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铺二楼里只听得啪地一响。
那名腰系绑布,身穿灰黑布衣的中年男子一掌拍在桌面上,冲着远处的小二怒斥,“来人,你们掌柜呢?还不赶紧出来!”
云伊儿看着他五指朝下齐齐拍在藤桌上,激得桌上茶水飞溅四散,咬着块兔肉轻扬眉尾,往后侧了侧身子。
此人腰间别着的是骨牙雕就的通行官牌,只怕是哪家贵族派出办事的小吏,自然是比寻常男子平添几分神气。
当真是粗野。她眸色冷了冷,一时并未发作。
若是放在平时,自己早就把这种扰乱章法的家伙丢出去了,但此刻她是私访民情,决定再耐着性子多看几眼。
刚才引着云伊儿点单入座的平民男子腰间系着围布,急匆匆擦干净手赶过来。
他仅看了一眼那个陶碗,顿时脸色也是一变,连忙朝他躬身赔笑。
“回客官的话。
是小店的不是,眼下铺主尚还有事。客官您看这样,我叫后厨再给您做一份可好?”
“做个屁,你们那东西是人能吃的吗?”
中年男子说话愈发趾高气扬,他见面前的小二唯唯诺诺低着头不敢再吭声,直接甩手将桌上的盘碟打到了地下。
“哗啦——”
顷刻间桌上菜肴顺着碗碟飞溅了一地,周围食客皆惊,扭头齐齐朝此处看了过来。
云伊儿原本尚还懒散瞧着的神色骤凝,再抬眸看去时,只听得那人扬着嗓子怒喝。
“赔,不赔钱你们一个个的都别想好过!”
——
“这位小哥。”
一旁的绾玉见那名男小二一副想要辩解,却不得不受着的模样,忍不住起身想要说几句公道话。
她颔了首直视中年男子开口,“饭铺食具有瑕,是铺主检查不周在先。但你如今在店里借着此事肆意打砸欺压,是否有些过分?”
“你谁啊,啰里啰嗦讲些废话。”
中年男子闻声朝她的方向望去,见眼前立着位身着赤裙肩覆软甲,凤眼剑眉的寻常军娘,啧了啧嘴不屑道。
“哪里来的小兵,滚一边去,别碍着我的事。”
“你!”绾玉气急,咬着牙就要抽刀。
她手腕忽的被人拦住,扭头看到靠在竹椅上眉眼冷垂着,微微摇头的云伊儿,顿时愕然。
“且看看。”云伊儿不动声色地朝她低语。
绾玉直直瞪着那男子,忽的气愤咬着唇低哼一声,把话咽了回去收刀坐下。
不远处竹梯上传来一阵匆匆的攀爬声,云伊儿耳尖,闻声抬眸。
只见一名头发花白满头大汗的阿公拄着拐杖,急步朝这边赶来。
他先是看到了地上那一片狼藉,脸上顿时显出点痛惜之情,抬头时叹了口气朝着趾高气扬的中年男子赔笑。
“小人便是铺主,敢问敝店是如何得罪了这位客官?”
中年男子见眼前的老伯颤颤巍巍的模样,猛地把那碗朝他砸过去,指点着呵斥道,“你自己看吧。”
阿公头上被砸了个正着,也顾不上痛楚,连忙抓住碗查看起来,看到破损处后吸着气踌躇回应。
“这…这条街上大大小小的饭铺,食具皆是由城内西头窑厂所制。这几年南询周边窑土稀缺您也不是不知道,产出的陶瓷本就质脆。
您看这样,刚刚小人听得客官既是要赔钱,我给您五十文如何?”
他点的这几个淡菜统共不到三十文,给五十文已是给足了面子。
“五十文?你们打发叫花子呢。”
男子咧嘴而笑,神情怨狠了起来,直直伸出一根食指,“一百文,少了一文都不行!”
阿公和身旁小二的脸色顿时一变。
小铺利薄,晨起昼歇辛苦一天获利不过几百文,还不算上店里杂工的饷钱。
“客官,客官我们再商议一下可好?”
一旁的小二连忙抓住他的手,强笑着说,“这事若是惹恼了您,您可以去官府报官,或是找窑厂商议。但这一百文若是给了您,今日中午我们就白忙活了。”
“少来,想报官也没用,你们知晓我是谁不?”
中年男子猛地甩手,扬了扬腰间官牌,轻嗤一声,“宫中监吏,苦隶庭中管事的,可和你们这些卑贱的百姓不一样!”
“宫中…宫里的人。”
身形瘦弱的小二踉跄后退几步,嘴里喃喃重复着,眼神顿时惶恐起来。
他原以为此人不过是个游贩小工,万万没想到能惹上宫中的人,立刻眼神绝望地看向身后同样脸色发灰的阿公,小声道,“铺主,您看这钱…我们还是给了吧?”
