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戌时末,江月桥才同阿明找到了一家仍有一间空房的客栈。

    能有个样式齐全的屋子,总比破破烂烂的庙宇要好。二人在屋里收拾了一同,把屏风挪到了正中央的桌子和床铺之间,而后达成协议,床铺归江月桥所有。

    找了一个时辰客栈的两人皆是身心俱疲,江月桥有些不解:“为什么客栈都满了?这里的人很多吗?”

    阿明瘫在桌上,拉长声音解释道:“扬州发达,周围几乎都是往来的行商之人,客栈自然常年爆满。”

    江月桥盯着头顶的帐子,突然轻声道:“我们快要到扬州了。”

    阿明停顿了一小下,然后才不着痕迹地“嗯”了一声。

    两人陷入了沉默。

    阿明望着桌上正在燃烧的烛火,突然看似很轻快地道:“到了扬州我们就要分道扬镳了,放心,你的钱我一定还。”

    江月桥心口很闷,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般让她喘不过来气:“那等你把钱都还给我之后,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阿明嘴角的笑容有些僵掉:“我不知道。”

    是啊,人生动辄如星,相见容易,可再相见,却是很难。

    江月桥突然毫无预兆地开了口:“我姓江。”

    阿明晃了下眼神没说话。

    江月桥还在自顾自道:“我叫江月桥,我娘说,她第一次见到我爹,就是在平阳一条小溪的桥上,在娘所描述的故事里,她与爹似乎十分相爱。可我自打记事起,却从未见过我爹。”

    “娘说,爹是做大事的人,他不能被儿女情长牵绊住脚步,所以他不在我们身边是有原因的。”

    “我对于爹的事情一无所知,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他的模样,不知道他身在何处,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直到我母亲去世前,她才让我去寻找父亲,怕我今后孤身一人无处托付。”

    “那块玉佩,是见证了我爹向娘许下誓言的定情之物。阿卿吾爱,愿共白头。”

    “我娘说,爹答应了她一定会回来接我们,可是过去了十六年却仍然杳无音讯。”

    江月桥冷静道:“我爹,是扬州刺史沈自安。”

    桌上的烛火微微晃动了一小下,阿明什么都没说,看起来似乎并不惊讶。

    江月桥半晌没等到阿明的回话,一时之间有些纳闷。她偏过头,透过屏风她看见阿明的双臂叠在桌面,下巴垫在胳膊上。

    江月桥轻声询问:“你是睡着了吗?”

    “没有。”阿明淡淡地回答。

    江月桥有些奇怪:“那你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我该有什么反应吗?”阿明侧过脸,似乎是觉得有趣,便装作吃惊的模样道,“哎呀!原来是刺史府的小姐!失敬失敬!”

    江月桥捂着嘴笑了出来:“你还能再假一点吗?”

    阿明没有回答,但透过屏风,江月桥知道他在看着自己。

    半晌,阿明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爹为何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去找过你和你母亲?”

    江月桥突然有些语塞,而后仿若在安慰自己一般道:“可是或许,他真的有苦衷……”

    “他若有心,纵使你们身在天涯海角,他也能想尽一切办法找到你们。”

    “我还是觉得……”

    “有些事,你不得不信。”

    江月桥脑子有些乱,但她的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不论如何,我都是他的女儿,我答应了阿娘,会认祖归宗。”

    阿明沉默了下来。

    江月桥突然从心底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气,一想到即将出口的话,心口不自觉翻涌起来。

    她颤抖着声音断断续续道:“你其实不用担心,我不是见利忘义之人,我不会弃你于不顾……”

    “嗯?”

    听出了阿明语气中的不解与疑问,江月桥深呼吸一口气,继续道:“你还记得吗?在南郡,你对我说要成长起来,因为日后并不一定会有人时刻在我身边保护我……”

    “你可以同我一起回去,以后你不会再流浪,不会再乞讨……”

    江月桥闭上眼,鼓起勇气脱口而出:“所以,阿明哥,你愿意一直保护我吗?”

    仿佛花掉了全身力气,问完这句话的江月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手心沁满了汗,等待的每个瞬间都如同凌迟一般难忍。

    她有些后悔,身为女子,自己竟然这般大胆?

    可她又有些开心与期待,少女的小小心事,终于不用再遮遮掩掩、到处藏匿了。

    耳边是一声暗含欣喜的轻笑,而后,她最盼望得到的答案终于出现了。

    他说:“好啊。”

    悬在半空中的心突然炸成了一朵烟花,细碎的光芒遍布了每个沉寂的角落。眼尾有泪滑过,江月桥半晌才回过味来,难以置信地睁开双眼。

    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不然再问他一遍确认一下?

