更前进了一点距离。
孟彰伸入湖水里的手却没有往自己的方向收一收。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和孟彰的距离正在缩短。
到最后,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的半个身体终于触碰到了孟彰的手掌。
它用自己的脑袋顶了顶孟彰的手。
孟彰原本还以为这尾银白游鱼是要借这个动作跟自己做些交流,可没想到的是,待那尾银白游鱼最后一次触碰孟彰的手指时候,一缕银光流转着生灭。
孟彰的手下意识地收回。
但那已经晚了,就在银光生灭的顷刻间,孟彰眼前仿佛有浮空的神龙俯瞰他,最后更向他的方向送来一抹银光。
待孟彰回转心神以后,他那手掌掌心处有一道银白的道文呼吸也似地闪烁。
那呼吸与天地交汇,那闪烁与日月并一。
到孟彰眼前空明,再次看见月下湖的夜雾、莲台、湖水与银白游鱼时候,那一尾尾的银白游却像是躲贼一样将自己那原本高高抬起的身体又往湖水里沉,借着湖水、莲台、夜雾的遮掩躲藏着孟彰的目光。
哪怕它们都知道,这其实一点作用都没有。
孟彰看着这些尽力躲藏的银白游鱼,又看看自己手掌心那已经隐去了的道文,最后再感受一下自己已经恢复完满的精、气、神,不禁长长、长长地叹了一声。
“我知道你们这些时日以来,修行多有长进,但你们也不必要每每都将这些长进放在我的身上来展现吧。”
他很有些无奈。
银白游鱼们都很明白在这份无奈下掩藏的包容,一个个又大着胆子从暗影中游出,玩闹一样在孟彰左右来回游走。
孟彰再次叹了一口气。
“你们真就不担心,再有下一次的话,我会先恢复好自己然后才回到这里来见你们?”
银白游鱼们游走的动作停了一停,整个鱼群也似乎生出了些躁动,但仅仅只是数息的工夫,那躁动就都平复下来了。
银白游鱼们一面欢快地游动着,一面给了孟彰一个洞悉的眼神。
对于孟彰来说,最得他信任、最让他安心的,整个帝都洛阳里,其实就是这里。
就是这一个,他父亲孟珏为他准备、布置的修行阴域。
也所以,如果孟彰真的遇到了什么事情,如果孟彰状况很是危险,他最后选择躲藏、休养的地方必定是这里。
也只有这里。
孟彰更是无奈,但正是如此,他的面上才没有了其他的表情。
“你们以为你们真就吃定我了?”
银白游鱼们一点都不担心,那眼神、啊目光可谓是淡定得很。
孟彰呵笑一声,说道:“你们既然知道我最是信任这里,那你们就该知道,我掌控着这里的一切。”
银白游鱼们的身体停住了。
“是的,一切。”孟彰道,“银龙尊神的那方界域确实不归我所掌控,但只要我不愿意,那方界域就不能跟这里交融。”
“亦即是说,”孟彰一字一顿,就是要让银白游鱼们听得清楚明白,“只要我想,我就能将你们锁在那方界域里。”
他父亲孟珏真的为他想到了每一个关要。
这一方月下湖的修行阴域,只有他一个主人。只要孟彰不愿意,只要不是孟彰所要压制的对象修为境界和孟彰存在着太大的差距,谁都不能在这一方地界里真正地悖逆孟彰的意志。
银白游鱼们愣了一阵,似乎又各自感应了一番。
待它们终于确定了孟彰的话并不是在诓骗它们以后,一尾又一尾的银白游鱼将目光投落在它们的头领身上。
当然,尽管如此,那些银白游鱼仍然分出了一点注意力时刻关注着孟彰的表情,捕捉他的情绪变化。
孟彰木着一张脸,只做冷寒决绝的姿态。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不住甩动的尾巴渐渐放缓了速度,它似乎也有些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作为首领,肩负着一众同族的信任,它又不能什么动作都没有。
思量许久后,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终于又用尾巴打出一片细小的水花,将身体转过来直面孟彰。
它低下头,连连躬身,似是在道歉,又似是在承诺。
孟彰定睛看它一阵,才开口道:“所以,这是你们答应我的,再没有下一次了。”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再次点了点身体,其他一众在左右环绕的银白游鱼和同伴对视得一眼,最后也都乖乖地点着身体,给予孟彰承诺。
孟彰那木着的面容终于又缓和下来,露出一点轻淡笑意。
“我知道你们是担心我,”他道,“我也知道你们是好意,你们是想要帮忙,但是……”
“一来,我如今还算安稳妥当,不是很危险,用不上你们。”
“二来,我也不愿你们为我耽误自己的修行。似这样的生气……”
孟彰抬手轻轻一点,一缕缕带着生机的清浅薄雾在银白游鱼的身体上浮起,少顷后才又平复下去,在最终没入银白游鱼的鱼身消失不见。
“你们的修行也不容易。”
其实孟彰这话说得还是轻了的。真正比较起来,银白游鱼们的修行不说比之孟彰,就是比起王绅、谢礼和庾筱这些炎黄人族的高门子弟来,也是多有不如。
这不单单是修行资粮的问题,还是各自根基的问题。
因为天然的种族差异,即便都是阴灵之身,银白游鱼们为了自己日后的步步晋升所需要奠定的根基,却是要比王绅、谢礼、庾筱这些炎黄人族来得庞大深厚。
“我还等着有一天能看见你们化龙升天呢,这样一次次地消耗你们修行所积攒下来的生机元气,等你们化龙升天得等到什么时候去?”
银白游鱼们似是听进去了,即便它们的眼珠子还是瞪得大大的,但目中的神光却不是在看着孟彰,而是落到它们周遭的湖水里、莲台里。
总之,就是不看孟彰。
孟彰摇了摇头,决定今日的事情到这里为止。
“行了,该说的我也都说了,该让你们承诺的你们也都承诺了,你们且自去吧,我这里还有些事情呢,便不留你们了。”
他说着,原本就插在水里的手指往外推了推。
银白游鱼们知晓孟彰的意思,但似乎还有些事情没有弄清楚。它们任由被孟彰手指拨动起的水浪轻轻冲击它们的身体,却抗住了那份推力,稳稳当当地在原地停住了。
孟彰也停下了手上动作,看着他的这些朋友们。
一尾又一尾的银白游鱼再次找到了它们的首领。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明明先前就已经在孟彰那里碰过壁,这会儿竟然也不躲闪。
它再次抬起半个身体来,给了孟彰一个目光后,又绕着孟彰转了三圈,最后再次游近孟彰,触碰孟彰留在湖水里的手指。
一点混沌的、模糊的、生涩的意念触碰着孟彰的心神。
那意念是如此的单薄无力,以至于孟彰都要以为自己只要稍稍拂动一点气机,也能将它冲撞得支离破碎。
“……为、为什么……累……”
孟彰眸光微不可察地动了动,然后面上的笑意就更深了些,神色也更缓和了些。
“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先前我不是说了吗?今日里遇见了一个来自某段特殊时间的人,而我又恰恰巧听说过关于他的一些似是而非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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