绾玉摇了摇头,认真开口。

    “陛下,您能够在三年间扫平战乱,已是很好了。”

    她说完再度低头而拜,诚恳说道,“若是放在先帝那时,又有谁敢真的说夜云国以战止战,可攀南疆之首?”

    云伊儿眸色微动,抚了会儿猫儿才缓缓小声说。

    “其实阿绾,朕也知道…若是贺宥容此次没有被他朝中拖累,再给朕三年,也未必能彻底胜于他。

    他于现在的我来说太强了…而我们夜云,已经没有再拖三年的财力了。”

    “陛下可切勿想东想西的。”

    绾玉一听这话连忙摆手,她转身至正坐于秋千上的云伊儿面前,单膝跪下看着她,不忿开口。

    “那贺宥容不过是个汉人男子,算个什么东西。再说就算他再强,如今不也是居于苦隶庭沦为奴仆下人?”

    云伊儿看着绾玉如此模样,哦了一声像是转过来了弯,顿时也深以为然地点头。

    “但总之,这几日朕是要抽空私访去宫外看看的。”

    她如此说着下了决心,指节在秋千长藤上捏紧,“朕要亲眼看看征战这几年,朕的子民都过得是什么日子。”

    “明白,绾玉这就去准备。”绾玉双手交叠沉声拜道。

    “哎等等!”

    云伊儿见绾玉当即起身就要告退,连忙叫住了她追问,“贺宥容这几日在苦隶庭怎么样了?”

    “啊,您说他啊。”绾玉闻言挠了挠脖颈,回想了下后垂首正色回应。

    “回陛下的话,不出您所料,贺宥容昨日到了苦隶庭后,便被一众南疆战俘明着欺压排挤了。

    但一方面有管事的看着,别的战俘对他颇有忌惮,他人又识相,一时还没闹出什么大事。”

    云伊儿原本还在兴致盎然地听着,待听到最后一句后,忍不住脸色微怔,“没闹出什么大事,那他是闹出了什么小事?”

    “唔…好像也就是抢不到吃食没有地方住这种程度吧,还和里面的人动了手。”

    绾玉捏着下巴,努力回忆刚刚管事通报给她的消息,“嗯还好,至少没有打得鸡飞狗跳。我原本以为他会一进去,就和那些别国战俘们打得不可开交呢。”

    云伊儿闻言思忖着颔首。她脸上倒是毫不在意,说话随性了起来。

    “他和苦隶庭的人动起手来这倒是能猜到。贺宥容武艺高强,之前战场上真打起来连我都得全力面对,那些战俘远逊于我,如今想必也占不到什么好处。

    嗯,得再想些法子,倒也不能让他太好过了。”

    “其实…绾玉听说,昨日他们似是打了个平手。”

    绾玉突然有些尴尬地开口,“我听苦隶庭管事的说,他身上刑伤很重似是还没好,进门时又挨了十下杀威棍。那些战俘仗着势众,有小工们撑腰便更加肆无忌惮。要不是贺宥容早有提防,昨日刚一进门就直接被阴死了。”

    “…刑伤?”

    云伊儿听到这个词,神情迷茫地重复,“我之前虽是吊了他三日,但没对他动过刑啊?他削官已过了半月,怎会还有…”

    “小官也不甚清楚,只是听管事专述。”

    绾玉摇头,“昨日苦隶庭立威领棍的时候,动手的脱去贺宥容上身衣物后,他身上那景象…啧,据说是惨不忍睹,连一旁站着的管事也吓到了。”

    她思索着,似乎在找一个合适的词形容,但奈何并没有亲眼窥见,于是只摇摇头。

    “小官后来去查了报信,贺宥容从削官到供认通敌之间,大约间隔有半月。陛下之前说他并未谋反,只怕是这半月在牢里被审脱了一层皮,才屈打招认出来的。”

    “活该,谁让他不由分说便杀了那么多百姓。”

    云伊儿本就对他那些用兵手段颇有微词,直接咬着牙道。

    绾玉闻言愣了一下,忽然清咳一声小声嘀咕,“不过,就算贺宥容滥杀军民,也不该如此严刑屈打逼供他啊…南华国的老东西心可真够黑的。”

    云伊儿听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原本还颇为看戏的脸上顿时有些犯愁,“你这么一提,苦隶庭那些家伙可别真把人弄死了,人家近来不能打仗没趣得紧,还想多逗他些时日呢。”

    “那…要不要小官去知会一声?”

    绾玉试探着问,“虽然那里面关着的都是外族,但南华国毕竟地接中原,贺宥容语言习性不通,处境本身便比其他人艰难。”

    “暂时不必。”云伊儿摆了摆手,“眼下正事是调配财金。你且去准备出宫的事宜,朕要去街上走走看看,切不可做得太招摇。”

