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饭铺外顿时鸡飞狗跳起来。

    男人凄凄的惨叫告饶和女子清脆的呵斥混成一团,木车上的稞粉和木材器具到处飞了一地,只能听得拳打脚踢乒乓直响。

    “饶命,军娘饶命啊!”

    “哎…别打,别打脸啊!哎呦喂骨头断了!”

    “……”

    贺宥容木然地站在木车前,看着自己拖着的木车颠倒摇晃,几乎要有散架之势,皱着眉往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半步。

    他这木车上的物件若是坏了,回苦隶庭后免不了又是一顿责骂鞭打。

    其他拖着木车沉默等候的苦隶闻声,也小心翼翼地低着头望这边看去。

    他们见正在木车上被打得还不了手的竟是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小工,麻木的眼里顿时多出几分惊疑惶恐来。

    这名女子是什么来头,竟能对他下如此重的手?

    拳拳捶打中,贺宥容沉默站着,耳边惨叫此起彼伏,不觉脸黑。

    他面前是飞扬折断的杂物,青稞细粉从撕裂的麻袋中腾于空中,扑蒙蒙散下来,几乎遮住了视线。

    …只怕回去后要挨顿鞭子了。

    他微皱长眉闭上深晦的眸子,在心底默叹口气。

    他再抬起时只能透过杂物,隐约看见一袭赤裙在车上上下飞扬,清喝声不绝于耳。

    “…枉顾章法,欺压百姓是吧?”

    “我倒要看看你要打着别人名头耀武扬威到什么时候,玩忽职守借势欺人,南询城阴沟里的死耗子都比你好,晓得不?

    哎呀呀,还敢撒谎,宫里嬷嬷立的规矩是全被你给还回去了!”

    …云伊儿。

    贺宥容凭着记忆立刻听出车上正在揍人的赤裙军士正是本应呆在宫中朝政的云伊儿,眸色又沉了瞬,没有开口。

    她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他腰上也同其他苦隶般绑着粗绳栓在木车上,当下也不好走动,索性直直站着眸色略沉地去看云伊儿动手,脑中思绪飞转。

    看眼下情景,怕是他在饭铺时惹了周围食客,被碰巧在此的云伊儿怒极不忿一顿教训。

    此人在苦隶庭中一直是苛待俘隶,动不动便是一顿打骂呵斥的态势。

    贺宥容思及此处低头垂了眸,盯着自己出宫时被他发狠捆绑在腰间栓于车头,勒了足足大半天的两条粗麻绳,垂落的眼神阴晦。

    男子原本下垂的嘴角忽的微勾一下。

    他出身南华名门世族,从武行军时虽也遭过文官鄙夷,但从未日日夜夜受过如此欺压,沦落下贱至此。

    他这几日在他手下也受了不少苛责,如今眼见着云伊儿对他一顿乱打,虽是于他无关,且回去后免不了鞭打训斥,但此刻也不乏有些解气。

    堂堂夜云国女帝竟能放下身段,亲自挽起袖子去替一铺平民教训恶人,她们南疆这风俗倒是有趣。

    ——

    木车上,云伊儿终于揍够了人停手。

    她扬起嘴角单靴踩在鼻青脸肿的中年男子胸口,另一只短靴踏在木车上,站得笔直挺立。

    云伊儿单手抽刀,直指对方还没来得及抬起的脸庞。

    “说,你究竟是什么人?”她清喝着问。

    “军娘饶命…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充管事的小工被她打得动弹不得,哀嚎着只剩下出气的份。

    他在一众苦隶的注视下显得极其羞耻怨愤,却又不敢在云伊儿的刀下轻举妄动,只得怨笃回应,“回军娘的话,小的就是苦隶庭中一个小工,求小军娘大人有大量,把小的…小的当个屁给放了吧。”

    “放了你?好呀。”

    云伊儿看着他点头,眉眼弯弯像是想到了什么整蛊的新法子,忽的俯身弯腰一把扯开对方系在腰间的绑布,揪着衣物高高一扬。

    “啊!”

    黑布单衣在空中被刀光划成布条碎片,街边顿时响起小工羞愤欲死的惨叫,“我的贞洁啊——”

    漫天稞粉纷纷落下,贺宥容默默看着自己木车上被扒光衣物,只余一条短打亵裤,露出白花花赤条的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挡住面容。

    成何体统。

    若是放在南华国中女子当街行如此之事,简直是自损名节,落得个不知礼法的名声。

    “这样才对嘛。”

    云伊儿满意地收刀入鞘,指节抵着下巴笑如银铃,“畜生需穿什么衣物,自然是赤条条的才好。”

    夜云男子服饰保守,就算是平民奴隶也不可露出肌肤,平日稍掀个小臂便会被人指点不知羞耻。

    此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剥成如此模样,可谓是丢尽了颜面尊严。

    她说罢,眼神忽的凛冽起来,又单手叉腰弯腰垂下眼角,看着惊慌失措双手捂住腿间的小工,认真定定开口。

    “刚刚你在饭铺所说,贱民苦隶皆是下贱活畜…可在我眼里,你这欺压百姓鱼肉乡里的东西,才是真的连活畜都不如。”

    一旁看戏的绾玉刚从饭铺里出来,就目睹这一幕,顿时拍掌叫好起来。

    “好,说得妙!”

