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多想那只手能继续, 像夜里的千机引一样,让他高兴,醉生梦死, 再不管今夕何夕。
时惊尘抬起头,眼底染出一抹窘迫之色。
他额间落了一层薄汗,落入黎未寒眼中,便是因伤口造成的极度痛楚。
二人在车内的事外头看不到, 也听不见。
灵山道赠予的马匹有灵, 会根据主人的命令赶路, 无需人赶车。
楚然一路上指挥着所有的马匹,但现下出现了歧路口,他心下没底儿,打算去问一问黎未寒该往何处去。
帘子刚掀开一条缝隙,楚然看见里头的情景,猛地将帘子又拉住了。
这是什么玩儿法, 居然把人胳膊吊起来?
楚然叹为观止, 连滚带爬地下了黎未寒的马车。
沐雪见这人憋了个红脸回来,问他道:“问出来了?”
“没, 我看这会儿是问不出来了, 天色还早,咱们在这儿等等。”
“怎么了, 还有师兄问不出来的事儿么。”沐雪笑了笑。
楚然不知道该怎么说, 下了山便有人烟了, 到时候寻家客栈便能歇下来。
这俩人怎么这么着急, 非得在车上办事呢。
楚然心下有些着急, 但也没办法, 只能静静等着。
他们选的路本就不宽, 很快便有要借道过去的人地找了过来。
马车被人拍了几下,楚然探出脑袋,见到了负剑而来的百花休。
“是你们呀,我说谁家的马车这么多,只怕是都装满了吧,也不怕被坏人盯上。”百花休脸上带着笑意,他看了最前头停下的马车一眼,恍然道,“原来就是它挡着。”
百花休说完就要往那辆马车上去,楚然一看大事不好,“蹭”的蹿了出去拦人。
等到好容易追到百花休,却还是晚了一步,姑娘纤细的手已经掀开了帘子。
楚然心下一惊,忍不住往车里看了一眼,却见两人都穿戴整齐,正拿着地图看。
“是你?”时惊尘见到百花休,心下还有些疑惑。
百花休见是时惊尘和黎未寒的马车,便也没再说什么。她看二人独处一辆马车还坐的那么远,心下不免有些着急。
这时惊尘再不说,可要有别的人说了。这么大的人怎么这么笨呢,“喜欢”这两个字,当真就这么难说么。
“仙尊好,白师姐今日也要走了,特地让晚辈追过来,跟您道一声别。还想问一问,可否让晚辈一同往天韵山庄,去修习结界之术。”
百花休人长得大方,说话也利索。黎未寒对这样的姑娘很是欣赏,想着这人住过来也能跟时惊尘培养培养感情,便没有拒绝。
百花听黎未寒应下,特意瞥了时惊尘一眼。
时惊尘眸光动了动,然后将目光落在了手中的地图上。
百花休说完话,欢欢喜喜地上了楚然与沐雪的马车。
车队一路往山下去,傍晚时分落脚在山下青城的一间客栈。
五六辆马车被安排在了后院。
百花休带着沐雪去要房间,最后只带了三把钥匙往二楼来。
“怎么就这么几间房?”楚然问了一句,诺大一个客栈,居然就空下三间房吗。
“如今是多雨之季,店家说好些个房间泛了潮,就找出这么几间能用的,不信你去问。”百花休说着,垂眸看了一楼那柜台后的伙计一眼。
那伙计的眼眸对上百花休,愣了一愣,忙点着头,冲楼上道:“正是呢,好些桌椅起了霉点子,得仔细处理呢,几位公子小姐就委屈委屈吧。”
那伙计刚说完话,堂上便又来了客人。
来的人身穿一件白衣,眼似桃花,多情间又带了几分精明,像只狐狸。
身后跟着的两个年轻人更是俊俏,一黑一红,一个满目疏离,另一个身着赤色劲装,眼眉间天然带着魅态,腰身,神态,一举一动,一抬眸一垂眼,都能勾了人的魂儿去。
楚然看着这神仙似的人物,一时眼里心里,便只剩这么一抹红。
那人前去与掌柜攀谈,又要了三把钥匙出来。
“百花师妹……”
楚然唤了百花休一声,百花休心下暗叫糟糕,正思量着怎能么解释多出来的房间,便听楚然问道:“你可知那红衣女子的名字?”
