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楚玟斌坐在桌前,望向窗外。明月皎皎,柔光似水,顺着屋檐瓦片倾泻下来。
他惦念着柳煜的腿病,按表象来看,隐静脉、浅静脉已经伸长,迂回曲张。这是由于长期重力劳动、直立等习惯,导致静脉瓣膜压力增加,静脉瓣膜松弛扩张所致。若是长此以往,只怕还会有湿疹皮炎或是下肢溃疡形成。
楚玟斌只觉得头疼欲裂,在没有超声等现代医学检查的年代,到底该如何定位诊断呢?
以往在医院时,如果遇到病情轻微,或是身体耐力较差无法承担手术的人群。医生们往往习惯于选择弹力袜、弹力绷带,病人穿上后,使静脉处于萎缩瘪小的状态,以达到缓解目的。
若是能,若是能做出弹力袜相似的腿缚,也许能帮到柳大人。楚玟斌眼皮渐渐垂下去,夜色凉如水,困意袭来,终于睡去。
晨间阳光正好,楚玟斌正在“芷杉轩”庭院中舒展筋骨。他给自己打造了木架双杠,时而引身向上,时而手举把手左右飘荡身体,好不快哉。
这是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为外科医师,更需要身强体健,才能在手台上站得住。可如今,不知何时才能有做手术的机会了。想到这,楚玟斌不由得惆怅起来。
“闻斟先生!”一抹轻快的声音从正门飘进来,江璘儿右手抱青瓷小壶,左手臂弯斜挎竹篮,出现在门槛。
楚玟斌松开握住双杠的手,稳稳落地。看清来者后,嘴角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璘儿姑娘来啦,快请进!”
江璘儿身着淡蓝色棉布短袄,脚踏白布软鞋。看起来精神大好,想必是常山仙君的药对血吸虫起了作用。
楚玟斌引着江璘儿走进正厅。女孩轻捻瓷瓶壶口的木塞,拔出后一股清甜醇香四散开来。接着掀开盖在竹篮上的软布,将一碟蜂蜜桂花年糕、一碟水晶荠菜包放在桌上。
江璘儿望向楚玟斌:“闻斟先生,上次多亏了你出手相助。我和哥哥的病全好了!这是鸠茨特产:桂花酒酿红豆甜汤、桂花年糕、什锦水晶包,我做的,你尝尝。”
楚玟斌腹中馋虫早已被香气勾起,道声“多谢。”便忍不住吞咽咀嚼起来,只觉得口齿生津,味蕾如花苞一般怦然绽放。
饭毕,楚玟斌问:“璘儿姑娘,你兄长现在以什么为生计?还在码头赶船吗?”
江璘儿收敛了笑容,眉间略带愁容:“哥哥还在码头,上次工友抗议后,侯贵生倒是发了工钱。可只有以往的一半,还说什么生意不景气……我在绣坊帮忙,靠女红赚点银子。”
楚玟斌低声宽慰几句,气氛倏而变得沉闷起来。只听蝉鸣一阵阵地,吵得人心烦。
鸠茨沿岸一带,蚕桑及丝绸文化较北部中原地带,着手进行商品化更早。羌驰、穆仓等西域番邦,皆为之心醉。重大的丝绸出口,也为景国国库充盈贡献了重要力量。
“对了璘儿姑娘,你在绣坊,可否能帮打听打听?”楚玟斌顺手在纸上描出一个护膝似的腿缚,其中每隔两寸,皆有交叉绑带相绕,新奇有趣。
“贵坊是否能做出这个?可以套住小腿,布料透气轻盈,但要有柔韧感。上下可拉绳调节松紧大小。”楚玟斌热切地盼望着江璘儿的眼睛。
“这……我替先生问问。”江璘儿点点头。
七日后,鸠茨刺史柳煜在府外见到了楚玟斌。楚玟斌携带着木雕匣子,正站得笔直。
两人一番寒暄后,柳煜已迎着楚玟斌进了家宅花园。“和伙房说一声,今晚我有贵客招待。蒸条青江鱼,再看着炒几个菜吧。”
楚玟斌坐定,徐徐将匣子打开。两件蚕丝编制成的腿缚映入眼帘,桑蚕丝有着三棱镜一般的光泽纤维,正柔美地闪烁着。
鸠茨绣娘心灵手巧,这正是按楚玟斌的意思,用丝线牵拉编制成的腿缚。
他将静脉阻塞之事,向柳煜娓娓道来。双手轻提上下线绳,交叉用力,只见腿缚便缩紧了。
“为此,我特为大人定制软丝腿缚一对。虽大人如今只见左腿静脉曲张,但双腿可先后发病。还是需避免忧思烦虑、久坐、久站,应佩戴腿缚才好。”楚玟斌朗声开口。
“谢过闻斟先生。”几轮推脱后,柳煜终于收下了。
“闻斟先生是高人,能一眼看出本官忧思不堪。可近来鸠茨所发生之事,实在叫人生气!”柳煜替自己酌上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
他为父母官数十载,皆是以身作则,从不轻易饮酒。此刻,好似心中有理不清的烦闷,正接连一杯一杯地痛饮。
原来,柳煜当日从楚玟斌的“芷杉轩”出来后。精神大作,自觉文思才涌。马不停蹄回府中,泼墨洋洋洒洒地写了五千字文。言辞恳切,情感真挚。从整治血吸虫肆虐入手,吸纳的楚玟斌提议。以水渠引流、粪田管制、思想宣讲、药物防治等四大方面,逐一成述。
直抒胸臆,好不痛快!
