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未寒如是想着, 思绪很快飞远去,还是时惊尘唤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怎么了?”黎未寒问了一句。
反应到自己方才在想什么, 黎未寒忽然蹙紧了眉头。
时惊尘见他问“怎么了”,抬手指了指外头的雨, 道:“夜深了,若是师尊没什么要紧的事, 徒儿可要睡了。”
睡觉。
黎未寒见时惊尘要离开,随着他起了身, 跟在后头问道:“你觉得姚家的大公子如何?”
“还行。”
“什么还行?”
时惊尘把柜子里的被褥抱出来, 放在床榻左侧的卧榻上, 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大公子比三公子姚孟延要好些。”
“你见过他?”黎未寒倒是从来没听时惊尘说过, 他认识姚孟尹的事。
“见过, 上次一同去鬼城,进城前大公子去看过姚孟延,看上去是个靠得住的人。”时惊尘正要铺开被子, 黎未寒忽然把他怀里的东西按住。
“跟本尊一处吧, 有话问你。”
“跟你……”
时惊尘的眸子垂了垂, 不知黎未寒今日是怎么了,这人好似心里攒着话, 不能说出来似的。
这人向来有什么便说什么,还是头一回见他这样儿。
时惊尘把薄被带到黎未寒的榻上,解了外袍, 躺在最里侧。
黎未寒坐在床边, 问他道:“本尊问你, 这‘道侣’二字是什么意思?”
时惊尘听他问这个, 心下忽然起了些暗潮。
还能是什么意思,是两心相许,是情难自禁,是恨不得日日都见到,夜夜都相伴。
如此才舍得从一个人的清净里跳出来,去融入两个人的热闹。
时惊尘心下如是想,嘴上却只说:“志同道合,便是道侣吧。”
这话倒是有意思。
黎未寒整个人往榻上来,歪了歪身子,拿了只枕头腰靠在后头,坐舒坦了,才道:“你这话倒是新鲜,却也没什么错。本尊这么些年游历四方,见过的道侣不少,多的是开头恩爱,最后又相看两厌的。若是他们也懂这‘志同道合’一说,把感情看淡些,也就不会如此心伤了。”
“看淡些。”时惊尘抬眸看了黎未寒一眼,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黎未寒说的轻松,又怎会知道这情爱来的炽烈,是最难以看淡的。
黎未寒见时惊尘静静躺着,也不回应,便问他道:“困了?”
时惊尘没困,但眼下并不想听黎未寒说这些没来由的话,便假意打了个哈欠,垂了垂眸。
黎未寒见他眉眼间带了困意,忽然觉得自己问这么一大箩筐的话,其实是很没意义的。
问非所问,自然得不到想要的回答。
他到底想问什么呢。
黎未寒自己也不清楚。
“困了,就早些歇着吧。”黎未寒叮嘱了一句,依旧靠在枕头上坐着。
时惊尘应了一声,背过身去,眼眸却始终没有闭上。
他的手落在脖颈的金锁上,一下下摩挲着上头镌刻的祥云纹路。
此时此刻分明与身后的人近在咫尺,却又似相隔天涯一般。
黎未寒不明白,他不懂,所以才能轻易说出“把感情看淡些”这样凉薄的话来。
时惊尘蓦地想起那郡王府的三小姐来,黎未寒到离开的那一日,都没给她解开禁言术。
他说三小姐性子直,一开口便容易说出高墙里最讳莫如深的事,与其解开,让她出言得罪二小姐和容郡王,不如先做一时片刻的哑巴。
黎未寒是个通透人,他什么都懂,什么都看的明白,却唯独看不懂他的心意。
时惊尘忽然很希望自己也是个哑巴,他怕自己一开口,就断送了这几年来的好梦,与黎未寒连如今的同榻而眠的时光都不能挽回。
更怕自己痴心妄想,一朝落空,粉身碎骨。
他到底,该如何是好。
耳畔是“沙沙”的雨声,一场秋雨一场凉,过不了几月就又要入冬了。
黎未寒不喜欢苦寒的冬日,但很喜欢这大雪纷扬的时节。
楚然和沐雪喜欢堆雪人,一到冬日院子里都是雪做的兔子和人偶。
几个人围着炭火盆嬉笑,是他能想到最惬意的时刻。
