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光顾着看外面,压根儿就没听见江元黎说了什么,见他还要说话,便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小声道:“别说话了,江倾白就在外面。”

    江元黎背对着小径,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听得自家晚辈的名字,便学着明昭一起压低了声音:“你在躲他?”

    明昭的手还压在他唇上,江元黎说话间避无可避地亲吻到了她掌心,温热的气息随着字句吐出,带来一股酥酥麻麻的痒意。

    明昭不由得蜷了蜷手指,有些不好意思继续捂住他的嘴,便再次小声道:“我不捂着你了,但是你不能大声说话。”

    见江元黎点头答应,明昭这才松了手,继续往小径看去。

    这几句话的时间里,江倾白已经走了近来,现下正似乎张望着,似乎在找寻什么。

    明昭猜想他方才应当是看见自个儿拐了过来,便也跟了上来,这会儿不见她踪影,正四处找呢。

    见江倾白往假山的方向看了过来,明昭立刻往里一缩,以免他看见自己。

    假山里能容人的空隙本就不大,明昭躲进来时已经与江元黎面对面贴着,这会儿再低头一躲,直接埋进了江元黎怀里。

    江元黎身子一僵,想抬手扶她起来,又顾及到假山里太狭窄,他若有动作,外边儿很容易就能发现,想了一想,还是作罢。

    明昭躲了一会儿,这才抬起头来,继续隔着石头缝看外边儿。

    江倾白神色懊恼,原地转了几个圈也没瞧见人影,叹了一口气,打算转身离开。

    明昭也跟着松了一口气,然而一口气还未完全吐出去,便又听得说话声脚步声。

    明宝珠一行人回来了。

    方才明宝珠借口赏莲,将福蕴郡主带了出来,又将那些无关紧要的宫人全带着一起走,福蕴当时便觉得有猫腻,低声叮嘱月丹要多加小心,莫离开明昭身侧,这才跟着明宝珠出了来。

    明宝珠借口赏莲,却是连去都未往湖边去,一出凉亭便寻了个借口,说是要回寝殿取个物件儿,一行人便乌泱泱地跟着她往远离湖畔的小径走去。

    往前走了不多远,便遇见了明琛和一帮世家子。

    明宝珠上前行礼,腼腆地上面行礼问安,带着笑意接受那几人对她的夸赞。

    福蕴倒是有许多不自在,明琛倒是无妨,他二人算做堂兄妹,可其余几人都是生面孔,一个二个都不加掩饰地越过明宝珠肩头打量她,让她一阵不适。

    更有胆子大的直接问道:“不知这是哪家的姑娘?”

    语气轻佻,听着更像是在烟花柳巷里问这是哪一个教坊里的人。

    福蕴顿时冷了脸,只是那人到底没说什么粗鄙的字眼,她不好发作,只反问道:“你又是哪家的?”

    那人还觉得福蕴挺有气性儿,笑眯眯地自报家门,还上前两步,想要捉福蕴的手。

    在他看在,福蕴反问的这一句,便是在同他打情骂俏,看他身份地位值不值得,值得便跟了,这样的姑娘他见过太多太多。

    只是还未近身,便被福蕴身后的侍女扭了手腕,压着跪在了地上,疼得喊爹喊娘,口中还不忘威胁福蕴赶紧放手,不然没她好果子吃。

    福蕴没想到他能这般胆大,好在身边的侍女都是学过武的,没被占便宜。

    那人还在地上胡言乱语,明琛冷眼看了一阵,见福蕴迟迟没有让侍女放手的打算,这才出来打圆场。

    “他也不是有心的,看在尚书的面子上,就放他一马,你放心,我也不会轻饶他。”

    福蕴本就不想闹事,明琛开口,福蕴顺着台阶便下了,示意侍女松手。

    侍女得了福蕴的示意,立时松开了对那人的钳制,退到福蕴身后。

    方才那人自报家门时,道自个儿是礼部尚书之子,这会儿哭爹喊娘了一通,也没听见明琛刚刚那几句和稀泥的话,只当福蕴是被自己骂怕了,见明琛往前了几步,以为他是给自个儿撑腰的,顿时更硬气了几分,轻蔑道:“怕了吧?谁家能养出你这么个泼妇。”

    眼见这人越说越没遮拦,明琛重重咳了一声,招手示意他:“好了!先过来给人家姑娘道歉。”

    周帝封了王的兄弟不多,楚王便是其中一个,楚王一心一意辅佐周帝,他兄弟二人素来亲厚,楚王虽甚少参与朝政,但身为宗亲的威望在,明琛若想夺位,少不得要楚王支持,福蕴是楚王的掌上明珠,他可不想同福蕴郡主结下梁子。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那小公子却仍是梗着脖子非要问出福蕴姓甚名谁来:“赔礼道歉也不是不行,但总得让我知道,我是给哪家的姑娘赔礼道歉吧?说吧,姓什么叫什么?”