“红衣?”百花休看了楼底下那人一眼,道,“想来是天伏山的人,叫什么水灵渊的。那抱着沈琉儿的尊主夫人,就是出身天伏山。”
“天伏山?”楚然的手支在栏杆上,继续欣赏楼底下的美人。
百花休见楚然如此,道:“你别想了,他可不是什么姑娘。”
“我知道,她是仙女。”楚然十分肯定地道了一句。
百花休被楚然这花痴样子恶心到了,但不得不说,这水灵渊确实招男子的待见,不好男风的喜欢,好男风的就更是喜欢了。
摘星楼那么一现身,不知道多少人都在打听他。
百花休看着楼下的人,眸中忽然多了几分考量。
“你找我做什么?”时惊尘看着把自己叫来后院的人,问了一句。
百花休上下打量着时惊尘,道:“你这身衣裳不好,跟我走,我带你去裁剪一身。”
“裁剪什么?”
“等会儿再说。”百花休没有过多解释,拽上时惊尘便出了客栈。
日头西斜,好些裁缝店还开着。
百花休领着时惊尘逛了一家又一家,始终没有找到一家合适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小郎君,带着挑剔的青梅来选料子成婚用。
“你找什么样的衣裳?”时惊尘问她。
百花休回忆了一下水灵渊的穿着,抬了抬手,道:“要隐隐约约透着腰身儿的,最好把腿和胸脯子也勾勒出来。”
“你在说什么胡话呢。”
要是腰、腿和胸脯都露着,那跟没穿衣裳有什么区别。
岂不是有伤风化。
百花休看时惊尘这模样,蹙眉道:“你懂什么呀,你什么都不懂,你听我的就行了。”
他说着又带着时惊尘去了下一间铺子。
时惊尘临走前把钥匙交给了黎未寒,说去外头烧点热水来沐浴,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黎未寒心下奇怪,问了那伙计一句,听他说这人是跟一位姑娘出去地,便也心中明了。
毕竟都是年轻人,他们在一起,总是比跟自己相处要轻松有趣些。
黎未寒要了点儿小菜,在堂上和伙计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菜没怎么吃,话倒是说了不少。
蓦地,一壶酒被放在的眼前。
水灵渊直勾勾看着黎未寒,如锁定了猎物一般:“只有好菜,没有好酒怎么成呢?”
他目光泛着微波,像潭水中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忍谁看了都会泛迷糊。
天伏山与天韵山庄两个门派,名字过于相像,但养出来的修士性格却大相径庭。
不少人都是靠说话方式辨别两个门派。
像那种长相又好看,说话又温柔的,是天伏山的修士。只有一副皮相却不爱笑,不爱说好话的,是天韵山庄的人。
白翎是整个天韵山庄性子最好的人,但出门在外,也是不爱开口的。
水灵渊见黎未寒不说话,自顾自坐到了他对面,给自己斟满了酒,才道:“你还是不爱喝酒,就这么怕喝酒误事吗,眼下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呀。”
他说着把酒推到黎未寒面前,见黎未寒始终不说话,便看着他的眼眸,直白地问道:“折梅,喜欢我好不好,我做你的情劫,到时候你飞升,我甘愿死在你的刀下。”
黎未寒这才抬眸看他,水灵渊的眼睛是很可怕的一样东西,比情蛊都要可怕三分。
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和女人,只要他想,便会得到,黎未寒是头一个拒绝他的人。
“另外觅良人吧。”
黎未寒很清楚水灵渊为什么会对他抛出橄榄枝,这世上有的人弄权,有的人玩儿情。