可这种惬意,马上就会不复存在了吧。
小徒弟们都长大了,来日都会有家室,到时候围着炭火盆的场景,便只剩下他和炭火盆了。
这么一想得换个好点的炭火盆。
黎未寒笑了笑,忽觉得自己与旁人也没什么区别,都会去贪恋那一时半刻的热闹与花火。
若非迫不得已,谁又愿意永远孑然一身呢。
两人各自思量着,蓦地只听院内传来一声响,似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碰倒了件陶器。
之前在郡王府,那邪祟的状态是一团灵识化作的黑气,也不知本体究竟在何处,该不会是追过来了吧。
黎未寒手上聚了灵力,时惊尘先一步起了身,走过去打开窗子看了看。
“怎么样?”黎未寒问他。
时惊尘看了许久,道:“不是邪祟。”
“看仔细了,那东西会隐藏自己的灵力。”黎未寒提醒了一句。
时惊尘又将那窗子掀了掀,片刻后,才道:“不是邪祟,是……姚家三公子。”
“三公子?”
他来做什么。
黎未寒不明白,时惊尘心下却已然清楚了。大公子来求亲,三公子这是按捺不住了。
唇角略略抬了一抬,时惊尘没有回应黎未寒的话,只是静静看着院内的人。
姚孟延从碎裂的瓷片上站起来,浑身湿淋淋的,极其狼狈,却也没管自己身上的泥水,径直往西屋去。
他停在门前,在雨里淋了许久,才用灵力凝了一只银光闪闪的纸鹤送进了屋子。
“你在看什么?”黎未寒走上前来,时惊尘很自觉地把位置让给了黎未寒。
他背靠在墙上,双手抱胸,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忍不住抬了抬唇角。
黎未寒过去时,正好看见百花休撑伞从屋里出来,两个人看起来交流并不是很愉快,大概是结了结界,只能看见人张嘴,听不见声音。
不会唇语的人有些着急,黎未寒回过头正要让时惊尘过来翻译,就这么一抬眼的功夫,便看见了让心心头发紧的一幕。
那夜的光有些暗,到底看不清楚时惊尘身上衣裳的细节如何。
今日在烛火下,就这么亮堂堂的现在眼底,黎未寒要说出的话忽然就堵在了喉中。
时惊尘的身姿很挺拔,如今懒懒靠在墙上,双手交叠着的样子,显得腰身劲瘦无比。
这上衣是薄薄的一层,下头却穿着普通的衣裤。
好风光到小腹的位置便停止,黎未寒沉默了片刻,启唇道:“三公子过来,做什么。”
时惊尘抬眸看了黎未寒一眼,道:“月上柳梢头,还能来做什么呢。”
月上柳梢头。
黎未寒忽然反应了过来。
这人不会要和沐雪表明心迹吧。
“他怎么这会儿过来了。”黎未寒问了一句,深更半夜翻墙而来,也太莽撞了。
时惊尘见他不开窍,只道:“大公子的帖子都送来了,再晚来一步,怕是师姐就成了他的嫂夫人了。”
“嫂夫人,大公子要娶的人是沐雪吗,本尊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时惊尘问他。
黎未寒就此打住,只道:“没什么,本尊这就让他们滚。”
既然是觊觎沐雪的人,打发出去也就是了。
“别去。”时惊尘拉住了黎未寒的衣角,道,“他此番狼狈也不容易,师姐是个有主见的人,又有百花休这么个机灵人提点着,咱们不必费心。”
女儿家倒底更懂女儿家的心思,他们两个大男人,实在没必要掺合。
时惊尘今日格外冷静些,倒显得黎未寒有些莽撞。
他看着眼前的人,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或许早在以为大公子要求娶时惊尘的那一刻,心下便已然有些乱了。
他怎么会这么想,怎么会有人这么明目张胆的求娶时惊尘呢。
旁人都是越活越明白,他怎么反倒是越活越迷瞪了。
这灵力不稳尚可以慢慢调息,心神不定又该如何。
院外的雨还在下,两个人静静站着,都没有说话。
时惊尘看了一眼窗外,见二人已各自回去,便也放下心来,他回过头,见黎未寒披了外袍准备出门,便问了一句:“师尊去哪儿?”