    福蕴觉得自个儿今日里算是开了眼界,这般没眼力见儿的世家子,她总算是见着了一个。

    那人还想往前来,刚一抬脚,就被方才那侍女踢中小腿,直接踢跪在地上。

    “大胆!敢与我们郡主这样说话!”

    明琛恨铁不成钢,咬牙道:“这是楚王爱女,福蕴郡主。”

    方才还叫嚣着要给福蕴好看的世家子,顿时像被下了哑药一般,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他原本想着跟在明宝珠身后的女的,顶了天也就是位大家族的贵女,又瞧着明宝珠对她爱答不理的模样,便猜测她多半是个小门小户的女子,又或是高门大户里的庶女,自个儿作为礼部尚书的嫡子,喜欢她都是抬举她。

    这才色向胆边生,想找占福蕴的便宜。

    谁料想踢到了铁板,这人顿时哭哭啼啼一副可怜样儿,跟福蕴打着商量:“是我有眼不识泰山,郡主您大人有大量,就不跟我们这些小民计较了,啊!”

    莫说是福蕴了,就连明琛也看不下去,想不明白礼部尚书怎么生出这么个玩意儿。

    明琛不知晓的是,这人为礼部尚书的老来子,长子次子都已学有所成,步入仕途,偌大的家业不需要这个小儿子来操心,便对他万般纵容溺爱,幺子本就更得父母偏心,加上礼部尚书夫妻二人对长子次子素来严格,对这个小儿子未尝不怀有补偿的心思。

    因此他虽为嫡子,但在家中比上不足,比下也不足。学识能力远远够不上长兄不说,还被溺爱出了一身坏毛病,目无尊长,狂妄自大。礼部尚书也很是头疼,见他这副不思进取的模样,索性任由他去,只要莫给府上惹事儿就行。

    明琛以为自个儿捡了个宝,殊不知连草都不算。

    “嘴巴这样不干净,先掌嘴吧。”

    那人苦着脸,听到这话,也只能自个儿抬起手,要往自个儿面颊上抽去。

    第一个巴掌还未落下,便听得一道脆生生的声音道:“慢着!说到底他也没做什么错事,何必让人难堪呢?福蕴,依我看,便算了吧。”

    明宝珠上前一步,来给人求情来了。

    其他几个世家子顿时对明宝珠的印象又好上几分,地上的那人将手举在半空中,这一巴掌落也不是,不落也不是。

    他言语冲撞了楚王府的郡主,自是当罚,但他怕疼啊!

    见福蕴竟一下未松口,明宝珠顿觉自个儿被落了面子,生硬道:“几句话而已,福蕴你何必这样小气?”

    福蕴心里憋闷,却到底没落明宝珠的面子,便说这事儿便不计较了。

    口中是这么说,可福蕴心中这口气卡在嗓子眼儿,现在憋着,回去后定是要说给楚王听的。

    听得福蕴松口,明宝珠顿时得意,又听得几人多夸了几句“宝珠公主真是心善”,顿时有些飘飘欲仙,找不着北了。

    见明宝珠的模样,明珩重重咳了一声,颇有些不满她出风头,见众人无话,估摸着江倾白那边也差不多了,便道:“菡萏湖的莲花最是一绝,我们过去赏花吧。”

    福蕴这会儿算是听明白了,明宝珠压根儿就没打算赏花,大喇喇地带着她跟明琛几人碰面,再一起去回去凉亭,等着抓明昭的把柄。

    福蕴不由得暗暗在心里为明昭担忧,只盼她机灵些,别着了这些龌龊小人的道。

    只是还未走回到凉亭,便见江倾白站在此处,正四下寻找什么。

    明宝珠与明琛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目光里看到了惊讶与意外。

    江倾白也很是意外,看着明宝珠道:“公主方才去了何处?我怎么找都找不见。”

    明宝珠神色僵了一瞬,又想起明琛昨日里同她说的那些话,便放松下来,故作自然道:“我瞧这莲花十分漂亮,便想让大皇兄也一起来看一看,这不,皇兄同我一道过来赏花了。”

    这与她方才说的那番“落了东西”的说辞简直毫无相同之处,福蕴揣着手站在一旁,深刻明白了明昭为何同明宝珠不对付。

    满口谎话。

    几人又说了些话,周围却迟迟没有其他人的踪影,明琛有些沉不住气了,问道:“江公子,方才可是迷路了?”

