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母咳出痰液后,胸中隐约轻松不少。但还是浑身酸痛无力,歪着头,又靠在枕上沉沉昏睡去。
曾熙然见母亲合上眼睑,轻声喊道:“母亲,可还不舒服?”
曾母并不言语,紧闭双眼。任凭窗外暴雨下得猛烈,仿佛置身事外。
曾熙然替母亲拢了拢被角,俯身柔声道:“孩子再去看会书,母亲有事叫我便是。”
他垂下眸子,长密的睫毛像小刷子一般遮住了眼睛。转身向门口走去,右手抚上门把,缓缓地带上了门。
穿过约莫三十米的长廊,曾熙然走进书房,拉开长木宽桌前的椅子,坐下直愣愣地望着桌面发呆。
他心中烦闷得很,根据母亲种种迹象表明,应该为左心衰竭。
此病最早出现的症状,便是劳力性呼吸困难。及因活动导致心脏血流增加,加重肺部淤血,从而出现喘憋。
夜间不能平卧,只能端坐呼吸。是因为肺部淤血达到一定程度后,平卧导致回心血量增多,膈肌上抬,不便呼吸。必须取半卧位、坐位才可好转。
同时,夜晚迷走神经张力增加,气管收缩,不便于呼吸。长期肺部淤血导致小血管破裂,故而出现粉红色泡沫痰。
既无听诊、现代影像学检查手段。也无现代西药,如利尿剂等减轻水肿、扩血管药物帮助血液流通、正性肌力药物抑制心脏传导系统……
他第一次深深地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无力。身在此处,若想治病救人,一切只能依靠传统中医,重新学起。
回过神来,他抬头环顾四周。此间屋子装潢典雅精致,是先父曾葆桦所精心布置的读书之地,所用之物颇为讲究。
黄花梨木的桌面上依次置着湖笔、徽墨、端州端砚、泾县宣纸。
他抬手提起架上的一支毛笔,端在手中细细把玩。正可谓是文房四宝之首,素有古人云“聊圣人之志,非笔不能宣,实天地之伟器。【1】”
不愧为历代文人墨客求学进取的良师益友,风骨涵养的符号,求学上进的动力。
雨声大作,如密集鼓点般敲打在庭院外的芭蕉叶上,惹得曾熙然心神不宁。
近期一下子发生的事情太多,让对中医一窍不通的他来修缮编纂医典、无意撞破沈、何二人的秘密,且未知是否会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家中母亲的患病……
若不是意外穿越回来,他又怎会遇到这些困难?
原本今年七月硕士就能毕业,毕业后即可参加工作,大好前程在向他招手。可此时,他只能栖身处于这方寸书屋里,天地上下竟使得他生出几分悲凉与孤寂之意。
无人交心,无人相助!胸口憋闷地发胀,似有千万句话梗阻在喉头。曾熙然不禁想到苏轼有云: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2】
若是,若是楚玟斌在就好了,我俩本就是同病相怜,不知此刻他过得如何?
楚玟斌那犀利、深邃的目光若隐若现地浮现在曾熙然的眼前。尤其是独特的左眼,竟是上眼皮内含有三褶,内嵌着一颗小痣,更是独显魅力,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曾熙然突然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手中的笔不知何时也悄无声息地在宣纸上戳戳点点,留下了斑点墨痕。仔细一看,好似湘妃泪点似的斑竹,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唉,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熙然抬起镇纸,换了张新纸。又深深地吸了口气,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挥毫泼墨起来。
既然如此,倒不如给楚兄写封信。一来直抒胸臆,倾诉近来的苦闷。二来也问问他的近况。回想楚玟斌被无辜牵连,放逐置鸠茨。如此对比,自己的境遇倒也比他好些。
曾熙然原原本本地将自己身上的事情详尽交代于心中,只是省去了撞破沈、何二人谈话的内容。
这件事牵连甚广,恐怕绝非表面那么简单。他将对编纂医典的困惑、入太医署参观吃瓜的欣喜、母亲患病的忧心在心中一吐为快,心里淤结之感渐渐减弱消退。
与其说是他在担忧烦恼,倒不如说是对自己前途的迷惘与孤助。急需他人予以指引和宽慰罢了。
合上信,曾熙然才真切体会到了“行人临发又开封”的真情实感。总觉得未能详尽细述,且对楚玟斌的问候与关心略有欠缺。他翻来覆去地修改着信,纸张上满布圈点涂改的痕迹。
“哎呀,不行不行。这样改得乱七八糟,楚兄看得也费劲。该笑话我词不达意了。”曾熙然望着凌乱不堪的信纸,不满地蹙起了眉。半晌后,索性将手里的信揉搓为一团。
他举着纸团,向屋角的纸篓抬起右臂,继而眯上一只眼睛。拉长了气息,倏尔扬起胳膊,张开手掌,将纸团投进纸篓。
“唰”纸团仿佛听到了指令一般,稳稳地落在了藤条编织的篓框内。
“哈哈!进了!”曾熙然兴奋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冲着空气挥了几拳。童心未泯,将方才忧愁思虑抛在脑后。
心情顿时爽朗愉悦,他换上信纸,提笔重新写起信来。
此次便是一气呵成,酣畅淋漓。但在写地址时,他又撑着下巴犯起了难。暗暗心想着,楚玟斌走得急,也没和我说他具体的收信地址,这可如何是好?