“吹风。”
“吹风?”
黎未寒留下两个字,便离开了,只剩下时惊尘一人还在原地愣神。
夜深雨大,黎未寒撑伞出了院门,踏着石子路往远处去。
他不知道自己想去何处,更不知到自己想做什么,总之就是不能再在屋子里待下去了。
黎未寒漫无目的地走,心下还未来得及细细思量,一双腿却已经先替他决定了要去何处。
月生阁。
白翎打着哈欠,一边把脉,一边听黎未寒说自己的病情。
许是时惊尘衣裳穿的太少,又或许是今夜的雨太大,总之他那飘忽的心神,如风中摇摆的蒲柳,再难安定。
“本尊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好在师兄还没睡,能给我看上一看。”
“我确实没睡……”
白翎无奈地笑了笑,他哪里是没睡,分明是在梦里调息了一半,被叩门声吵醒的。
“你可知是何病?”黎未寒问了一句。
白翎听见这句话,沉默了片刻,坦然道:“水满则溢,精满亦然,也算是人之长情。你这样的年纪,如何能算是病呢。”
“你是说……”
黎未寒倒是没往这方面想过,他原以为只有掌控与嗜血才是人最大的欲念,没想到这样的小事也能乱人心神。
如此说来,那合欢宗的心法,倒是也有越依据的。也难怪那么些个修士,抵抗不住合欢宗弟子的勾缠,宁愿奉上所有,也要求一夜缠绵。
“你并非生来无情之人,何必拘束着自己。”
白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他是修行了成百上千年的孔雀,这样的事,早见惯了。
黎未寒这样的年纪,若没有那方面的心思才算是奇怪。
白翎这几句话,倒是让黎未寒心下有几分释然。他到底没有飞升,有七情六欲也算是常事。
黎未寒不是个很爱和自己作对的人,什么事只要不祸害别人,也不祸害自己,便能坦然接受。白翎说他水满则溢,他也不愿去刻意掩饰。
白翎见黎未寒不语,不由地问了一句:“不知师弟看上了哪家女修,可要我前去说和?”
他与黎未寒本质上算不上是师兄弟,但也是一同在灵山道修行过的。黎未寒称他一声师兄,给他几分薄面,他便觉得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在世上有了牵挂,故而也愿意在琐事上照拂着黎未寒。
黎未寒摇了摇头,道:“并没有。”
“没有,怎么会呢。”
这仙门百家里,模样出众,品行又好的女修多不胜数,怎么会没有呢。
他见黎未寒低头思索,似是苦恼,便宽慰道:“没有也无妨,这爱是爱,欲念是欲念,何必要掺杂起来为难自己。”
“师兄的意思是……”
白翎见黎未寒不解,垂眸道:“那些留恋青楼楚馆的浪荡公子,哪个是因为真爱一个人呢,无非都是为了解决心头欲念。这缱绻意浓难寻,夜夜春宵却可得。你这一身灵力横冲,无处可释,必然会伤身,若是当真没有所爱之人,不若……”
“师兄。”黎未寒及时打断了白翎的话。
白翎意识到自己险些失言,也就没再继续说下去。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具体如何还要看黎未寒如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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