水灵渊是个很擅长利用自己皮囊的人,他的唇与齿是无形的千机引,受控于他的傀儡,无不心甘情愿,前仆后继地甘愿送死。
黎未寒不是不喜欢艳丽的皮囊,只是每每想到亲近这皮囊的代价,便会清醒无比。
他深知自己不适合当夫郎的人,所以对上前示好的人,便格外多了一层考量。
遇到的人多了,便对什么一见倾心的说法,最是不屑。
水灵渊见他的次数,一只手也数的过来,他不信水灵渊的情是真的。
客栈的大门敞开着,月光洒在地上,给夏夜添了一抹冷色。
水灵渊见他如此决绝,垂下的双眸中掩映着淡淡的落寞。他在思考,在思考黎未寒如此冷漠决绝,是因为没有情思,还是因为过于防备。
“仙尊,若是我不要你的东西呢?”水灵渊问他。
“那要什么。”
“一晌贪欢。”
水灵渊的音声越发低沉,带着些若有似无的引诱。
店内的伙计去后厨喂鸡,此刻堂上无人,他便起了身往黎未寒身侧去。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好呢,许是试过就离不开了呢。”
修长的手落在黎未寒的衣领上,四下的景物变换,朴素的客栈大堂顷刻间变成了堂皇富丽的殿宇。
时惊尘回到客栈时,只见到桌上吃了一半的小菜。
客栈内残留着黎未寒的灵力,以及浓郁的麝香气。
他走过去,见到那椅子上放着一面长柄的鎏金宝镜。
“这是……”百花休看了时惊尘一眼。
“镜中境,温柔乡,这是媚妖的宝物。”时惊尘说着,抬手在百花休面前虚空绘了一道符。
眼底略过一丝艳红的光,宝镜上缓缓浮现出黎未寒的境况来。
却是穿着赤色衣裳的几位美人,衣衫半敞,正坐在黎未寒的榻上。
“这……”百花休的眼睛瞪的很大,很快反应过来这人是入了幻境。
“这要如何出来?”百花休问了一句。
时惊尘蹙眉看着镜中的景象,道:“要他自愿出来。”
所谓温柔乡,便是用幻象拟成的美好事物,金山银山,亦或是美女如云。那镜中的人会迷惑当局者,让他相信境内之物,也是真实存在的。如此沉迷下去,一身灵力,血气,便都被温柔乡所蚕食。
如果说那灵山道的控梦术,是用过往的落魄事困锁人,这温柔乡就是用心底的贪念,去构建一个美好的未来。
本质上,也是困锁。
眼下黎未寒身着朝服,头带冠冕,是权。
美人在怀,是色。
权色两相诱,能在这样的美梦幻境中出来,该有多难呢。
也不知这镜中幻化的景象,是黎未寒心中所想,还是那施术人蓄意构建试探。
时惊尘有些担忧,心下却又隐隐带着些期待,黎未寒心中所念的人,到底是谁呢。
香烟袅袅,轻纱飘摇。
黎未寒看着大殿之上的景色,亦察觉出自己此刻身处温柔乡中。
瞧这副玄衣金冠的样子,不是人届的皇帝,就是神界的天帝,他还真是够胆大妄为的。
黎未寒坐在榻边,静静等待着自己心下最想要见到的人。
只听外头的宦官一声高喝,他的皇后便走了进来。
那宝蓝色绣着暗纹的罗裙轻晃,一声叮叮当当金器相碰撞的声音过后,那皇后终于来到了眼前。
此番如玉样貌,分明是灵秀宫的大师姐白念桃。
黎未寒轻飘飘瞥了她一眼,眸中原本带着期盼的光暗了下去。
他与白念桃有些交情,却远不至此。
温柔乡外,一只杯子应声而碎。
百花休见时惊尘手中的碎片零落而下,忙安慰道:“不准的,这皇后虽是正妻,却未必是最心爱的人呀。”
“是么,他还想娶几个呢。”
单单是那榻上的美人,就够让他生气了,黎未寒怎么会在温柔乡中见到白念桃呢。
时惊尘的眸子一时阴翳的很,胸口处的折仙剑隐隐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似是察觉到主人的异样,那剑魂悄悄溜出了来,钻进了宝镜之中。
黎未寒垂眸去看白念桃,只见她愁眉紧缩,开口道:“大王,万万不可听那贱人的谗言,去摘星楼呀。”
摘星楼,苏妲己?
