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珂溟同顾衍二人下山时,日未落,就这么远远悬着。
陆珂溟向来寡言,是以对寨中之事只字不提,然顾衍竟也沉默着,像是藏了事,这便有些反常,直至半山腰,顾衍方才问道:“那寨主果真是江磊?”
陆珂溟颔首,“他不知因何缘故离开了嵩山,在此地驻留也不过是兴之所至,想寻个清净地钻研剑法罢了。”
顾衍听罢,“钻研剑法?”
“嗯。”
顾衍不由扬了扬眉,“你的意思,是江磊根本不知晓自己做了个山匪头子?”
陆珂溟没答话,只是看向他,一切已不言而喻。
顾衍没忍住笑了几声,摇着扇子叹道:“嵩山派竟还有如此糊涂蛋,那他现下知晓入了匪窝却又该如何?”
“这便是他的事了。”
山脚下有一简陋的茅草屋,周林然已然在那等候,他佝偻着身子,满面愁色,看见陆珂溟忙上前,“道长,如何了?”
陆珂溟说得很淡然,“结了。”
周林然一头雾水,咀嚼这二字半晌,还是没觉出是何意,“结、结了?”
陆珂溟颔首,“嗯,你们等着那帮山匪前来赔罪便是。”
如陆珂溟所料,天尚还蒙蒙亮着,便可见黑压压的人从山顶陆续下来,人人手中皆捧着个大箱子,脸却是耷拉着的,有些甚至青紫了一大片,想是被江磊训得不轻,这群山匪虽猖獗,但并未殃及村民性命,是以江磊也并未动手取了他们的命。
江磊身为寨主,自也跟着下山,他飞身上了一小坡,面色依然有些铁青,怕是还未消气,他对着一干村民也不绕弯,直直朗声道:“在下乃龙门寨寨主江磊,近些时日江某对手下弟子疏于管教,原以为这些兔崽子不过性子顽劣些,不想他们竟是如此凶恶无良之徒,给各位带来了诸多麻烦,实是对不住各位。”
村民们早早便聚集在山脚的平地上紧紧挨着,无一敢上前,他们虽已听周林然说山匪会前来赔罪,但真见着了,依旧是面面相觑,颇有些不可置信,生怕此番又是山匪的诡计。且不说这群山匪将他们的生活搅得一团糟,单是这阵仗就够他们害怕的了。
江磊见此愧色更重,他长叹一声,而后深深作揖,“江某对天发誓,日后只要江某在一日,绝不容许他们再做何伤天害理之事,否则,后果有如此剑!”
“哐——”
他手中的长虹剑应声而断,那是伴在他身侧数十年的长剑,而今竟是说断便断了,江磊将剑抛掷于地,没再多看一眼。
村民们虽不通武艺,却也看得出此剑绝非凡品,且清越派道长及弟子们都在侧,便也渐渐相信了江磊是在诚心道歉,然虽是如此,村民们仍是愤恨不已。
周林然虽为人宽厚,此时亦没什么好脸色,“江寨主,并非我等心气小,但阁下不妨瞧瞧村中有多少亩良田被破坏,一月下来颗粒无收,房屋亦是被损毁,更不用说诸多村民被这些恶人所伤,阁下三言两语便想将曾经的恶行抵消,怕是不妥!”
