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正引着曾熙然进了太医署,一进大门,目光所及便是一栋三层殿宇建筑。大殿建造于高台之上,左右一共九间屋子,进深五间。
殿宇由木雕柱状支撑,高约十五米有余。屋檐下装饰着简单的斗拱。简洁朴素,真是太医署的医典书苑。
书苑前两侧是一片方正的苗圃,深绿的植被正旺盛地生长着,令人惬意舒适。想必便是药园,左右良田加之共有两百余亩。
“王大人,请问这些植物都是什么啊?”曾熙然好奇地凑过去,弯着身子轻抚叶片。
“这些可都是太医署的药园师所种,皆为重要的中药。你看这方金黄银白花苗,正是金银花。它东边那方,细小黄花的便是板蓝根。”王德正用手指着各块地,一一为曾熙然介绍着。
药园师必须按照农历的时令气候,精心打理种植着药园。宫中的药剂,均为药园所产,按种植、移栽、采药等各个步骤专人负责。
这种药生得宝贵,阴阳调和匹配、君臣配伍协调,处处皆为学问,容不得半分马虎。
“嗯,明白了。”曾熙然在本上专心地临摹着各类中药植物,又在图案下方工工整整地标注好名称。
“走吧,这屋可是太医署的宝贝。各代名医大家的典籍皆在这里了,你若是有需要查阅的问题,随时来书苑即可。”王德正推门而入,一束阳光从门外洒进来,书架上都蒙上了一层金色的余晖。
曾熙然眼前一亮,立马快步跟上。抬起右手,摸过一排排书架,陈列着《甲乙脉经》、《黄帝真经》、《脉诀》、《本草》等医典。末了,竟捧着一本《本草》爱不释手。
王德正见此番,笑着夸赞道:“熙然果真是做学问之人!如此用心,将来必定大有一番作为!”
约莫一炷香过后,王德正已领着曾熙然熟悉了整个太医署。
依次拜访医师、针师、咒禁师、按摩师等。所到之处皆有专职的博士授课,以国子监负责专职晋升录用、考试制服。
各门医生及针生时时需要接受考试,每月博士负责测试众人一次,而每个季度又需要由太医令测试一次,在年底还需接受太常丞的总考。只有成绩出众,超过现任医官,才可进行替补。若实在太医署学习九年而学业并无进步的,则无法行医,退回本职工作。【1】
曾熙然仿佛又回到了医学院的校园内。贯穿古今,医学不断进步发展着,不变的是求医学者的求知若渴之心、悬壶济世的理想信念。
“诸位,这便是曾葆桦之子,曾熙然。”参观完太医署布局,王德正将曾熙然引荐给了各位医博士,这正是太医署的医学教授,负责教授各医学生学习医经知识。
“先生们好,晚辈在此请安。熙然才疏学浅,这编纂医典一事,还得多多向诸位先生请教才是。”曾熙然彬彬有礼地作揖,谦逊端重。
御医们早听闻曾家医术精湛,其儿子曾熙然更是名不虚传。此番见到,无不相互称赞。
一阵寒暄后,一位身着绛色朝服的太医博士助教站了出来。
此人名为何羽鲲,从九品下,负责主管医典一事。“此番编典籍之事,乃为国之大事。需得详尽严谨,言语通俗易懂,易于宣教传播。不知熙然有何见解?”
