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人群中那个自信又张狂的人, 忽地笑了一笑。
没有人可以赌赢黎未寒, 即便是仙门大会随意下的赌注,黎未寒也不曾输掉。
众人沉默许久,无一人敢应下这个赌注。
姚如海见状,只道:“折梅, 何须如此绝情呢, 我知你爱徒心切,倘若此事当真不是时惊尘所为, 定然会给你一个交代。”
黎未寒瞥了姚如海一眼, 道:“此事关乎督护家的小姐,姚督护还是派人早日给自己一个交代为妙。那罗明烟才是杀害姚小姐的人,不知现下又在何处?”
姚如海道:“此人意志不坚,近些日子被关在地牢中,疯疯癫癫的,只在口中嚷嚷着什么琵琶……”
这句话让站在众人眼下的符聆愣了一愣, 他想往后退一步,腰却被顾澜风托住,一步也退不得。
“顾仙君。”
“无事。”
顾澜风与符聆交换了眼神,启唇问道:“黎仙君不会是怀疑,打碎魂灯的人是罗明烟吧,他尚在牢笼中,插翅难逃,又已然没有内丹,如何进的去鬼城呢。”
“有何不可, 那曾经的督护叶汝也是在地牢中被人看守着, 怎么就被看死了呢, 可见这地牢并非万无一失?”
黎未寒这句话堵的顾澜风哑口无言。
许是实在看不上黎未寒这猖狂样子, 顾澜风忽然道:“我便应下你的赌注,仙尊这些日子还是早做准备,看看没有内丹的人,该如何活下去。”
顾澜风脸上带着笑意,符聆看了顾澜风一眼,没有说话。
黎未寒挑了挑眉,没有回应他。
姚如海见众人都没有意见,便只能先顺着两人,答应了做这赌注的见证人。
黎未寒和顾澜风这场赌注,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看个热闹。不论谁输谁赢,总归是牵扯不到自己。
黎未寒得了空,这才抬眸扫了一眼在场的几人。
今日到灵山道的几个门派里,以浮生门、观海阁和青红阁的人居多,与天韵山庄交好的灵秀宫、天伏山、合欢宗,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被请过来。
如此请君入瓮,群起而攻之,用意实在太过明显。
姚四小姐虽不得宠爱,到底也是姚如海的亲生女儿,此事姚如海未必事先知道。
浮生门和观海阁如此咄咄逼人,只怕是为了报仙门大会时,时惊尘帮助沈琉儿夺魁之仇。
黎未寒看了顾澜风与符聆二人一眼,很快想到了计策。
摘星台的赌注下过之后,此事便全权交由了灵山道与从不参与纷争的青红阁。
黎未寒和顾澜风都被圈在了灵山道,楚然和沐雪也不例外。
为了排除嫌疑,姚孟延一同被留在了里头。
时惊尘是几个人的重点怀疑对象,直接被带上缚灵锁压入了大牢。
灵山道的人很给面子,即便是圈禁,也将黎未寒和另外两个徒弟安排在了一个小院里,布置的舒舒服服,不曾有一丝怠慢。
黎未寒刚踏进这院子,便看见楚然与沐雪蹙着眉头在说话。
楚然见黎未寒过来,忙走上前,问他道:“师尊,惊尘呢,没跟您一起吗?”
原本只有他和沐雪被人困着,眼下黎未寒也来了,这可怎么是好。
“在地牢。”黎未寒回了一句。
“地牢?”楚然看着黎未寒,一时间不太能接受。
这人要进了督护府的地牢,是容易屈打成招的。这些阴森诡暗,插翅难飞的地方,便是前任督护也待不住,更何况是时惊尘呢。
楚然想问黎未寒为什么不替时惊尘辩解,话不曾问出口,便自个儿反应了过来。
黎未寒到底只有一张嘴,哪里敌得过摘星台上那么多张嘴呢。
“那此事交给谁去查了?”楚然问了一句。
黎未寒看着他,垂眸道:“督护府和青红阁。”
“青红阁……”
这青红阁,是掌握各门各派大小消息和秘闻的地方。那阁主向来秉持着明哲保身的原则,不爱出山,怎么今日倒是愿意接下这烫手的山芋。
黎未寒见楚然面上带着疑惑,即刻解释道:“若是查清了幕后真凶,这青红阁可就一下攀上了灵山道和咱们天韵山庄了。”
“师尊的意思是,青红阁会向着咱们吗?”楚然问他。
黎未寒思量片刻,答道:“会,青红阁从来只信真相,真相就是时惊尘没有打碎魂灯,说他向着咱们,也是可以的。”
“那咱们……”
“等。”黎未寒只道了一个字。
“等?”楚然蹙了蹙眉,对他道,“这怎么行,咱们再不动手,外头的人指不定怎么编排呢。师尊不知道,你没来的这些时候,他们说的可难听了。”
“本尊是不知道,但也无需知道,你得记住,永远不要为了莫须有的事情而生气。”
黎未寒这是头一次认真和楚然讲道理,他向来喜欢道法自然,不爱以过来人的语气干涉旁人,但这一遭必须沉得住气。
楚然到底是太年轻,少年人最受不得委屈,容易莽撞行事。
此事他们本就清清白白,若因为气愤做了无可挽回的事,那才是最得不偿失的。
黎未寒安抚完楚然,抬眸看了沐雪一眼,问她道:“你与惊尘是一同出去的,当日的情况到底如何?”