    突然,阿明带有安抚性的声音再次传来:“傻姑娘,没骗你,快睡吧。”

    江月桥乖乖地拽过身侧的被子,即使兴奋过度,可奔波了一天的劳累还是促使她很快进入了梦乡。

    阿明听着江月桥逐渐平稳的呼吸声,突然有些不舍。

    小小的火苗安安静静地散发着光芒,它根本不知道自己还可以燃烧多久,前方是一条未知路,或许它还可以燃烧很久,但是也有可能瞬间走到尽头,抑或是中途被人熄灭。

    已是亥时了,可他不想熄灭蜡烛,不想就这么睡去,更不想置身于黑暗中。

    可是它燃烧的太快了,阿明伸出手,虚虚笼罩住火光。

    他想,如果可以,能不能慢一点,再慢一点……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亮眼繁杂的灯火鱼龙般蔓延在长街之上,人声鼎沸,笙歌曼舞。

    眼前的夜空繁星闪烁,一簇簇闪光随着鸣叫直冲天际,紧接着五颜六色的烟花在眼中绽放。

    江月桥望着眼前的景象有些觉得不真实,她偏头去看阿明,对方安静地望着白昼般的夜空,面无表情,似乎这一切眼花缭乱的事物都与他无关。

    江月桥突然有些紧张,这几日,她总觉得不大对劲,因为不知为何,阿明似乎变了些。

    虽然他还是会时刻关心自己,对自己露出疏朗的笑容,但他许久没同自己开过玩笑,也很长时间没有胡乱花银子去满足他的玩心,这不像他原来的样子。

    江月桥没忍住唤了一声:“阿明哥……”

    “嗯?怎么了?紧张啊?”阿明立刻回过头。

    望着少年眼底的笑意,江月桥又突然觉得之前那些,都是自己的错觉,眼前的人似乎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江月桥有些郁闷:“你没事吧?”

    阿明似乎觉得这问题有些好笑,他抱着胳膊咧嘴反问道:“我觉得这话该我问你,我好好的怎么就有事儿了?”

    “可我总觉得……”

    阿明转变太快了,她有些不适应,甚至局促地低下了头。

    头顶传来他手心的温度,江月桥抬起头,阿明站在自己面前,笑道:“想不想吃百果米糕?”

    江月桥没反应过来,可她却下意识道:“你想吃吗?”

    “想啊,很久没有吃到了。”阿明声音越来越低,嘴角露出一抹怀念的笑容,“我小的时候,最爱的就是百果米糕,每次睡醒午觉,阿娘总会给我端来一盘……”

    江月桥似乎明白了阿明这几日的反常缘由,近乡情怯,扬州是他的家,里面有着他关于家的记忆,以及那些导致他成为乞丐的、无法忘记的累累伤痕。

    她安慰道:“你一定会讨回债的。”

    阿明望着江月桥,半晌才苦笑道:“你真的这么想吗?”

    “嗯!当然。”江月桥用力点头,满眼认真,“我希望你好。”

    阿明叹了口气,神色难明地低声出口:“小桥,我也是,我也希望你能好。”

    江月桥弯着眼应下:“我们都会好好的。”

    一瞬短暂的沉默过后,江月桥做了个决定:“阿明哥,我想,我们之间的那些账就……”

    阿明仰起头,繁星映在他眼底:“那你去买份百果米糕让我开心一下?”

    “啊?”

    江月桥被突然打断,不禁有些怔愣地脱口而出,“你不和我一起?”

    阿明轻笑一声,苦恼一般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忘了我之前说什么了?”

    “要锻炼自己交流的能力……”江月桥有些紧张,可她还是应下了,“那你等我回来。”

    扭头走了没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

    “江月桥!”

    这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叫她,江月桥脚步猛地停住,而后转身望去。

    阿明站在人海中,眼底是让人难明的复杂神色,他忽然道:“你决定了?去找你父亲?”

    人群突然拥挤了起来,眨眼间,阿明脸上只剩下了微笑。

    江月桥有些迷茫,但却下意识点头:“嗯。”

    阿明弯了弯眼,然后点了下头:“我知道了,去吧。”

    江月桥突然心慌了一下,望着几步远开外的人,她突然觉得距离越来越远,于是没忍住喊道:“我马上回来,我还有话没说完,你要等我!”

    阿明表情丝毫未变,也没回答,而是点了下头。

    望见熟悉的笑容,江月桥如同吃了颗定心丸,她终于不再留恋,转身朝前面的点心铺子跑去。

    可她没有看见,转身之际,少年满眼的不舍与苦涩。

    头顶有一朵烟花炸开,映出脚下的影子,轻快而充满喜悦地穿梭在人群中。她想,她要快一点,再快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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