唉,不如待我明日去趟楚家酒楼‘碧澜轩’,问一问他父母亲便知。
如此想来,倒也没什么好烦恼的。
窗外的雨声不知不觉间已经停了,徐徐清风穿过庭院。吹得书房桌上的信纸“哗啦”作响,曾熙然手忙脚乱,一阵折腾后。便回房中,将信压在枕头下,沉沉睡去。
东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朝阳顺着屋檐,照射到枕边。昨夜的信写得痛快,曾熙然浑身轻松不少,精气十足。简单收拾洗漱后,携起文具书本直奔太医署而去。
路边上,炸油果子、卖馄饨、蒸包子的早点摊子已经架起。吆喝声夹杂着油饼下锅的“刺啦”声,引得路人们频频驻足。
倏尔,一阵浓郁的肉香钻进了曾熙然的肺腑。清香醇厚,他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脚下奔着香味寻去。
“好香啊!”曾熙然的肚子传来阵阵咕噜之声。昨日心烦,吃过西瓜后不曾再进食。眼下五脏庙正向他频频发出抗议。
“客官,我们这可是上好的牛肉面,给您来一碗?”一个敦实的中年男子肩上搭着白毛巾,手里将面团用力在案板上摔打着。见曾熙然来,洪亮地吆喝着,极为热情。
“牛肉面——嗯。”肚里的馋虫勾得曾熙然神魂颠倒,这小摊虽在街边,却是将长条木凳、四脚方桌擦得锃亮整洁。手指轻轻划过桌面,抬起后并无半分油污。曾熙然默默地添了几分好感。
“哎,公子!你要二细、韭叶子,还是毛细?”老板的声音从锅边传来,锅里水汽蒸腾,白雾间模糊了曾熙然的视线。
“什,什么?”他迷惑地摇了摇头,我就来吃个面,怎么这么多讲究?
“想必公子是第一次来吧。这牛肉面可是起自金城,二细最为劲道、毛细面如细丝好消化。至于这韭叶嘛,便是面条如韭菜叶一般宽。”中年男子的身影从雾气后闪出来,走向曾熙然。
“嗯,我第一次来,那便二细吧。”曾熙然掀开桌上的辣椒罐,满满地均是红油芝麻,诱人地发散着辛辣香醇。
“好嘞!”只见拉面汉子向左右两侧扯开面团,举起后均匀有力地用面团拍打着案板。随着一声声具有节奏感的韵律,面团像是魔术般地变为了数条银丝,根根粗细均匀。下一秒,面条送入锅中,厨师正举起长筷反复搅动。
面做好后,男子端着碗向曾熙然走来。突然瞪大了眼睛,反复打量着他,欣喜地喊道:“曾郎中!是你!哎呀,稀客稀客!等我给你加份肉。”
“你?哎?是楚老板呀!如今‘碧澜轩’也做面条呀!”曾熙然定睛一看,眼前这个人正是楚玟斌的父亲,楚焱。
“唉,正是。自上次小儿走了以后,这‘碧澜轩’的生意便不好做了。”楚焱从肩膀上取下毛巾,擦拭着脸上的汗水,在曾熙然对面坐了下来。
“楚老板,这话怎讲?”曾熙然低头望了望面碗,清澈牛骨汤里飘着几片白萝卜,表面撒上绿油油的香菜蒜苗,再浇上一勺楚家自制的芝麻红油辣子。真可谓:一清二白三红四绿,面条筋道味美,令人顿时胃口大开。
一阵攀谈后,楚焱似是卸下了千斤重的担子,向对方娓娓道来。
自上次楚玟斌走后,坊间就传闻这楚家“碧澜轩”里有敌国的内奸,处心积虑,想要阻止羌驰和亲。楚玟斌更是被扣上谋逆“刺客”之罪名。一来二去,“碧澜轩”的生意便慢慢冷清下来。楚焱见此景难以维持生计,便索性在临街支了小摊,专门卖面条。
“说起这面摊,我还给监市大人包了些红包,请他多多关照。现在生意可大不如前,只是勉强糊口罢了。”讲到这,楚焱眼里满是落寞。
氤氲的面汤雾气里,曾熙然和楚焱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很多人这一辈子,仅仅是为了生存,便已是拼尽全力。
曾熙然收拾了心情,宽慰地说:“楚老板,我想给楚兄写封信。想来他到鸠茨也有三月余了,不知近况如何?”
“啊!好好好!真是有劳曾郎中了。你且等等,我这有些东西,想一并给他。”楚焱听闻此话,眼睛一亮,疲惫渐渐散去。双手在腰间围裙上擦了两下,便走向面摊,弯着腰从车旁摸索出一个木匣。
楚焱弹开木匣的盖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两包油纸包裹的东西。包裹四周被细绳捆得结结实实。
“这是?”曾熙然接过楚焱递过来的两个包裹,在手上掂量了几下。约莫一共两斤左右。
“这是家里晒的牛肉干,自然风干而成,可有嚼劲了!玟斌从小就喜欢吃!唉,也不知道南方的饮食合不合他的口味。曾郎中,这一共两包,一包你留着自己吃。”
“不不不,楚老板,这我不能要。”曾熙然立刻站起身,推脱着。
“曾郎中哪里的话,你与玟斌一见如故,此番又惦念着他。我很是感激,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便收下吧。”楚焱仔细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紧紧握住曾熙然的手,微微晃动着。
这是一双布满茧子的手,粗糙但温热有力。曾熙然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咚咚”直跳,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化。他望着楚焱殷切的目光,思量片刻后,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和楚焱告别后,他步履轻盈地向太医署走去。路上微风阵阵,很是舒适。
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他突然立停住脚步,一拍脑门:“坏了!地址忘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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