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博士陈引旭从太医署学堂里出来后,抬眼便望见了曾熙然站在门口。一手托着一只半透明琉璃小瓶,另一手正举着自己的牛皮笔记念念有词。

    “熙然,你怎么在这里?”陈引旭刚下课堂《阴阳学说》。这半年来,除日常出诊配药外,他主要负责为太医署的学生们授课,负责《中医哲学思想》、《本草》等课程。

    “陈太医,请看这个。”曾熙然啪的一声,将手里的本子合上,收入怀里。将手中的琉璃小瓶递给了陈引旭。

    琉璃小瓶呈半透明状,上方用油膏将软木塞封口。瓶内两条白色的细长状的虫子,正蜷曲在瓶内。陈引旭微微晃动了几下瓶身,里面似乎有液体包裹住了虫身。

    “这是昨天你从田鸡身上取出的绦虫裂头蚴?”陈引旭方才反应过来,好奇地问。

    “正是,大部分是从蛙股肌肉提取出来的,也有少部分存于蛙皮下。这虫我用盐水杀了,先洗净黏液,去了内脏,再用酒精泡了,上方以油脂封存。匆忙赶制,做得粗糙。”曾熙然颔首,摊开双手在空中比划着昨晚的取材过程。

    “好,好好!这标本很是难得,可以作为太医署的教学工具。若是能举一反三……唉,只怕太为难你了。”陈引旭右手捋着垂到胸口的胡子,左手将琉璃小瓶放在眼前,对着太阳左右转动,仔细地瞅着。眼里是藏不住的喜爱。

    “陈大人,曾郎中可是咱们太医署专门请过来编纂医典的顾问,有什么事情,还拍难得住他?”不等曾熙然回答,医博士助理,也正是此次寄生虫医典总编辑何羽鲲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曾熙然见状,伸手作揖,“见过何大人。大人所言极是,凡是为了医典需要,我必当全力以赴。”

    自昨日从襄王王府出来后,陈引旭便将绦虫一事原原本本地分享给了太医署的各位医师、学生们,引得众人连连称赞,都感叹他为心细如发、学识渊博。

    “哟,大家都聊什么呢?这么热闹?”太医博士王德正听闻学堂门口嘈杂,也闻声赶了过来。

    曾熙然、何羽鲲、陈引旭三人一齐转过身去,向王德正行礼。

    他是太医署的元老,率先以身作则。每年在春、秋两季风和日丽时,专程领队在东、西两市摆摊义诊,颇显医者仁心。为人甚是亲切随和,声望极高。

    陈引旭见何、王二人都热切地望着他,他转过脖子望了望曾熙然,将琉璃小瓶置于掌心后摊开。“这便是曾熙然做的绦虫裂头蚴标本,请二人大人亲自鉴定,如何?”

    曾熙然悄悄收敛了身子,向墙根处贴了贴。说实话,自打上次无意间撞破何羽鲲和沈清修的秘密后,他总觉得何羽鲲看他的神情不太对劲,盯得他身上发毛。

    此后他便能躲就躲,尽量减少与何羽鲲的正面接触,汇报编书进度时,也是尽量选人多的时候去找何羽鲲。但对方好在并未为难他,对上次书苑一事则是闭口不谈。

    王德正缓缓从怀中老花镜,这正是从西洋进口来的稀奇玩意,夏康王特意赏赐之物。他拿宽大的袖口擦拭了几下镜片,架在了鼻梁上。弯腰将身子凑近小瓶,反复观察着。

    何羽鲲则双手背后,神情肃穆,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一双眼睛目光炯炯,也一同望向了瓶子。

    “真是不错!既能保证虫体标本新鲜可辨,又方便太医博士们上课携带。”王德正取下了老花镜,向镜片哈着气,待镜面上起了白雾,伸出袖子擦了擦。

    何羽鲲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精致小巧,正是教学的好工具。”

    陈引旭见二人都点了头,一拍大腿,高声道:“我就说嘛!我倒是想让熙然举一反三,何不将其他寄生虫也制作为标本?就拿这绦虫说,还有猪带绦虫、牛带绦虫等等。也是因为食用肉类而传染。此外,这吸虫如姜片吸虫、肝片形吸虫、肝吸虫【1】,也可一并制为标本。”

    王德正和何羽鲲频频点头,相互对视后又望向了曾熙然。王德正沉吟了一会,开口道“陈太医,这般建议甚好。这猪带绦虫、牛带绦虫可于市场寻找、采买病变猪、牛肉所得;至于这吸虫嘛,倒是生活史极其复杂,吸虫的第一、第二中间宿主为淡水螺类、鱼、虾等,往往分布在南方水域湖泊等地。咱们汴西城是中原偏北,可不大好找。”

    曾熙然本来听说陈引旭要请他干活,还有些紧张,一听是制作标本,身子倒是放松了不少。

    脑子里胡乱地想着:正是,这吸虫的生活史离不开水,南方多发。不如我主动请缨,亲自南下。一来可以亲自捉取标本,二来嘛,正好抽空去见见楚玟斌那个大冤种,顺便见见江南的风光……