    这句问话便同一开始说好的可不一样了。

    江倾白未反应过来,疑惑道:“这不是……”

    话说到一半,又觉自个儿不能让明琛难堪,便顺着明琛的话,似是而非的应了一声。

    明琛知晓今日这事儿是出岔子了,暗骂明宝珠做事儿不周到,心中诸多不快。

    依着他原本的打算,明宝珠须将明昭身边的所有人都支开,然后江倾白再寻到凉亭去,同明昭说上几句话,到时他与明宝珠适时折返,刚巧便看到江倾白与明昭正“私下会面”。

    眼见为实,身后这一帮世家子都是他的证人,到时无论明昭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了。

    再加上京中的那些流言,明昭和江倾白这事儿基本便坐实了。

    只是不知出了什么岔子,明昭不在凉亭里,江倾白又自个儿到处跑,提前碰见了他们几人。

    这事儿算是不成了,明琛沉着脸,对众人道:“好在江公子碰见了我们,在行宫之内乱跑,若是冲撞了贵人,也够你喝一壶的。走吧,同我们一道赏莲去吧。”

    这句“乱跑”、“冲撞贵人”不知让大家联想起什么,世家子里有人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之后,笑道:“江兄今日莫不是想来一睹清宁公主芳容?”

    明宝珠也不信他和明昭没有碰上,明明她们离开时明昭还在凉亭里坐得好好儿的,一副昏昏欲睡模样。她们前脚刚走,江倾白后脚便来了,这么短的时间里,她能去躲哪儿?

    要么就是福蕴非要训斥人家,导致耽误了时间,他们回来得晚了几步,没能直接在凉亭里撞破他二人。

    明宝珠这样想着,又听见有人将话头往这上边儿引,便附和道:“对呀,皇姐一直都在凉亭里休息,你从那边过来,想必是已经见过了皇姐,同她说过话了吧?”

    饶是江倾白再信任明琛,听了这几句话,也明白自个儿定是被戏耍了。

    先前明琛同他说得好好儿的,说是宝珠公主上次见了他,念念不忘,有心想再见他一面,又碍于他是外男,不能直接相见,便提议让小太监引着他往菡萏湖边走一遭,明宝珠今日里要来赏花,二人正巧能碰上,还能光明正大说几句话。

    上次同明宝珠见了一面,江倾白对她颇有好感,又听得明琛说宝珠也想见他,心里暗暗高兴,一口便答应了下来。

    可现在先是明琛倒打一耙说他乱走没规矩,再是明宝珠一脸天真的问他有没有见过清宁公主,几番话接连下来,就算江倾白再迟钝,也明白自个儿被下了套。

    福蕴看得分明,几人说话间,她便摸清了眼下情况,见明宝珠又打算拿流言做文章,要诋毁明昭和江倾白又染,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又听得江倾白说自个儿未碰上任何人,明宝珠语气也诸多失望,便猜测明昭应是反应了过来,躲了开去,没让他们得逞,顿时又松了一口气。

    明昭起了这个头,几个世家子也开始跟着瞎起哄,就仿佛江倾白见着了明昭才是真。

    江倾白总不能说明琛是安排他来见明宝珠的,只能忍下这个误会,却澄清道:“各位莫再说了,我方才的确路过了凉亭,但是未见到有谁在里面,莫误会了。”

    众人显然不信,继续起哄,有人大声道:“哎呀,你远远见一面也是好的,这有什么的,看一眼也不会少块肉去。”

    明宝珠也掩唇笑道:“是呀,皇姐就坐在那里,你一路过来,想必是见到了吧?”

    江倾白说什么都没人信。个个都跟亲眼看见他同明昭私会了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离谱。

    这倒出乎了明琛的意料,不过他也乐得看见这些,便不多言,站在一旁看江倾白一个个解释。

    眼见众人要将白的说成黑的,福蕴冷呵一声:“行了!”

    少女的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方才还嘈杂的一群人,这回都安静了下来。

    福蕴环视周围这一圈人,拧着眉道:“江公子说未见到清宁公主,你们却一个二个都说有,怎么?莫非今日就是你们安排他二人见面不成?所真是这样,不如立刻派人去寻公主,看看她是不是按着你们的意思在那儿等着。”

    众人就敢嘴皮子上占个便宜,哪儿敢有人去问明昭?听福蕴这么一说,个个都垂下头去,躲避着目光,生怕她让自个儿去找明昭。

    见他们立时消了气焰,福蕴继续道:“若是真看见他二人做些什么也变罢了,可如今眼前只有江公子,并无旁人的影子,你们便敢说他是来私会清宁公主,还说的有鼻子有眼,我瞧着,京中那些流言就是从你们口中传出来的吧!”

