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想在从前的小床上睡一晚,胡遇陪她坐着,佝着身子,抬手就能摸到天花板。
他笑道:“这算不算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林言才注意到胡遇的胳膊密密麻麻全是红点,她皱着眉:“怎么被咬成这样子?等等我,我去拿药膏。”
不说还好,一说就开始浑身发痒。
等林言拿着药回来时,胡遇身上那些小小的红点已经被挠得肿了起来,一个个浮在表面,惨不忍睹。
“大男人这么招蚊子!”她用食指沾了点药膏,轻轻擦拭,说,“从周阿姨那拿的,这是她用驱蚊草自己制的,效果很好,走之前我们和她多要几瓶。”
胡遇仰天伸长了脖子,闭着眼咬紧牙,好一会儿说:“我自己来。”
林言抿了抿嘴,把药递过去,坐在床边看他大手大脚地抹,很快,屋子里有浓郁的清凉味,她吸着鼻子打喷嚏,胡遇把被子盖在她腿上,问:“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么?”
林言若有所思,相当配合,答道:“你说丞丞么?也没什么。我们这边有几个坏小孩,喜欢欺负人,丞丞好几次被他们逮到,哭着回家。周阿姨和学校反映过,但那帮孩子的爸妈都在外打工,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管不住,在学校无法无天的。你要想不被欺负,就只能凶过他们。就……反正那次吧,我跟丞丞一起,和他们打了一架。换做别的小孩,我也没空管,但丞丞不一样,周阿姨对我和我妈都很好,丞丞和别人不亲,但叫我一声姐。”
“一口一个孩子,你那会儿多大啊,这么拿乔呢!”胡遇说。
这方面他最清楚,坏孩子坏在爱闹事,也坏在记仇,不可能打过一次就算了,他以前打群架吃了亏,连气都咽不下,总想着找机会报复。要摆脱无赖的纠缠是很难的,要么他们欺负够了觉得没劲,要么就是他们怕了。
林言捏了捏被子,继续说:“我知道他们肯定会再来找麻烦,平时都很小心,远远看见了就绕路走,不过还是防不胜防。有一次做值日放学晚了,刚出校门就被人捂着嘴拖到了一条小巷子里。”
林言捏胡遇的脸:“放松,绷这么紧干嘛!三个小屁孩嘛,能多吓人,一个个拿着棍子动也不敢动,就冲我骂骂咧咧,虚张声势罢了。”
胡遇的手裹着她的,两手指骨相触,他问:“没了?”
林言垂下视线:“打了一架呗。”
老房子的电压总不稳,盛夏的夜里开着空调,头顶的灯时不时闪,胡遇的眸光也跟着闪烁,好一会儿才说:“你拿刀捅了人。”
林言蓦地抬头,睁大眼,捂着头嗷嗷叫,胡遇双指扣起来,请她吃了一盆爆炒栗子。
她叫得狠,胡遇便加量不加价。
“我就知道问你问不出关键的,我问了周阿姨。”胡遇说,“你差一点就被关进少管所了。”
空调嗡嗡的,衬得床上这一方空间更静,许久之后林言叹了一口气,眼神好哀怨。
“哎……早跟你说了,我不是乖小孩嘛,现在想想还挺后怕的,好在没事。”
胡遇还欲说教:“你——”
林言敲了敲他的膝盖:“行了,别审我了,今天都累死了,快回去睡觉。”
胡遇撑着床板往里挪,靠上了墙,静静地看着林言的眼睛,然后抿着嘴眨了眨眼,林言于是又催了一遍:“我困了。”
“嗯。”胡遇应了,人不动。
两人无声地对视片刻。
林言:“嗯?”
胡遇依旧只动嘴:“嗯,睡吧。”
突然,蒋厉楠那句嘱咐在林言脑子里猛地爆炸,电光火石。满屋的清凉和脑子里的一团热浪抗衡,激得她头皮发麻,无端起了一身疙瘩。
熄了灯,房里也并不漆黑,月光缠绵在薄薄的帘上,给屋子镀了一层淡淡的银光。起初还是静悄悄的,十分钟后,床发出阵阵“嘎吱”响,不知第几响后,林言咬着牙,忍无可忍。
“你能不能别翻了。”
胡遇咳了一声:“你还没睡着啊?”
“你不消停我怎么睡。”林言又往里挪了一点,差不多快贴上墙壁,胡遇侧躺着,把身子弯起来,干巴巴地问:“这床有点小,我这样你舒服么?”