曾熙然从袖口里掏出笔记,这是他先前花费一个月所画的寄生虫图谱。
双手呈递着,恭恭敬敬地交与对方。“何先生请看,晚辈认为要做到通俗易懂,图画当为最佳。景国并非人人识字,若是能将各类寄生虫的习性特点、传播方式插图为画,再请诗者编纂为短诗,阅读起来朗朗上口,方能传播防虫知识。”
何羽鲲翻阅着册子,依次见识到了华支睾吸虫、布氏姜片吸虫、裂头绦虫、蚤、虱等各异寄生虫。见画上小虫栩栩如生,形态生动,清晰可辨。甚是欣喜,众人纷纷传阅围观,很是满意。
曾熙然微微抬起上颌,显然并未沉醉在夸奖赞赏中,正色道:“此图仅为初稿,还需请各位大人校正更改。更为重要的是,需补充后面每种虫肆对应的临床表现和治疗方法。”
他脑子极易清醒,此项医典工程为陛下亲令太医署完成。他身为外人,切莫不可独占功劳。需得时刻谨慎小心,将太医署的名誉放在首要位置。
转眼间,半日已过。
曾熙然一头扎进书苑内,继续攻读药物配伍之书。
他已经得到了新任务,便是在半月内整理出各异虫病所对应的药剂方子。后者将送往药园,采集配制后再由各位医工一一佐证。
他踏上楼梯,脚下木板已经年代久远,吱呀作响,席卷起蒙尘向面部袭来。
台阶窄小却十分高险,曾熙然被灰土呛得咳嗽,眼里刺痛流出泪来。脚下趔趄,几欲滑到,心生退却。转念又想到医典一事,便咬咬牙,手脚并用,继续向上爬去。
“若是真能饱读医典古籍,也不枉我这般折腾!”曾熙然于学问,颇有几分“痴”相。他念书时,虽不是天资聪颖,也并非天赋型选手。但胜在有恒心与坚毅。下狠功夫,多记多背,竟也生出“过目不忘”的本事。
书苑顶层视野极好,光线从窗户穿透进来,照得曾熙然浑身暖洋洋,好不自在。他顺着书架挨个摸索着,“《藏象学说》、《四诊》、《辩证》、《中药方剂》,有了!”
视线停留在《中药方剂》上,伸出蜷曲的食指,轻勾书脊。曾熙然用手慢慢摸索着封面,顺势爬到窗户边,倚着墙角屈膝坐了下来。
一盏茶的功夫,他已读了数页。左手架着医书,右手捏着羊毫笔飞速地做着笔记,口中念念有词道:“嗯,槟榔!性味归经:苦、辛、温。归胃、大肠经。【2】额,这胃、大肠经是什么?看来我回去还得补补课。”
膝盖在一个姿势待久了,竟有些发麻。曾熙然翻身将书本、毛笔轻置地面,俯身匍匐在了地板上。托着下巴继续看到:“槟榔——功效主治,杀虫截疟、行气消积、利水……若是治疗绦虫,可单用此品或与南瓜子同用;也可治疗疟疾,常与常山、草果等同用。【3】”
他暗自揣测:在现代,可是不建议嚼食槟榔的。谁承想这医书上竟写槟榔可以治疗疟疾和绦虫!话说回来……这“常山”又是什么?唉,看来我需要补习的知识,也太多了。
读书久了,眼前渐渐发酸困倦。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他不由得在地上打了一个滚,竟仰面躺着,左腿弯曲着地,右腿搭在左膝盖上,微微晃动着。
手里还是举着医书翻来覆去地琢磨。悠哉快哉,好生一副“书痴”样!
倏尔间,房间右侧的楼梯传来了轻微的“吱呀”声,随之即来的便是沉重的脚步声。
不好!有人上来了!
曾熙然像是被惊醒一般,急忙将摊开的《中药方剂》以及自己的读书笔记匆匆合起,一股脑塞进怀里;抓起羊毫笔,斜杵在腰间系带里。
丝毫不顾笔墨在他的右衽上留下一道黑印,挥舞起两只袖子拼命扑打着身上的尘土,还好今日穿了一件青黑色圆领长袍,耐脏。
他可不想让医师们看到自己这副狼狈样,岂不是有损这副身体主人的名誉?
“沈大人,这边请——”听着说话的声音甚是耳熟,似乎像是?
“有劳何大人了,此处谈话是否安全?”另一男子似乎略有苍老,上了年纪的声音闷闷的,并不好听。
“沈大人请放心,此处是太医署的书苑顶层。专放绝密医典,只有我与主药、医师、针师、禁咒的博士医者才有钥匙,一般人绝不会到此处来,保证安全。”何羽鲲手里发出当啷撞响,想必便是顶层的钥匙了。
曾熙然抱着书,心里叫苦连天:坏了坏了,这顶层是今日王德正大人领他进来的。为了方便查阅医书,王大人还专门将一把钥匙交给了他。谁能想到这会子竟然撞见了别人的秘密谈话!