绾玉望了一眼靠坐在椅背上,脸色发黑的云伊儿,低声耳语,“据绾玉所知,宫中苦隶庭管事并不是此人。”
“哦?那便是假借名声,欺瞒宫府了。”
云伊儿悠悠抬起筷子,轻笑一声说。
——
她这话说得响亮,一旁被此人震慑住的百姓听后,皆扭头朝她望去,神态中似有不解之意。
中年男子也听到了这句轻描淡写的揶揄,闻言猛地扭头,眼神狠狠地剐了一眼正夹起一块兔肉尝着,仍旧未打算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云伊儿。
“你说什么?”他扬起声调说。
他身形不算魁梧,脸上颧骨凸起,发起怒来周身上下一股子刻薄戾气。
云伊儿坐在桌前仅仅是扫了他一眼,忽的扬唇。
她抬着筷子举起一块兔肉来,托腮弯着眼角糯糯开口,“这兔肉还挺好吃的,你也来一块尝尝?”
中年男子被她这一出摸不着头绪的举动搞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眼前这生得俏丽的小军娘是在变着法调侃自己,顿时大怒。
“好啊,你当我是骗人的?今儿个我就告诉你。”
他探身一掀竹帘,在围观百姓和铺主小二的注视下猛地抬起下巴,不屑冷笑。
“瞧见没,底下那队置物的贱民畜生,就是归老子管的!”
云伊儿注视着他的眼神幽深,她嚼着兔肉,似是在看什么有趣玩意儿似的定定望着中年男子。
竹帘纷动,她咽下嘴里的吃食后细细擦了擦嘴,才心满意足地从椅子上眉眼带笑站起来。
“哦,人家说怎么回事呢,那些人原是你管着的。”
她声调清脆地应着,没有去看竹帘下的场面,只是扬着唇角步步逼近。
“我呀,刚刚拴马进门的时候就想说了。
这管教的传训嬷嬷就是这样教育手底下的人吗?倒也不派人看着点,若是让里面的人跑了,那可要出大麻烦呢。”
中年男子平日里出宫置物时,懒得通知官兵随监惯了,眼见此女提起这事,顿时怒斥道。
“你一个边境回来的小兵,有什么胆子说宫里人的不是?”
“军娘…这位小军娘。”一旁站着的小二眼见云伊儿虽是军士,但在此事之中依然有吃亏之势,连忙躬身低声劝阻。
“军娘的仗义之举小铺心领了,但对方乃是宫中吏卒,您恐怕…”
“宫中吏卒?”
云伊儿轻喃道,忽的扭头朝周围食客灿灿而笑,“不就是个仗势欺人的玩意儿吗?算得什么宫中吏卒。”
一旁安静站立看着她出手的绾玉见云伊儿脸上笑容愈发灿烂,顿时忍不住在心底擦了把冷汗。
完了,陛下这是真动怒了。
她一边暗自替这名苦隶庭小吏默哀,一边抱臂靠在竹帘旁悄无声息地往下瞟了一眼。
只见原先低着头的贺宥容此刻也听到了楼上的喧闹,眸子沉沉凝望着此处。
她默然扭头,揉着额角没有再看,心底哀叹等下恐是要出大篓子。
饭铺二楼中云伊儿欺身上前,一把揪住中年男子的衣领。
“既然你听不进别人的话,那便我按你的路数来。”她收敛笑意,圆眸直直凝视着他带了些慌乱的脸,“不就是仗势欺人嘛,我也会呀。”
她顿了顿,似是在回忆什么。
“既然你是宫中吏卒,那宫里十二禁卫军统领,左将军墨知箐你应是听说过吧?”
这小吏平日里除了出宫置物,也就是在苦隶庭中才能对着那群苦隶战俘们趾高气扬一些,连见了巡逻的寻常护卫都不敢多说半句。
他见这女子一来便搬出禁卫军统领的名号,顿时心下大惊,却依旧强撑着回道。
“听过又如何?”
“也没什么,就是想让你知道。”
云伊儿忽的狡黠一笑,轻扬语调,“我与她,乃是以姐妹相称。”
男子顿时脸色一僵,冷汗滚滚而下,周边食客也是抽吸一片。
她说完,又恭敬朝四方食客与铺主小二一拜,颇为有礼地开口,“放心,我既然出面,便不会让铺内再有半点损失。”
她说罢,揪着男子衣领的手腕发力一紧,冷冽扬唇,“所以我揍你,会去外面动手。”
云伊儿话音落毕,手臂猛地一抖,阴着脸色将男子朝刚刚已经拉起竹帘的窗边丢去,借力抬臂五指摁在藤桌上,一跃而起。
还没来得及道谢的小二与阿公望着那一袭赤裙纷飞,只听见砰的一声。
——身形灵巧矫健的小军娘猛然抬腿,竟将那名中年男子直直踢出了窗外。
饱含着剧痛的惨叫声和窗下杂物木材断裂的声音一同响起,站在窗旁抱臂的绾玉闻声,忍不住挑了挑眉。
啧,听声响,似是断了几根骨头。
云伊儿半蹲落在窗边,她看着满身粉面,□□着扶着腰,倒在由那辆碰巧由贺宥容拉着的木车上的中年男子,灿烂而笑。
“还真是多谢你,人家好久没有活动筋骨了。”
她话音方落,便直直朝着窗外一跃而下,整个人直直扑在木车上,将对方死死压制在身下,抬手便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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