沐雪闻言,即刻道:“我们提前一日到的,先是住了一夜。第二日晚间一同去的鬼城,到塔楼最上层,才看见那破碎的魂灯。那会儿守卫的小鬼并没有说什么,后来带着灵山道那两个接应的人一同进鬼城调查,那小鬼细细回想,才说出了头一夜的细节。”
这细节,与两个灵山道两个修士所言不差分毫。
沐雪见黎未寒眉宇间带了思量,又道:“鬼城的大门是我们亲眼看着开的,师弟即便是头一夜出去了,也不可能去鬼城。大门未开,谁也进不去,若要强行进去,是会被守卫的鬼兵发现的。”
“也并非进不去。”黎未寒忽地道了一句。
“师尊的意思是?”
黎未寒看了四下一眼,结了结界,坐在石凳上,示意几人也坐下来说话。
等楚然也凑了过来,黎未寒才道:“这各门各派常有执念深重,非要闹到鬼界三途川,寻已死之人的修士。想要进三途川就得先进鬼城。这些个人常常等不及每月十五,便会提前去往鬼城。”
“他们要如何进去?”楚然问了一句。
黎未寒道:“贿赂阴兵便能进去。”
“贿赂?”
“对,有句话说的好,‘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可不是莫须有的。那阴兵守在鬼城门外,一守就是几十几百年,没有家人给他们烧东西,自己也没有生财之道,想要调离看大门这个职位,往上走,就只能从想进鬼城的活人身上找门路。”
黎未寒说到此处,楚然又问他道:“那岂不是人人都可以提前进去?”
黎未寒道:“话是这么说,但非到十五,不是进入鬼界的好时候,此时若强行进去,便是逆天而行。即便贿赂了阴兵,也会被那城中的鬼吸食元阳和命格。”
“命格怎么吸食?”楚然还是头一次听这个说法,按理黎未寒也比他长几岁,怎么好似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般。
黎未寒道:“之所以每月十五进去,是因为十五的月华之力极盛,这月华之力凭借日光乃盛。阴生阳长,人的阳气在这一夜也是最重的。此刻进去,非凶悍的大鬼,一般人不敢觊觎活人的命格。”
“要不是十五呢。”
“若非每月十五而进入鬼城,是个小鬼跟你碰个肩膀,对面一望,就能蚕食一二你的命格。许多人逗留的时间长,出来之后修行便很容易有瓶颈,即便有幸渡劫飞升,也免不了天雷那一步。”
黎未寒说的严肃,让两个徒弟听得几乎入了迷。
当年破鬼城,镇压鬼帝的日子,便是选在了八月十五。即便是八月十五,那几个有心机的老掌门也不愿进鬼城,派的都是身边的得力弟子。
要不是黎未寒出手相助,那几个得力弟子一早死绝了。
此事只有几个修为高深的掌门长老才知道,倘若被他们座下的弟子知道,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人心易冷,只怕再不会甘愿效力于那些老东西。
“既然提前入鬼城的后果如此严重,那为何还有人愿意提前进去。总不能大伙都不知道,也得有一两个知道的。”
这阴兵不想断财路,故而对提前入鬼界的后果守口如瓶。那些已经知道的人呢,为何还会进去。
黎未寒听他问这个,忽地笑了笑,问他道:“若是有朝一日本尊死了,你可愿冒着命格被蚕食的危险,去三途川见我?”