柳煜自感仅凭他一己之力,仅能将现有血吸虫病患者集中救治。但若是要从根源出发,形成寄生虫疫病防治经验,为百姓健康宣教,以绝后患。则需要上报江南总督,以求援助。
江南总督祁卫苳,掌管以鸠茨为首的十三座水乡之城。果然如柳煜所料,祁卫苳接到这封书信后,喜上眉梢。夏季江水上涨,血吸虫病除鸠茨外,已经蔓延困扰周遭数十城。
祁卫苳一路在官场摸爬滚打,如今已是为正二品官职。老狐狸就是狡猾,他按自己的语言习惯重新编纂了文章,起名为《防虫论》。
文中声称,鸠茨刺史柳煜失职,未能及时控制寄生虫,以至于波及周遭市、县。
字里行间处处表示自己为血吸虫一事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恳请中央特派财力、物力,支援江南十三座水乡。
京都汴西,一位奏折特派专使正策马驰骋“报——江南总督特报。”
夏康王陈晟甫正在储仁宫批改公务,一位太监放轻脚步上前。“陛下,江南总督刚到的加急奏折。”
“哦?给朕看看。”陈晟甫停下手中的朱笔,抬手接过。
他缓缓扫视着纸上的文字,祁卫苳之文凝练有力,文采斐然,一表赤胆忠心。
直至落到“柳煜”二字,便停了下来,指尖敲击着,甚是不满。“这个鸠茨柳煜,官职三品,想来也是个能干之人。怎叫这小小的虫肆给困住了?真得好好敲打了。陶公公,叫翰林学士魏长庆来。”
立在一旁的御前大太监陶逸鑫早已等候多时,微微颔首:“是,陛下。”
“陛下,臣来了。”约莫片刻,翰林学士魏长庆已经出现在储仁宫门口。
“魏卿请进。”陈晟甫抬手,一五一十将祁卫苳之文告知了魏长庆。
“陛下,臣听闻这鸠茨刺史柳煜。为人方正清廉,为百姓事事亲力亲为。这鸠茨与京都通商水道,便是他提出建成的。”魏长庆小心翼翼斟酌着自己的词汇,抬头暗暗揣测着夏康王陈晟甫的心思。
半晌,陈晟甫没有出声。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熏香正缓缓地从香炉内散出烟雾。
“也罢,魏卿你来起草诏令。传旨下去,鸠茨刺史柳煜,防虫不利,致使鸠茨通商船支出港延误。罚俸禄半年。”陈晟甫威严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魏长庆只觉长长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说错话。
“至于这江南总督祁卫苳——倒是个机灵人,拨款下去,朕派他专门负责此事。江南十三城相关刺史调集人马,一律听命于祁卫苳。务必要在两个月内将血吸虫一事解决!”
“是,陛下。”魏长庆望向陈晟甫,重重地俯首跪拜。
“等等。和太医署传令。让他们按祁卫苳《防虫论》中所写‘除风清脾饮’、‘温补逐湿剂’方集体配药。半月内务必送至江南总督府!”陈晟甫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又补充道。
讲到这,柳煜双眼微微红肿,放下酒杯,长叹一声。“闻斟先生,本官是不是,哪里出现了纰漏?”
楚玟斌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对方。父母官者全力为民,难耐人心叵测。思量半刻,安慰道:“大人,世间之事不求事事如意,但求无愧于心。大人为民之心,众人皆知。”
“也罢,官场本就是名利场。只要有益于民,罚俸本官也认了。柳煜情绪释放不少,举杯大笑起来。
“来来来,闻斟先生,本官敬你。”
明月清风,与楚、柳三人成影。一同举杯,却也乐哉。
距和柳煜月下闲谈已过去了一月余,鸠茨及周遭城、县的血吸虫肆虐情况已在江南总督的指挥下得到了有力控制。
走在“湘善街”上,楚玟斌感受到发自内心的舒爽轻松。近来他开展的康复理疗、正骨生意越来越好。鸠茨市人人皆有所耳闻,“若是谁有腰腿酸痛,就找‘芷杉轩’的闻斟先生!”
“闻斟先生!闻斟先生!请看看我的孩子吧!”楚玟斌回头,见一年轻女子狼狈不堪。正领着一幼儿正踉踉跄跄向他奔来,女子脸上满是泪痕,发髻也已松散。
幼儿三四岁左右,目光涣散。右前臂微微前屈,看起来十分别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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