他在温柔乡里原来是商纣王吗,那白念桃此刻便是王皇后。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王皇后,片刻后对身侧的内侍道:“先扶皇后回宫。”
“是……”
身侧的内侍领命,即刻带着白念桃所化的王皇后离开了大殿。
黎未寒心下没有念想的人,按理这些人都是自己白日所见,被水灵渊随意套用进来的。
他琢磨着眼前的景象,估摸着水灵渊那小子,是想自己幻化成纣王最爱的苏妲己,以此来暗示自己,本质上是贪图他的。
好小子,居然敢算计他。
他才不会上这种当呢。
只要见到苏妲己,便能破了这温柔乡了。
黎未寒想到此处,心下忽有中胜利在望之感,即刻丢下一屋子的美人,往摘星楼的方向去。
这皇城恢宏,十步一楼,五步一阁,殿宇高楼比邻而建。
时惊尘看着镜中一步不停,奔向摘星楼的人,心下一时泛了酸。
他瞥了一眼正看得入迷的百花休,道:“你看吧,我不看了。”
“你不看看他想的是谁吗?”百花休抬头问道。
时惊尘摇了摇头,道:“不想了,凭他是谁,总归……”
总归不是他。
他说罢拿过百花休给她选的衣裳,往楼上去。
时惊尘相信黎未寒有法子出来,没了担忧,心底下,便只剩下吃味儿。
他不愿再见到这人梦里再出现旁的什么人,如此是给自己添堵,找罪受。
摘星楼。
黎未寒在楼下看了那高台一眼,想乘风飞上去,掐了诀却发现在温柔乡里是飞不起来的。
如此便只能一阶一阶地走上去,为了破这温柔乡,这苦他吃了。
黎未寒提起外袍,一快步往楼上去。
几乎要高耸入云的摘星楼他耗费了很长时间,待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黎未寒终于看到了苏妲己。
那人背对着他,正垂眸眺望这远处的宫阙。
不似想象中的狐媚妖娆,反倒是身姿挺拔,便是着了一身女装,也能瞧出那傲然的风骨。
“水灵渊,你困不住我。”黎未寒话音刚落,唇角也忍不住弯了一弯,直到那人便转过身来。
入眼的是一张熟悉的脸,不是水灵渊,而是……
时惊尘。
怎么是会是时惊尘!
黎未寒蹙了蹙眉,时惊尘幻化的妲己已经走了过来。
他款款行礼后,揽住了黎未寒的胳膊。
“大王,你看。”他将黎未寒带到一边,伸手道,“朝歌的景象,是不是尽入大王眼中呢。”
“是……”
即将离开温柔乡的喜悦顿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眼前琼楼玉宇,灯火璀璨,当真是一派祥和繁华之景色。
黎未寒道垂眸去看身侧的人,时惊尘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不妖不魅,让人心下格外宁静。
时惊尘揽紧了身边的人,他一抬眸,正对上黎未寒深邃的眼眸。
二人目光相交,久久无言。
时惊尘唤了一声他的名字,微微抬起了下巴。
一个索吻的姿势。
黎未寒看着眼前的人,眸中的光一时间纠结在一起。
时惊尘的眼睛很清澈,像是林间初生小鹿的眼眸,蒙蒙然带着雾气,不染纤尘,不经世事。
黎未寒心下一动,无奈地笑了笑,然后俯身在他额间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没有欲念,无关占有,他无法拒绝这样一个懵懂又青涩的人,不忍伤了他的心。
时惊尘十分餮足地笑了笑,少年脸上绽放着晨间初露一般的荧光。
像是任人采撷的果,枝头初放的花。
黎未寒看着一脸傻笑的人,唇角忽地抬起一抹淡淡的笑。
他这个小徒弟,有时候真的很像一只傻狍子。
百花休人傻了,手中刚抓来的瓜子悉数落在了地上,整个人几几乎是目瞪口呆。
她将桌子上的宝镜举起来看了又看,然后用手捂住了嘴。
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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