    ——

    此夜,南询城中月夜清冷。

    位于深涧下的苦隶庭中风声萧萧。山坳岩洞中的玄瓦小庭以竹石碎土搭建而成,幽冷隧深,风掠过时只能听见哀哀的呜咽。

    贺宥容收拾完了舂米洗衣的劳具,面色冷凝地抱着一大桶刚刚洗完的浆洗衣物走至晾物房。

    他之前从未做过这些下人的活,昨日勉强洗完衣物后被管事的小工指着鼻子骂了半个时辰,重新推回来让他反复重洗,又额外加塞了些重活给他。

    就算他知道这其中多少带有那些南疆平民的怨毒泄愤之情,眼下也懒得再去申辩反抗什么了。

    他身上的伤势已不可能再支持一场同昨日上午那样的群殴互战。

    昨日他刚到苦隶庭挨了杀威棍后,便被几个有意挑事的别族战俘在各种场合阴了几次,险些被捅伤。

    到了昨日下午,已经发展至十几个眼神阴笃的男男女女拎着刀棍将他围堵在一处矮房里,意图私下乱棍打死。

    贺宥容想起此事,脸色又沉了沉。

    论起群战经验,他比这些没出过南疆的人强上许多,自然是没能让那几人真伤到自己。于是借此震慑,在卸了冲在最前的几人腿脚后,便吓退了不少围观的人。

    只是身上旧伤又重了几分。

    自己今日再将十指浸进冰水中时,被拔去指甲的指尖上还未完全长好的伤已经隐隐有了流脓之势。

    他推开晾物房发霉的竹门,踏步进入,悄然掩好竹门。

    房内是一处被粗浅开凿后的溶洞,挂着数条横杆,极高的顶部有一处天然洞口,呜咽堂风向下阵阵穿过。

    贺宥容站在从外处山涧里吹来的冷风中静静吹了大约有一刻,才深吸一口气放下木盆,开始挨个拣起衣物往杆上搭去。

    苦隶庭周围有官兵管事监管,除非工务允许严禁外出。他之后能出去的机会寥寥无几。

    已过子时,苦隶庭剩下的人早已睡熟了。贺宥容垂着眸色神情冷淡地把洗好的衣物平展晾好,他长发拿荆木束起,手指摩挲过这些绣了暗纹的绸布宫服,许久未有言语。

    他的容貌比半月前显得瘦削许多,此刻静静垂眸立着,脸上多添了几分阴沉寡凉来。

    这些大多为夜云宫中小侍的衣物,昔日他身上平时所穿远比此物要华贵许多,如今却只能披着粗布麻衣为一群下人浆洗晾晒,伺候居食。

    说心底没有半点不忿,那定是不可能。

    贺宥容很快搭好了衣物,他眸色沉沉流转,略扫了一眼周围寂静幽暗的环境,确认此地却是除他之外,再无他人后,悄然松开搭在杆上的指节,往后退走几步。

    “……!”

    他步履不稳地退了几步,忽的一下子脱力,上身几乎是撞在身后的房壁上。

    晾物房中,男人仰头闭了闭眸,额上冷汗一下渗了出来。

    “哈…”几声压抑的闷哼从他唇角溢出,贺宥容手臂发颤地猛摁住腰腹处,另一只手五指屈张摁在一旁的石凳上,便要弓着腰往前倒。

    远处屋外似乎有提灯夜巡的脚步声经过,他闻声穆地拧眉,握拳掩唇及时压抑住了极轻的闷喘声,身子顿时绷紧。

    待到屋内屋外再度恢复沉寂后,他才放下手从怀中翻出包早先碾碎后拿草纸扎好的草药,几下扯开上衣丢在地上。

    从腰腹胸口处冒出的鲜血不知何时,已经渗透了早先包扎好的绷带。

    …似比昨晚更严重了。

    贺宥容又吸了口气,开始不动声色地解开绷带。

    他胸前从肋骨到小腹布满勉强结痂后,又崩开撕扯的钩裂鞭打伤口,昨日挨过棍棒的脊背更是惨不忍睹。他见状脸色沉了一瞬,没有多看便直接抬手拿起这包草药,解开细绳换起药来。

    这草药还是那时云伊儿手下给他留的,本就分量不多,就算和他在此地凭着经验找寻到些许草药混在一起上,也只能再维持一两次。

    他如今身上的伤可不是几次草药覆疗就能痊愈的。

    贺宥容沉沉思索着眉头渐紧,一时没能想出替代的法子,只得期待自己接下来身子能强撑住,不要太早垮掉。

    屋内虽是昏黑一片,但他常年在野外奔波上药手法熟练,很快便摸索着换好草药,咬着绷带重新缠上肌肉紧实的小腹。

    晾物房内潮湿阴冷,只有萧萧风声顺着头顶山洞顺卷而下,透不进半点月色来。

    贺宥容咬着还沾着血的绷带沉默凝视了片刻头顶的漆黑洞口,脸上未有什么情绪地沉沉垂眸,继续往身上缠绕。

    他没缠几下,忽的听见原本已经掩紧的门扉吱呀一声响。

    贺宥容几乎没来得及思考,身子已经直接侧身闪进了石凳后的阴影中,指节攥紧眸色骤亮。

    推门进来的人是早先与他背述男诫的那名瘦弱男子,正费力地用那两条细瘦的胳膊拖着一个装满换洗衣物的木盆,搬至竹杆下。

    贺宥容冷着眸见他只是挂晾衣物,毫无察觉到自己的模样,眸色重新垂了下去,原本攥紧的手指也松了不少。

    他在此处换药歇息的事绝不能被旁人知道。

    若是得知他此时势弱,自己费劲心思做出的震慑无疑会付之东流,接下来的日子只会更难熬。

    且不论管事的会如何看待他深夜还呆在此地。

    若是传到了白日里对峙过的那些战俘耳里,轻则寻此机会围堵,重则仗着他此时身上伤重无力再战,直接找机会打死都是常事。

    他刚刚是真的起了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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