林言:“嗯,睡觉。”
床给林言一个人睡堪堪好,实在放不下胡遇的大长腿,家里的大床睡惯了,胡遇翻来覆去,怎么也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他又很怕摔下去——睡前在地板缝看到了一只小蟑螂。
于是胡遇抓着空就往里挪,现在两人几乎要前胸贴后背了。
林言用胳膊肘推了推他,“你出去点。”
“不行,我怕掉下去。”
“那我跟你换位置。”
“不行,哪有让女人睡外面的道理。”
林言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你哪来这么多歪理。”
听语气并没有不高兴的意思。
胡遇壮了壮胆,伸过去一条手臂,说:“给你当枕头,要不要?”
被林言甩开:“大可不必。”
胡遇于是强行伸进去,不搞那些绅士态度。
他问:“你睡觉穿长袖,热不热啊?”
“你事情很多。”林言调整了姿势,安安稳稳枕在胡遇的胳膊上。
胡遇凑近了用气声说:“你没跟我说晚安。”
“晚安。”林言弯着嘴角笑。
“嗯……晚安,阿言。”
盛夏,蝉是不用睡觉的生物,半夜时分依然聒噪不停,胡遇被蝉声鸣得心烦意乱。鼻尖嗅到清淡好闻的皂香,贴着手臂的皮肤细腻光滑,他在黑暗里压着一些念头,呼吸声却逐渐沉重。极轻地叫了一声:“阿言,你睡了吗?”
没有得到答复,胡遇将手慢慢贴上林言的腰,几乎是相触的一瞬间,林言装睡的事情就暴露了,胡遇略微沙哑的声音从她耳畔传来:“你别抖,我不乱动。”
“你……”林言略略声颤,“你拿开。”
“我……”
胡遇不知道怎么说,就是搂得紧,圈起一条手臂,横在林言的锁骨前,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他把头埋在林言肩窝里,试试又探探“阿言,我……”
林言稍稍侧头,唇碰到胡遇的鼻尖,没问怎么了,只叫了声哥。
胡遇差点在这声微颤的称呼里缴械,他翻身到上方,在黑暗中凭借感觉乱寻。
林言躲着骂他,咬牙叫他的名字。
狮子只想掠夺,什么话也听不进。
他闭着眼都能寻到林言脖子上的疤,那是替他受的,那是他的。
胡遇借着点光,一遍又一遍舔舐伤口,牙齿和锁骨碰撞了几个来回,顺着肩颈移到了耳后根。耳垂被湿湿腻腻歪的触感包裹着,被细细地磨了许久,磨得林言又疼又刺激,身上直浮起层层细密的疙瘩。她竭力仰着头,手用力掐住胡遇的双臂,颤抖着,又唤了一声:“哥。”
脖颈在黑夜里显露出致命的白,如偷藏在屋里的月光,而胡遇是个吃月亮的浪徒,他半含半吮,半晌从嗓子冒出一个含糊的音。“阿言。”
“阿言。”他略抬起头,问,“你喜欢我么?”
林言不回答,他的手上移,掐上那抹月光。
胡遇问:“你说不说?”
窗外蝉声混着蛙鸣。
林言被折腾出了一身汗,呜呜咽咽地回答:“你下去。”
胡遇愣了愣,收起作乱的爪子,喘着气侧身躺下,好一会儿才说:“你说一句不喜欢,让我死了心,我现在就滚出门去。”
他活了快20年,觉得自己最精明也最冒险的时刻大概就是现在了。心跳又急又躁。沉默愈渐变长,身子恨不得夺门而出,而脑子却沉沉的,说,再等一等吧。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蝉鸣都消停了,胡遇才从先前那阵冲动中冷静下来。
“啪”的一声清脆的耳光。
他抹了一把脸,羞愧而无地自容。
“阿言,对不起。”胡遇说,“我是混蛋,我以为——”
他正寻思着如何检讨,手在这时候被握住了。
林言的手凉凉的,上面有冷汗,开口嗓音都带着点委屈的调。
“我来到这边之后,没人喜欢,没人作伴,被嚼舌根,被冷嘲热讽。我跟我妈相依为命,但她没叫过我女儿,没夸过我乖,没抱过我,更没说过爱我。”林言握着他的手说,“突然被你这样照顾、呵护着,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到了二高之后,生活一下子变得丰富起来,有了朋友,被老师和同学喜欢,每天都能跟你一起上下学,我很喜欢这样的日子,很感谢你给了我这样的日子,我们在一起很快乐,可是这是喜欢吗?”林言翻过身,和胡遇面对面,“你喜欢我?你喜欢我什么呢?”