江磊也觉自己与这群山匪朝夕相对,却对他们四处劫掠一事毫无察觉实在丢脸,“过往造成的一切,江某自知无法弥补,实是惭愧不已,思索再三,唯有将寨中所有财物送还给各位,望各位能接受。”
江磊摆摆手,让山匪将抱着的箱子尽数摆在村民面前,箱子金银珠宝白玉,真真是叫人咂舌的分量,村民们看直了眼,一时竟无人说得出话。
江磊兀自道:“往后时日,江某会唤寨中弟子帮你们重铸房屋,恢复田地,且今夜江某将在此处设宴,望各位赏脸前来。”
村民们尚有数不清的抱怨苦楚,但面对此景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跟山匪作对,谁都讨不了好,便算是默认着应承了山匪的道歉。
宴会就设在山脚的一块空地上,部分村民尚咽不下这数月的气,分了财物,便纷纷下山回屋,但仍有不少人留下想瞧瞧热闹,两拨人分站两处,气氛诡异又尴尬。
清越派弟子们身为中间人,忙上前将众人安顿下来,而后便乖顺站在一旁等着陆珂溟吩咐,虽这几日还需留在村中,但今夜这热闹,陆珂溟却不愿凑,然周林然在旁强意劝留,弟子们也纷纷朝陆珂溟投去渴望的眼神,陆珂溟暗叹一声,还是冲他们点了点头。
弟子们欢呼不已,闹哄哄地寻空处坐下了,有了他们在,村民们这才彻底安下心来,皆靠着弟子们围坐在一块。
陆珂溟不甚喜欢这等场合,执意选了个相对僻静些的位置,支着脑袋,眼神有些飘远。
很快,好酒好肉便上齐了,山匪中有人的妻女擅音律,便寻了乐器演奏,气氛逐渐不再是冷冰冰的,再几杯酒下去,什么烦恼矛盾都已忘大半。
顾衍朝陆珂溟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后倒了杯酒,正待饮下,却倏然顿住动作。
陆珂溟正百无聊赖地发着呆,随手下筷夹起块蘑菇,手还没抬起,就见顾衍不知何时掠至他身侧,淡淡道了句,“有毒。”
“什么?”陆珂溟一顿,忙抬首扫了眼正吃在兴头上的众人。
“这是慢性迷散,一刻钟发作。”顾衍道。
“怎么回事?这些不都是江磊准备的吗。”陆珂溟又仔细看了四周一圈,半晌皱起眉,沉声道:“江磊不在。”
平坡中间的篝火“呲啦呲啦”烧得正欢,火红的焰叫嚣着冲破天际,以篝火为中心以下的众人,不论村民亦或是山匪,都被酒灌得上了头,每个人都醉醺醺的,彼此笑闹打作一团。
但夹裹在其间那一丝不寻常的气息,却透着种微妙而诡异的感觉。
那是刀尖血的味道。擅暗杀,隐暗夜。
陆珂溟回首望了眼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双眸微眯,透着冷意,这是遇着同行了。
“道长。”顾衍低低唤了声。
“嗯?”陆珂溟尚在思索,侧首看到顾衍的面容隐在火光中,泛着些异样的流光。
顾衍盯着林子,面无表情道:“待会道长可得保护我。”
“……”
陆珂溟想说便是你死了我也不会替你收尸,话到嘴边却道,“你轻功不错,打不成总能跑吧。”
“我跑了,道长怎么办?”
身边的人昏昏沉沉欲倒未倒,陆珂溟道了句:“不劳费心。”便也跟着佯装昏迷过去。
“砰。”
酒碗纷纷落地,像会传染似的,人齐刷刷倒了一片,前一刻还歌舞升平的晚宴,霎时寂静得可怕。
那藏于暗处的人,似鬼魅般,无声而出,煞白的刀片有些晃眼,手起间,却被不知何处而来的石子砸偏了几分,本该落准的刀锋生生砍在周林然脑袋旁的地上。
“谁?!”那人惊道。
他的同伴被他这么一声下去,皆顿住了步子,扫视着倒了一片的众人。
突然,数颗石子无风而起,直击为首几人的中府穴,那几人身子不由一僵,陆珂溟不再犹豫,掠身而起,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为首那人已轰然倒下,只有脖颈处汩汩往外冒着血。
变故太快,林中一时间杀机四伏。