    他任由思绪天马行空,想得兴奋了,忍不住提起脚后跟,向上踮着。

    “王大人说得对,倒是我欠考虑了。这制作吸虫标本的担子太重,还是让熙然先编医典吧。”陈引旭想了想,开口道。

    “不!我来!我想亲自去一趟江南,实地考察一番。在当地取虫制作标本,并以图画形式记录下来。上次江南总督祁卫苳不是还上奏《防虫论》吗?讲的就是江南鸠茨城血吸虫的事情。先生们,我年轻力壮,身体好,保证完成任务。”曾熙然心里有点小小的欣喜,此刻双臂向后,发力在地上弹跳了几下,直往天花板上蹿。

    “这,何大人,你是医典主编,你看如何?”王德正并未直接表态,人虽是他请来的,但还是需要先问问何羽鲲的意见。

    “熙然的办事能力出众,这事交给他,我很是放心。只是这江南离咱们汴西太过遥远,约莫有一千多公里,这安全与否……”何羽鲲沉吟道。

    “何大人,熙然已经及冠,可以照顾好自己。此次南下,正好也为编纂医典做些准备。”曾熙然生怕何羽鲲不答应,快速向前迈了一大步,紧紧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哎,我看倒是可以。熙然机灵聪颖,又严谨心细。让他去趟江南,也好锻炼锻炼。”陈引旭见何、王二人并未表态,又见曾熙然在一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便前去帮他说话。

    “也好也好,只是单单你一人前去,太医署放心不下。”何羽鲲终于开口,慢悠悠地说道。

    “陈大人,不如让令郎项容一同前去吧。我再和江南总督祁卫苳打声招呼,让他仔细招待。若熙然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直接找他便是。”王德正转向陈引旭。

    “嗯,我看可以。正好让犬子沾沾熙然的才气。”陈引旭也点点头。

    “多谢各位大人。”曾熙然一听能去江南,早已心花怒放,恭恭敬敬地向三位太医们鞠躬。

    三日后一大早,曾熙然整装待发。左提一只铜包脚的黑漆面箱子,右手提着一个蓝棉布包,站在太医署门口等项容一同出发。

    “曾兄,你好。我是陈项容,在太医署做医科学生。家父是太医陈引旭。”曾熙然望见从学堂门口远远走过来一个身影。

    待陈项容走近了,曾熙然这才仔细打量着:只见他大约二十岁左右。虽是中等个头,但神采奕奕,谈吐不凡。身着深红色的长袍外衣,袖口领口用黑金丝线纹着祥云,腰间系着玉带及香囊,甚是考究。

    “你好,陈公子。”曾熙然礼貌地向对方伸出手去,想要握手。突然发觉身处景国,便顺势作揖行礼。

    二人在太医署众人殷切的目光里,踏上了去往江南的路。

    转眼间,马车一路颠簸,已经使出去了数十里。

    前些日子熬夜制作标本,曾熙然每日只睡两三个时辰。今日自上车后就头疼不已,歪着脑袋靠着窗户发呆,没过一会便昏昏欲睡。

    陈项容始终跪坐在车里,他仪态极好,肩膀向后展开,腰椎直立立地,精气神十足。

    二人还未熟识,他几次想转头与曾熙然攀谈,见对方眼皮上下打架,瞌睡不已。随即宽慰和善地笑笑,替曾熙然拉上马车上的窗帘。

    “多,多谢……”曾熙然模模糊糊地感受到马车内的光线暗了下来,嘟囔着向陈项容道谢。

    “无需客气。”陈项容摆摆手,又回复到了之前的跪坐姿态,一本正经地望着前方。

    唰的一声,陈项容听见身旁传来了细微的声音。他扭头向左肩望去,只见一个牛皮小本顺着曾熙然的右臂袖口滑了出来,磕在黑箱子上。本应该绑在本子上面的绳子,也因为主人频繁地使用已经开线,本子里页纷纷散落。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陈项容见曾熙然睡得熟,不忍心叫醒他。

    见本子散开的纸张密密麻麻地记满了笔记,中药详解、药方分类、各类所需采集标本的寄生虫名称等等。立刻知晓这是对方的心爱之物。犹豫半晌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纸张一一拾起。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他将大部分纸张全部拾起。只有三四页掉落在曾熙然的衣角旁,被衣袖遮盖住。

    陈项容屏住呼吸,立起身子,将膝盖一点一点挪到曾熙然身侧。探出右手食指与拇指,向对方衣角下的笔记散页伸去。曾熙然依然熟睡着,肤白唇红,卷翘浓密的睫毛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颤动。

    “呼,终于拿到了。”他将纸张从衣角中抽了出来,长出一口气。眼睛下意识地往上面一瞥,却是愣住了。

    这页上面不再是笔记,只用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方正英俊的男子。男子眼神坚毅且明亮,嘴角微微向上扬起,似乎灵动逼真如活人一般。尤其是画中人的左眼,眼皮凹陷为三褶,其中恰到好处地生着一颗痣,显得格外深邃有力。画的左边,仿佛随心所欲般地写着一个“楚”字。

    “楚?”陈项容并未发现自己已经念出了声,用手摸索着画。

    “陈公子,请把本子给我。”陈项容眼前的视野突然变暗,曾熙然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起身蹲在他面前。

    “曾兄,你,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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