“需要理由吗?”
“需要的。”
“需要才怪。你这个问题跟政治主观题一样烦。”胡遇挤出一个苦笑,“我要是套模版,能说出喜欢你的三百个理由,长得漂亮,鼻子眼睛嘴巴都漂亮,成绩好,语文数学英语都好,会做饭,蒸炒煎炸都会,温柔大方脾气好,哭哭笑笑都可爱……可这些是你想听的么?”
“阿言,你对我来说很特别,在我这里,别人做什么都不行,但你可以。我只想跟你亲近,想抱你亲你,想一睁眼就看到你,想保护你,想和你一起做很多很多事情。我很小气,你夸宋繁星我会吃醋,你多看余安一眼我会吃醋,有时候以宁抱你我都会吃醋。我希望你开心快乐,更希望我能带给你快乐。还有好多其他的,我想不起来还能说什么了,如果你非要说这不是喜欢,那我也没有办法了。反正我横竖说不过你,你——”
“好了,别你你你了。”林言拉的很长,像撒娇,林言的指腹轻轻触上他的唇,胡遇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在黑暗里,别样勾人。
于是他攥着手指亲,亲了几下,将手指叠上林言的唇,问:“我可以亲这里么?”
热汗渐渐覆盖了方才的清凉味,林言彻底被胡遇本来的味道包裹了。陈年的烟味,清淡好闻的檀香味,和头发上的皂清香,混在一起,成了一种令她上瘾的味道。
他们不会接吻,唇角都是生涩的音节。
隔天,两人起得最晚,下楼时众人正坐着吃早饭。
张易枫啃着包子,咋咋呼呼:“老胡!你居然夜不归宿,留我独守空房!”
“老胡,你可真禽兽!言言才刚成年!你的良心不痛吗?啊!”许以宁大声问道。
胡遇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别这么龌龊。”
“这么单纯呢?疯子,看样子胡老板不太行,他给不了你□□。”
张易枫喝了口豆浆,看向余安:“那要不我们俩个过?”
余安摆摆手说兄弟别这样。许以宁还想再起哄,被胡遇呵回去:“包包还要不要了?再废话就剩个扣了!”
许以宁:“……”
胡遇用视线扫视另外两人,所到之处皆屈服于资本主义的淫威下,只有食物链底层的劳动人民宋繁星身在局外,继续啃着香喷喷的肉包,抬头看着林言,问:“林言,你昨天没睡好吗?”
林言坐下来喝粥,回答:“嗯,做噩梦了。”
“啊?你没事吧,做什么噩梦了?”
胡遇凶他:“梦到你缠着她行了吧,烦不烦啊你。”
宋繁星:“……”
一行人来到周阿姨提过的山,入眼一片原生态的风景。
山上的树葱绿,在烈日下开得相当旺盛,丝毫不蔫,略窄的盘山公路旁有一块长满杂草的田地,地面干涸,上面爬满了皴裂。再过去是大水库,水面很平很静,金光好似匍匐在上面,这儿的温度比外面低上许多,可还是热。众人沿着水库逛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一块平整的水泥地。张易枫和宋繁星准备生火,余安蹲在一边研究灯。他们晚上要在这烧烤,天黑了没个照明的东西不行。
胡遇很不喜欢山,山上虫子多,他又特招,林言指了指车:“你去补个觉。”
胡遇冲她挤眉弄眼,那意思是:这么心疼我啊?
等一觉醒来,周围黑黢黢的,烧烤架已经摆好了,上头挂着一盏不怎么明亮的灯,映着婆娑树影,风吹过来时,那灯还晃悠悠的,树影随之晃动,好不瘆人!胡遇扒着车门叫:“阿言?”
“疯子!”
“许以宁!”
“余安!”
“男狐狸精!”
他叫了个遍,没一声回应。在视觉派不上大用处的时候,听觉总是很敏锐的,胡遇虽然看不到人,但明显能听到一些细细碎碎的小动静。做了大约十分钟的心理建设,他壮着胆走过去,走一步退三步,十米远的路足足走了二十分钟。
他咳了一声,听见好似布被掀开的声音,呆了呆,眼前瞬间亮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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