    众人连忙摆手说“不敢不敢”,福蕴想着明昭平白被人这样编排,心中仍是生气:“若是没见着也能乱说话,那我便说你入行宫是私会小宫女,说你入行宫是倾慕宝珠公主,说你入行宫是手脚不干净,可行?”

    福蕴每说一句话,便伸手点一个人,她身为楚王之女,周帝亲封的郡主,哪种场子未见过?这会儿气势一上来,早就将那几人吓得不敢说话,这回儿听她一个一个点,都忙不迭作揖求饶。

    “不敢不敢,在下知错,还望郡主大人有大量,莫为难我们了!”

    这些人再怎么说也是明琛带进来的人,见福蕴发难,明琛再次出来打圆场:“好了,大家开玩笑而已,他们并无恶意,福蕴你也莫太计较。方才不是说赏花吗,莫浪费大好时光了,走吧。”

    福蕴再不情愿,也不好说明琛的不是,由着明琛和稀泥。

    明昭只能从石头缝里看到个别人的身影,但声音却听得清晰,听见福蕴为自己抱不平,不由得笑了一笑:“这个福蕴,平时没少与我斗嘴,没想到这种时候还挺可靠。”

    明昭趴在江元黎肩上,一手撑着他胸膛,这句话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他听的。

    江元黎不由得垂眸去看她,少女眼中亮晶晶的,饶有兴致地看着外边儿那群人争论,直夸福蕴愈发有郡主的气势,却丝毫不在意他们口中正想着法儿抹黑自己。

    若真让他们抹黑了去,只怕明昭免不得要与江倾白牵扯不清。

    江元黎看着少女鸦黑的鬓发,低声问道:“公主心悦江倾白?”

    明昭歪头看他,皱眉道:“怎么,要为你侄子说好话?”

    江元黎没料到她能想到这上头来,失笑道:“公主误会了,臣只是在想,若不是公主心悦江倾白,否则也不会任由那流言肆虐。”

    明昭眉头皱得更深了:“我那是叫清者自清!”

    流言并未传到她中来,只听明珩说起过一会,这会儿听江元黎这样说,便问道:“听过这流言的人多吗?”

    江元黎如实道:“京城上下,无一不晓。”

    这话倒不假,明琛在这事儿上下了功夫,一群人往茶楼菜场里一散,流言便满天飞。

    又事关皇家,百姓们只觉自个儿窥探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谈论的人愈发多了。

    “是怎么说的?”

    江元黎说了个大概:“人人皆道清宁公主倾慕江氏小公子。”

    明昭疑惑:“无人提到江倾白的名字?”

    “无人,不过江氏小公子,也就江倾白一人。”

    江元黎这一辈统共兄弟三人,长兄家中两个儿子皆已娶妻生子,老二江元敏家的嫡子唯江倾白一人,而他尚未娶妻,更莫论子嗣。

    明昭这会儿是当真疑惑,好生奇怪为何人人默认江氏小公子就是江倾白,攀着江元黎的肩问他道:“你不也是江小公子?”

    真要算起来,明昭的话一点儿也没错。

    只是他入仕已久,人人尊称他一声“丞相大人”,已许久未听到过“江公子”这一称呼了。

    江元黎一怔,旋即低低笑出声来。

    好在明琛一行人已动身往前走远了些,应当是听不到这动静儿了,可明明担忧,复又抬手捂住他嘴:“你笑什么,一会儿被发现了。”

    她捂着嘴也不耽误江元黎说话,他只觉明昭那句“江小公子”十分有意思,继续笑道:“公主正是如花儿般的年纪,而臣老矣,如何能做公主的江小公子?”

    明昭闻言,不由得偏过头去细细打量他。

    眼前之人神仪明秀,朗目疏眉,即便屈身在这逼仄的空间里也无损他周身的风华。

    明昭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与“老矣”二字联系起来。

    明昭细细想了想:“若你是流言中的江小公子,想必便无人会编排了。”

    小公主这是在夸他好?

    江元黎笑意不由得更深了些,却觉得自个儿应当同她说清楚,女儿家家有些话不能乱说:“多谢公主抬爱,只是事关公主清誉,还是莫要让人留下把柄,尽早破了些流言才是。”

    江元黎说完这句话,迟迟未得到回应,起先他以为是小公主不想搭理他,便也不在意,可渐渐觉得有些不大对,垂眸唤了一声:“公主?”

    这才发觉,小姑娘不知何时已合上了眼,趴在他肩头睡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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