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顷刻便落了下来。
天地间仿佛摇摆着数亿万的丝线, 冲刷着李妮妮的手和脸。整个天空忽然间黑了下来,隆隆的雷声直灌入耳,大颗大颗的雨水砸在人脸上。
李妮妮用最后一节绳索将自己捆在了船舷上, 伸手死死握着船舵的把手。
狂风和巨浪劈头而下, 一叶扁舟在宽阔无边的大海上浮沉, 就犹如一片落叶, 丢进了汪洋。
李妮妮眼睛几乎睁不开,把就救生艇的马力开到最大,背对着乌云, 正飞快向前破浪而行。
而达玛太子静静地躺在雨里。
船只摇晃,他却纹丝不动。
雨水打湿了他的嫁衣, 那泼墨一般的长发蜿蜒黏连,成股的水流从他脸上滑下,更显得他深邃的五官惊心动魄。
杨朵朵和武太郎缩在船舱底下,相互依偎着,随着每一次颠簸一起东摇西摆。
就这么沉默了几秒, 杨朵朵忽然站起,握着拳头喃喃道:“不行, 我怎么能让妮姐一个人在前面开船,而自己却躲在后面呢?这简直是懦夫行为, 我要去帮妮姐!”
她刚说完,武太郎就默默移开腿,给她腾出了朝外走的通道, 仿佛在说“请”。
杨朵朵:“?”
杨朵朵难以置信:“你这是什么意思?”
武太郎奇怪道:“不是你说要出去帮姐姐吗?我的腿挡住了你,当然是主动空开道路,让你过去。”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杨朵朵被气到:“你一个男的, 就好意思躲在女人身后让女人来保护吗?脸是不是太大了?”
“我不擅长开船,也不擅长游泳,关键时刻管好自己不要出去给姐姐帮倒忙,这样有什么不对吗?”
武太郎反而笑了笑。
“而且朵朵姐,你不是一直在说男女平权吗?既然平权,又为什么一定要默认男孩子必须来保护照顾女孩子呢?难道强大的女孩子,就不能保护弱小的男孩子吗?”
“……”神他妈弱小的男孩子。
八块腹肌还弱小,她墙都不服就服他。
杨朵朵气得说不出话,朝武太郎竖了一个中指,转身打开舱门。
风雨一下灌了进来。
一道闪电倏忽破开乌云。
而等杨朵朵关上舱门后,武太郎脸上的笑意才慢慢收拢起来。
他脸色阴郁,全身是水,狗狗眼低垂着,少年感依然十足,却丝毫看不出方才和李妮妮撒娇时的柔软。
到了船舱外面,杨朵朵才意识到风有多大。
这时候海浪还没完全掀起,但甲板上已经全都是水,还扑腾扑腾蹦跳着许多被海浪打上来的鱼。
滚雷一般的雷电在云层间咆哮,照亮了前方李妮妮的背影。
她的长发高高束起,哪怕四面巨浪滔天,她也稳稳地踩在甲板上。
仿佛没有什么能把她摧折,也没有什么能把她打倒。
杨朵朵忍不住想起了小学时候看过的一本武侠小说,里面有一句话叫“请从绝处读侠气”。
即便在这样生死相交的时候,杨朵朵也觉得自己女性的胸腔中,掀起了一股无边豪气。
她隔着雨帘对李妮妮喊道:“妮姐!你还有我!我来帮你——”
但杨朵朵刚张开嘴,声音就淹没在了风声中。
下一秒,一道巨浪携裹着鱼群劈头而下,她面前的李妮妮不小心踩到了鱼尾,脚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
杨朵朵:“——你。”
李妮妮头顶着一条瞪着眼睛的鱼,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你刚刚说什么?”
杨朵朵:“……没什么。”
杨朵朵深吸了一口气,礼貌地说:“你需要我帮忙开船吗?”
电光照亮了李妮妮的脸,她盯着前方一条隐隐的白线,头也不回道:
“你会根据风向判别方向吗?”
她不是反问,她是真的需要一个人帮她看方向。
杨朵朵依稀记得,小学还是中学必读课外书目海明威《老人与海》里写过,有经验的水手,只需要从信风吹在他身体上的感觉和帆的情况,就能知道方向在哪,根本不需要罗盘来告诉他。
但是……她又不是水手。
杨朵朵:“……不能。”
李妮妮:“你游泳到了几级?一分钟能游几米?”