他这一句话,直接将楚然问住了。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与“我和你母亲同时掉进水里,先救哪个”这种史诗级的难题有得一比。
黎未寒刚想笑话他,这么大的人还不会说好听话。还没笑出来,忽然听见楚然道:“我和惊尘绝不会让师尊身死,若真有那一日,也是师尊去寻我们两个。”
他这话说的认真,叫黎未寒心下忽地一动。
这些年来,黎未寒自知不是好脾气的人。
每逢天韵山庄收新人的时候,那些稍微打听过的人,就会挣着抢着往白翎仙尊那去,根本没有人愿意来他这儿。
楚然倒是个好孩子,真让他感动,没白费他这么多年的提点。
“你这话说的,怪煽情的,也难怪当年只有你愿意来我门下……”
黎未寒记得那年弟子大选,他只有十六岁,那是他刚能收徒弟的时候。那会儿有的弟子比他都要高些,壮些。即便他封印了鬼帝,也没一个人愿意投入他门下,只有楚然,只有楚然挪着步子,站到了他面前。
楚然听黎未寒这么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从前也不喜欢师尊,那年还跟别人打赌说您年纪轻,肯定没有收弟子的权利。要事赌输了,我就自愿拜入您门下,开开先河,没成想就输了,那会儿我都觉得今生无望了,哪知道……”
楚然说什么?
黎未寒很快提取了楚然口中的关键词,这小兔崽子是打赌打输了才拜他为师的吗?
他一直以为是这人被他的魄力所折服,才自愿过来的。
真是没想到。
黎未寒看向楚然的目光,顷刻间变了几变。
沐雪听到这里,才问道:“那咱们这几日,就只要静观其变吗?”
“正是,还是你聪明。”黎未寒扫了这小院一眼,道,“咱们越是淡定,那些个背后使坏的人,心下就越是着急,长此以往必然会再做安排。你们两个每日打坐修行,空闲了就对来送饭的人说两句闲话。”
“什么闲话?”楚然问了一句。
黎未寒招了招手,示意他们附耳过来。
楚然听完黎未寒的话,眼睛圆了一圆,问他道:“这样会不会不好,那阴兵会来找师尊吗?”
黎未寒摇了摇头,道:“不会,他们不敢。再者,若真是想进去的人,别说是命格了,便是付出一条命,能见心爱的人一眼,又有何遗憾的呢?”
黎未寒看似冷漠,却从来是个把情义刻进骨髓中的人。
楚然听他这么说,也就放下了心。
往后的几日,三人在院子里晒太阳,吃饭,打坐。什么事都做,就是没想着救时惊尘出来。
往来送饭的,都是灵山道的小修士和灵兽幻化的小童。这些个人修为不高,人微言轻,心中疑惑也不敢言说,只能背地里议论。
“这黎仙尊也太冷漠了吧,好歹是那种情分,怎么说不管就不管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黎仙尊和时惊尘也不过是睡过几年的情分,连夫妻都不是,按理也没什么错处。只是……”
“只是什么?”黎未寒看着进门来的小童,就那么靠在门上,问了一句。
那小童不曾料到黎未寒在院门口,当即吓得一哆嗦,食盒一松,就那么落了下去。还是黎未寒手快,才接了一接。
“今儿吃什么?”黎未寒问了一句。
那小童愣了一愣,道:“烧鸭子,五香鹌鹑,八宝云汤……”
“这么丰盛。”未待那小童说完菜名,黎未寒便提着食盒走了。
另一个小童待他走远了,才用胳膊杵了杵方才报菜名的小童,道:“我说什么来着,男人生来薄情,倒手的东西从来不珍惜的。”
“还真是。”
屋内,黎未寒刚把食盒放在桌上,便变了脸色。
地牢,四面的流水声不绝于耳。
时惊尘囚在水牢中间的高台上已有五日。他双手被两侧石壁引来的锁链绕着,连腰上也带了缚仙锁。
此地昏暗,只有石壁上镶着几只火红的烛。
时惊尘双眸紧闭,低垂着脑袋,似无呼吸的死人一般。
远处传来细微的声响,被束缚的人耳尖动了一动,蓦地睁开了猩红的眼眸。
时惊尘眸中的血色,在见到水流对面鬼鬼祟祟,试探着往这走的棉花娃娃时,骤然消散。
“师尊……”时惊尘低低道了一句。
见那棉花娃娃停在深不可测的水流前止步,他便吹了一口气。
那团气在昏暗的水牢中带着点点灵光,汇成了一只绝大的红尾蝴蝶,将棉花娃娃托了起来。
黎未寒被蝴蝶一路带到时惊尘的上方,眼看着就快飞过了,他便拍了拍蝴蝶的脑袋。
红尾蝶在一瞬间溃散,黎未寒垂直落在了时惊尘的脑袋上。
落得不是地方,黎未寒倒吸一口凉气,就那么扒着时惊尘的眼睛鼻子,滑落在他跪坐着的腿上。
“徒弟,我来了!”
时惊尘看着高举着双手的棉花娃娃,想抱一抱,却又不能。想了许久,只低下脑袋,用额头抵了抵那棉花娃娃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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