绝伦的身手未让那些嗜血之徒恐惧,冰冷的血液反而愈发沸腾,十几个人将陆珂溟缓缓包围,血腥之气渐浓,陆珂溟一脚踢起地上的落刀,身影朝外攻去。
杀手显然不会让陆珂溟得逞,凌乱的刀花齐齐攻来,陆珂溟沉着应对,招式倒未像开始那般凌厉。
这般不上不下的打法,杀手们渐渐不似初时般淡然,他们毕竟是被人买来杀人的,任务却是迟迟完成不得,然又偏偏攻不破陆珂溟编织的刀网,看似缠绵无力,实则无懈可击。
僵持了一刻钟,陆珂溟屈指直扣最近一人的脖颈,轻轻一扭,又是一人倒下。
僵局终是打破。
陆珂溟不再克制周身流转的气息,手中的刀仿若渡了层白光,煞气四起。高手交锋,一方气息若变,可以很明显的被感知,杀手被这骤然下降的气温所震,皆痛下杀招,气氛愈发紧张,陆珂溟自也半分马虎不得,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一童音传来。
“村长,我娘说她快要生了!”一句话尚未说完,了字消散在密不透风的刀光中,又迸出血光来。
陆珂溟暗道一声糟糕,果然就见最外围一杀手朝那突然出现的倒霉飞身而去,孩子早已被眼前的场面吓傻了,直愣愣看着闪过来的刀光,手都忘了颤抖。
周身的刀依旧毫不客气往身上招呼,陆珂溟顾不得其他,以诡异的角度灵巧地一侧身,避过了数道致命的刀光,手臂划着刀锋而过,带出了一串血珠。
欲杀孩子的那人显然没料到陆珂溟会来得这般快,猝不及防下被一刀毙了命,陆珂溟点上孩子睡穴,运力送到远处的林地上,他知晓此时更拖不得,看着眼前看着他狞笑的杀手,不禁觉着有些棘手。
经此一幕,杀手们才猛然惊醒,只觉适才被陆珂溟所震而纷纷将目标指向他当真愚蠢至极。
陆珂溟的弱点,已足够明显。
果然,杀手们四散开来,找软弱无力的村民下手,陆珂溟武功再如何出神入化,也抵不得这遍地的人质,陆珂溟眉宇微蹙——
此情此景,是该放任他们杀人,还是放任他们杀人呢?
壹暮嗅到陆珂溟的血味,在衣袖间胡乱飞着,陆珂溟思忖着要不要让壹暮出来,若是壹暮将这些杀手毒死,这倒了一地的人便无有伤亡,但若是顾衍回来,他怕是无法解释为何堂堂清越派长老会用如此阴邪的毒杀人。
踌躇不定间,便见一人以极快的身法闪入局中,形如鬼魅,他一把夺下最近两人的刀,复又朝那两人猛的甩去,两截血淋淋的手掌就这么飞落在地上,尚保持着些许意识的抽搐着。
这一变故着实杀得人措手不及,陆珂溟神色一凛,“你怎么回来了?”
两人适才约定是陆珂溟在此拖着众人,顾衍前去察探江磊的下落,陆珂溟不想他竟回来得这般快。
顾衍视线扫过陆珂溟流血的胳膊,反手又是一刀扫开飞来的暗器,“怕道长应付不来,”见陆珂溟不语,又补了句,“江磊很好找,解决完这些再去不迟。”
如此,陆珂溟也不再多语,持刀跟杀手缠斗起来,杀手虽是分散,但有了顾衍在一旁,应对起来已轻松许多。
不消半刻钟,杀手尽数被解决,陆珂溟将刀随手一丢,看着顾衍似笑非笑道:“顾先生武功不错啊。”
若未记错,天席铸剑师对外向来是宣称不习武的。
顾衍不理会陆珂溟的阴阳怪调,提醒道:“道长,你流了很多血。”
陆珂溟垂首看了看伤口,还挺深。
一把撕下衣角,陆珂溟自顾包扎起来,“不过小伤。”
顾衍瞧着他熟练地模样,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若非我出现,道长为了救那些人,可会再把自己伤个几道?”
陆珂溟理了理凌乱的衣袖,“不”话头一转,“不碍事的地方,砍上几道也无妨。”
顾衍垂眸笑笑,神色有些不明。
陆珂溟没在意,只扫了眼瘫倒的众人,“贫道且顺着这路去寻江磊,劳烦顾先生在这儿守着他们,等贫道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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