杨朵朵:“……10米?”
李妮妮:“……”
杨朵朵在这一秒认清了自己。
她忽然感到了自己的多余,方才的豪气顿时散光了。
杨朵朵有些尴尬地重新打开舱门:“对、对不起,是我打扰了。那、那我还是回去苟着别添乱好了……妮妮姐加油!”
她干巴巴地比了一个干巴爹的手势,灰溜溜地回到了船舱里。
然后和船舱里的武太郎面面相觑。
黑暗里,武太郎笑了一下,纯净的眼睛弯起:“怎么,朵朵姐不帮忙啦。”
杨朵朵:“……”
呵,狗男人。
一片混乱中,谁都没有注意到猫去了哪里。
李妮妮任凭雨水像珠串似的在脸颊边滴落,眼睛被雨打得几乎睁不开。
但她还是紧紧盯着远处那一条滚动的白线。
近了,更近了。
铺天盖地的海浪形成了十五米高的海墙,几乎横跨了整个海平面,向她缓慢,但坚定地席卷而来。
从天空往下俯视,他们的船就仿佛汪洋大海中的一片摇摇欲坠的落叶。
而达玛太子静静躺在她脚边,绯红袍裾上露出好几个李妮妮不小心踩出来的鞋印,黑发上还滚着一条鱼。
但他的双手,居然还是李妮妮之前给他摆放的姿势。
仿佛除了李妮妮,没有什么能撼动他。
风不可以,雷电不可以,天也不可以。
黑云压城,风满袍袖,达玛太子唇角似勾非勾,似笑非笑,竟显得这绝境也多了一分潋滟生辉。
而李妮妮站在船头,迎着风浪。
就在滔天巨浪迫近的一刻,她骤然把逃生艇的马力拉到最大,整条船身都随着海浪掀起!
黑色天幕不见五指,她仿若驾着一叶扁舟,在排山倒海的海浪中猛然腾空十来米,几乎踏着浪尖往前倾斜——
下一秒,船只消失在了海浪中。
船舱里的杨朵朵和武太郎只觉得身体骤然失重,随即整个人被抛向半空。
海水从船舱门窗缝隙中疯狂涌入,飞快没过他们的小腿、腰肢、胸口。
两人死死握着船舱顶部的绳钩,不过几秒,海水已经淹没了他们的下巴。
武太郎腾出一只手,把浮起来的尖锐物从两人身边拨开,又掏出川建国举到有氧气的地方,这才轻声和她说:“会憋气吗?”
杨朵朵眼泪惊惶地流下,根本不敢想李妮妮在外面是不是还活着、这种情况下还能不能活着。
她只觉得绝望感在心间蔓延上来,又想起了母亲一个人孤独坐在房间里等待的背影。
她的母亲是渐冻人症,她快死了。
而她自己,也快死了。
杨朵朵流着泪说:“会。”
迫人的喘息声中,武太郎似乎完全看不见她的泪水,也看不见即将灭顶的危险,他的声音依然平静无波。
说话时的语气,也与他半个小时前用垂耳狗狗表情撒娇时的语调大相径庭。
但这种情况下,杨朵朵根本没心思分辨这些细节。
她只能感觉到冰冷的海水已经淹没了她的口鼻。
而武太郎安定的声音,是她绝望中唯一一点力量。
“姐姐一定能做到。”武太郎说:“她一定能在我们窒息前,把船开出去。”
“现在,我数321,你吸一口气,然后沉进水里。”
“……好。”
“三、二……”
“一!”