通过二人对话,他已经熟悉了何羽鲲身旁男子的身份,便是御史台中丞沈清修。从书架缝隙中偷偷打量对方,只见沈清修身着赤色丝布圆领衫,腰间系挂着金鱼袋,颇有几分文雅。
他曾熙然绝非爱探他人隐私的八卦之人,便贴紧了书架,噤声不语。
两位来者已徐徐走进房间,向房间西侧直径而去。西边墙上挂着一副画像,画像上之人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正笑眯眯地望向前方。
这幅画像曾熙然认得,是中医针剂圣手汤仁继。
只见何在汤仁继的发髻上轻扣三下,用力一推,这画像后竟别有洞天,闪出一个暗门。两人左右相望,见无人跟随,一前一后相继走进了暗室。
远处传来“砰”一声,正是里面的人将房门抵住。房间隔音并不好,屋内断断续续有声音传出。
曾熙然全然忘了方才心里所想,悄摸从书架间探出半个身子,侧耳细听里面的声音。
沈清修先行开口道:“还请何大人帮我再开一剂方子,近来还是夜晚多梦易醒。自上次楚氏小儿救了莫辰飞以后,我这心里总是忐忑不安,难以入睡。”
何羽鲲回复:“沈大人这是心阴不足,虚火内扰心神之证。如今天热,我给你开副酸枣仁汤【4】吧,用于肝郁化火,滋养安神。你且取酸枣仁、茯苓、知母、川芎、炙甘草……”
曾熙然一听“楚氏小儿”四个字,一下子眼睛亮了。嘿,这不是那个外科医师楚玟斌嘛!他踱着步子,慢慢蹭到暗室门口,侧身将耳朵贴在门上。
半晌过去了,屋内二人才重新开口。
何羽鲲的声音轻柔温和:“沈大人还请放宽心,如今楚子已经放逐鸠茨,想来也不会再干扰大人的计划了。”
沈清修长叹一声:“唉,想来他也是个碰巧的替死鬼罢了。可这小子运气极好,我杀他不成,苟且捡回条命!阻止羌驰国联姻失败后,正如我们所料,羌驰国的珈茜公主果真将穆仓的火炮图纸带入了大景。这景国得了火炮技术,战场上岂不如虎添翼?好在我上次买通了汴西的驿官,将陛下诏令偷偷调换为:即刻开战。”
何羽鲲一改平日里的和善,蓦地换上一副阴险恭维之色:“大人随机应变,恭喜恭喜!想必此刻,中炜城池怕是已经沦陷了吧。”
话毕,屋内两人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恐怖,如阴曹地府里的厉鬼,令人不寒而栗。
屋内传出声音时断时续,曾熙然听得并不真切。但前前后后加起来的内容,足以让他惊恐慌张!
曾熙然早已面色苍白,双手指节止不住地咯咯作响,前胸后背皆是冷汗淋漓。他拼命抬动双腿,想要离开此处。但身体仿佛不受他的控制,木立在原地。
片刻,屋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继而传来椅子拖动的声音,沈清修开口道:“走吧,今日真是有劳何大人了。”
沈、何二人已经谈完话,起身将椅子推入桌边。
曾熙然心中越发着急,突然狠狠向前踢出左腿,谁承想下一秒——撞在了面前的书架上。
这一脚居然震得书架上的典籍左右摇晃起来。接着便是左腿抽搐不已,一阵针扎似的酸麻痛感从脚踝阵阵袭来。
耳朵里听着二人的脚步声离门口越来越近,竟是像踩踏在他耳边一样。他咬了咬牙,俯身趴在地上,艰难地向西南角最近的书架内爬去。躯体此刻僵硬不听使唤,好似有千斤重。
倏尔,暗室的大门已被从内拉开。二人又恢复了平日的平静亲和,面不改色地从屋内走了出来。
“什么人!站住!”沈清修眯起眼睛,一眼便看出来了西南角的书架间有人影晃动,大声喝道。
这下真是,完蛋了!曾熙然绝望地闭上眼睛,痛苦地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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