    他们周围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听得这句叫好后顿时朝她这边看去,惹得剑眉英姿的军娘不好意思起来。

    “看我做什么,我活跃一下气氛不行啊?”她在面露笑意的人群里小声嘀咕着。

    原先在二楼吃饭,被无辜波及后目睹了全貌的食客此刻也掀开竹帘,探出头来朝着楼下叫好。

    云伊儿上方一片喝彩吆喝,她眯眯笑着拿靴子踢踢躺倒在木车上,捂着腰腿低低□□的小工,蹲下拿刀背轻拍了拍他的脸。

    “你呢,就乖乖地穿成这样回去。若是宫中有管事的问起,便需一五一十地将今日之事原原本本告知于他。”

    她说罢,末了还又添一句,“不要试图诓骗撒谎哦,我之后可是会让我的好姐妹多加询问的。”

    “是是,多谢军娘开恩,小的这就滚。”

    苦隶庭小工平时仗势欺人惯了,头一次被教训得这么狠,当即暴露出骨子里的那点怕硬谄媚来。

    他见眼前女子松口放人,顿时连滚带爬地仓皇从木车上滚下去,连声哎呦着瘸着腿单手扶腰,抬手指了两个正垂着头不敢乱动的苦隶。

    “喂,你们两个,还不快过来扶着老子!去把车上的东西挪开,我要躺上去。”

    云伊儿脸色恢恢地望着他。她收了刀一回头,穆地看见一旁身形挺立表情莫测,一身布衣抱臂冷冷望向自己的贺宥容,顿时懵住。

    刚才她在车上打得鸡飞狗跳,又有稞粉飞扬遮挡看不清周围人面孔,一时竟没注意到拖着此车的苦隶究竟是何人。

    贺宥容见她站在车上仍旧是一副不打算下来的样子,率先动了动唇。

    “云伊…唔你干什…!”

    “嘘。”

    云伊儿踩着木车飞扑过去,一下子将手掩在了他唇上。

    她脚尖踩在半截断裂圆木上摇摇晃晃,单手揪着愕然站立的贺宥容衣领,整个人几乎都扑在了身长高挑的灰衣男子胸前。

    云伊儿纤眉急蹙,清亮鹿眸在光下悠悠荡着,悄声飞快嘀咕,“小声点,不要提朕的名字。”

    她用了力气,贺宥容被捂得半句话也说不出,只得黑着脸色木然点头。

    原是偷跑出来的。

    他垂眸默然看着,心底厌烦却又忍不住想要发笑。

    一身军士打扮的少女鼻尖还沾了灰白稞粉,身后编发飞扬,一副如临大敌生怕被人认出的模样

    贺宥容瞧着眉头忽紧了紧,那点男女授受不亲之情穆地发作,便要直接抬手将她拨开。

    “对,给我把木车上的玩意挪了。”

    车队前端,被剥得只剩下腿间一截亵布的小工低狠喝道。

    他见铺旁调谐看着的绾玉还未离去,当下也不敢再大声反抗什么,只是灰不溜秋低着头指使面前的憔悴苦隶撒气。

    小工瞧着这名别族战俘抱着车上杂物面袋,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尚还空余的手臂朝贺宥容方向一指,压声怒斥,“愣着干什么,给我丢他车上去。”

    他扭头时,只见云伊儿还站在木车上趴在贺宥容胸口,五指死死摁在对方唇上,顿时愕然。

    车旁二人听到那句呵斥,顿时也保持着如此姿势齐齐扭头。

    风声吹动,三人对视片刻,一时无人开口。

    “你…”

    那名被打得半死的小工率先恢复,找了找音调有气无力地望着云伊儿,“小军娘你,为何要捂着他的嘴?”

    贺宥容闻声立刻想挣脱解释,却不料被云伊儿揽腰摁住抢了先,耳畔听得她清亮着嗓子胡乱开口。

    “啊,我就是想着,刚刚看粉落在他脸上,顺便擦一下。”

    云伊儿看着他和周围看客,心下始料未及,索性强笑着开始扯谎,五指在贺宥容脸上揉了又揉。

    她说罢,满怀期待地抬头,死死捂住他的嘴笑着道,“你看,如此可是干净多了。”

    贺宥容沉沉看了她一瞬,颇显绝望地闭上眼,不想回应。

    小工看着云伊儿鼻尖上的粉末愣了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但他下一瞬,便看到这眼神晦深的灰衣奴隶微抬指节,替刚放下手准备跳下木车的小军娘细细擦净了辫发上的细粉,神情端正地恭声垂眸。

    “大人,您的发辫脏了。”

    他这几日几乎滴水未进,嗓音哑得厉害。

    云伊儿被这声大人唤得呆住。

    她静了片刻后方才想明白,是贺宥容见自己方才揍得管着苦隶庭战俘的小工哆哆嗦嗦不敢还手,想借此机会多少与自己攀些关系,好在庭中少受些罪责打压。

    她被这么一利用心中顿时不悦起来,但看着他低眉垂目地站着,想了想自己又有把柄抓在对方手里,于是轻哼一声弯起眉眼,好笑似的望着他。

    “放肆,谁是你大人?”

    云伊儿说着,索性坐实了刚刚信手捏出的军中高位女子这一身份,指尖点着贺宥容微颔的下巴,逼他抬起直视自己。

    “不过是个我们陛下手下战败的战俘。你我也不过战场上打过区区几个照面,如今就想着攀这层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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