汹涌的海水骤然灌入耳道。
杨朵朵憋着一口气,和武太郎一起沉进海水中。
海水里漂浮着一些杂物,有箱子,还有一双60年代的鞋。半截绳索在海水中,像蛇一样游荡,让她想起咬死了宋娇娇的那群海蛇。
她把眼睛闭上,默默地在心里倒数。
这个时候,她没有任何自救的办法,只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李妮妮身上。
船舱外。
船舵下的钩锁已经绷到极限,不堪重负。
连李妮妮脚下的甲板都正在吱呀吱呀互相挤压,似乎下一秒就要崩断。
李妮妮手紧紧握着船舵,整个人在海水里漂浮起来。
她的黑发在海水中散开,与达玛太子及膝的长发交织在一起,浮荡如海藻。
海水淹没了他们,但这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浪潮落地之后,会迎来的巨大拍击力。
从10米高的地方往下坠,砸在海平面上,就犹如砸在水泥地面上,更何况背后还有海浪在加剧这个力量,足以直接砸碎整条船,包括船中的人。
因此,她必须在船只坠地的瞬息里调整船头,让船只能斜插进海水中,减少和海水的撞击面。
李妮妮这时候也来不及想为什么达玛太子不会在水里浮起来了。
她紧紧盯着前方,指甲死死嵌进船舵,固定船身的铆钉在巨大的扭曲力下逐渐弯曲,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轰——
海浪携裹着船只,从十几米高的高处,呼啸着冲向海平面。
船身上的每一个零部件都在哀鸣,桅杆早就断裂。
李妮妮只听到“咔嚓”一声,艉肼甲板也崩裂开来,她差点被冲击力掀出船外。
但她脚边的尸体,这一刻终于符合了物理学定律一秒。
剧烈的颠簸中,他方才被李妮妮摆好的姿势总算变换了一下,整个尸顺着倾斜的船身滚落到李妮妮脚边,一段苍白左手露出长袖,正好搭在李妮妮的脚腕上。
他的手指仿佛有千钧重量。
李妮妮原本要倾斜出船外的身体,瞬间被压下,重重摔在甲板上,滑了好几米。
船身吱呀吱呀地哀鸣,李妮妮刚握住断裂的桅杆,又是一下剧烈的颠簸。
达玛太子整个人翻落下来。
绯红宽大的袍袖,在巨浪中犹如蝶翅。
他以一种亲密的、无可退却的姿势,整个覆在李妮妮身上,挡住了她身前的滔天巨浪,阻隔了一切摧金断玉的冲击。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一切都巧合得不可思议。
漆黑无光的海面上,李妮妮浅褐色眸子犹如斑驳的玻璃弹珠,琉璃一般映出了达玛太子的脸。
他黑色的长发倾泻下来,柔软地蜿蜒在李妮妮下巴和脖子上。
那双眼睛微微阖着,蝴蝶触须一般的睫毛沾染着水珠,哪怕在这即将倾覆毁灭的时刻,也静谧得不可思议。
而她面前如山般巍峨的巨浪,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以摧枯拉朽之势倾覆而下,“轰隆”一声,重重打在达玛太子背上。
——那声音连李妮妮都觉得痛。
要直接拍在她身上,她怕是能被当场击杀。
一道电光倏忽掠过,李妮妮睁大眼,正好看到一滴水珠,从达玛太子微挑的眼角上滑落。
无数的水滴和浪花中,李妮妮只看见了这一滴,在她眼前无限放大,最后“啪嗒”一声,滴在她脸上。
——这一刻,除了满心震撼之外,另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在李妮妮心中升起。
她想起在地宫里,达玛太子的双人棺椁“恰好”留着个空位,他躺在纷华靡丽的玉石中,而她也阴差阳错“恰好”躺进去,以至于两人并肩缠发,犹如冥婚合棺。
她想起在她心里决定扔下达玛太子尸体那刻,这具尸体也是这样“恰好”地,被爆-炸产生的震动震落到棺椁之下。
当时,那双明晰修长的手指,同样是以这个姿势,覆盖在她的鞋面上。
好像在挽留,又好像在祈求。
祈求她别扔下他……祈求她,带他一起走。
可这只是一具不会动、不会思考、不会说话的尸体啊。
这样的巧合出现一次可以,但如果出现两次,出现三次,就让人细思恐极。
——仿佛她走过的每一段路,她经历的每一次意外,甚至连此刻会冲击到她的每一朵浪花。
都被这具尸体精确地、仔细地、环环相扣地计算过。
可是人脑能计算出来的东西吗?
但这念头在她心里闪过只是一秒。
暴雨倾盆而下,甲板终于承受不住压力,悲鸣着炸开,一块钢板切着李妮妮的头皮掠过,卷进了海里。
李妮妮只觉得身体忽然失重。
下一秒,船只再度被巨浪携裹,他们如同蝼蚁被一只巨掌整个托起——
又朝着海平面,轰然拍下。
作者有话要说:岛上就不该死那么多人,现在都没人可死了,总觉得一场这么大的海难,没一个人死怪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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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貌询问,有人站太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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