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宥容抬着下巴,深暗眸子直直望着饶有趣味等着自己回话的云伊儿,面上依旧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

    他此刻心下却是松了半口气。

    方才他仗着云伊儿私下出宫不敢声张,冒险借势讨好她,本就是带了鱼死网破的打算。

    若是云伊儿刚刚不接他的话,直接挑破身份,那便是卑贱奴隶擅自触碰皇族,当街杖毙旁人都不会说半句不是。

    可如今她既然肯留个缓口递过来,想必是愿意再多听自己说些软话取悦的。

    他思及此处垂了眸,在云伊儿灼灼的注视下嘴唇抿紧又松开,凉薄着脸色低哑开口,“贱奴越逾了,请大人责罚。”

    云伊儿定定看着贺宥容,她歪着头,像是不认识眼前的男子似的站在木车上。

    她勾着唇角眼神忽闪片刻,猛地垂手。

    “罢了,我今日心情好。”

    云伊儿拍了拍手轻巧跳下车,朝一旁扛着稞粉木材的两名苦隶嫣然招了招手,“不用管我,你们该做什么便做什么罢。”

    贺宥容站在木车前,眸子冷淡垂落,望着被陆续搬上自己木车的沉重麻袋。

    寻常的讨好恭维似是对这女帝不见效。

    到底是出身夜云皇族天生优渥,想必自小周围便没断了这些恭维讨巧话。

    他于战场上与她交锋颇久,知晓云伊儿平时手段颇有点择利图之的意思。眼下倒是并无怨笃,只是可惜自己如今对她而言,乃是百害无利之人。

    他收敛了刚才那副神色眉眼萧索,却又一时另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得沉沉看着承载木板被压得愈发下弯,在心底默叹口气。

    眼前载物比先前重了一倍有余,只怕他强撑着拖回苦隶庭,接下来身子也吃不消多久了。

    他见前队苦隶已经载着不断哀嚎的小工有了启程之势,于是便也转过身没有再吭声,打算弓腰拖动木车。

    “且慢。”

    已经站在一旁的云伊儿忽然轻声喝止了他的动作。她抬手拦在贺宥容身前,朝着队前的小工笑意盈盈。

    “你们先走,我尚有些话要与他说。”

    ——

    待车队渐去行人四散后,云伊儿暂且放着站在原地的贺宥容不理睬,折身去了饭铺门前。

    已从二层赶来的阿公与小二正朝绾玉躬身行礼,见云伊儿一身赤裙编发起落,眉眼带笑走来,连忙面带感激地朝她齐齐道谢。

    “多谢小军娘。”

    云伊儿双手交叠微回一礼,却只是摇头,“不必多谢,我只是顺手相助。”

    她又递了些碎银权当安抚,扭头朝着绾玉嘱咐几句,便要扭头朝着贺宥容的方向走去。

    “哎,两位等等!”

    从店里匆匆折返的老阿公拄着竹杖一顿一顿走来,手臂还环着一大一小两个黑陶瓦罐,朝她惭愧笑道。

    “二位军娘走南闯北想必早已见多识广,小铺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东西,唯有酒肉尚在诸位食客间有点名气。”

    他低头指了指一一介绍。

    “这大的一罐,是自家小铺酿的陈年好酒,名为醉酡红,是上好的米酿注进竹筒封入赤酡花海下所成。取出时酒酿略浮绯光,清香浸人。

    至于小的一罐,则是刚做好的腌兔肉,皆赠与二位聊表心意。”

    云伊儿和绾玉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点犹豫。

    宫中进物需得专人严格查验后方才准许放行,末了还是云伊儿率先应了,笑着接过,“那便一起放我马上吧。”

    她处理完此处,方才重新走回贺宥容拖着的木车旁。

    灰布长衣的男子长发束在头顶,眸色沉倦寡淡地靠在撑板上,见她来了后这才冷声开口。

    “你方才,打坏了我车上的东西。”

    云伊儿脸一黑,之前想说的话顿时忘到了脑后。

    刚刚果然是借机行事,这么快便不叫大人了。

    她背手走至贺宥容面前,仰头定定看着他,又看了看车上被自己刚刚拆得七零八落堆在一起的木材麻袋。

    但是似乎,真是毁去了不少东西。

    云伊儿默了,苦隶木车上后置的杂物粮食乃是宫中大部分人生活所需,她方才揍得狠了一时没顾上这事,如今想来心底隐隐有些懊悔。

    可她那点懊悔在看到贺宥容一副漠然视之的神色时,顿时顺着被风吹得飞扬的编发溜去了,思忖片刻后再度展颜一笑。

    “好呀,我赔你。”

    她说着,从腰间嚢袋中掏出一大把上午与各位小贩交易换得的铜钱,掂了掂也不查清究竟有多少,径直朝着面前站立的男子丢过去。

    “给,这总够了吧?”

    哗啦一声,叮当纷飞的铜钱顿时在两人之间散开,其中零星几个砸到了贺宥容身上后滚落地,来回嗡鸣。

    街旁路过的几对行人闻声侧目,却只见满地铜板中一名赤服娇俏的军娘仰头,直直看着面前脸色阴沉不定的高挑奴隶,顿时有些不悦地与同伴啧啧低语。

    “世风日下啊,如今的贱民都敢给主子摆脸色了。”

    “那男奴有些眼熟啊,看容貌不似我们夜云族人,怕是外族捉来的?”

    贺宥容没等这些议论再继续发展下去,他脸上黑一阵青一阵地看着笑眯眯望着自己的云伊儿,哑声冷笑道,“…你在消遣我?”

    “这怎么算得消遣呢。”

    云伊儿保持着刚才的神情,一脸无辜地摇头,摊开五指,“我在赔你钱啊,你爱要不要。”

    贺宥容眸色沉沉望着她,默了一瞬,忽的在她面前蹲下身,垂着头挨个去捡地上的铜钱。

    这回轮到云伊儿略显呆滞地望着他,嘴唇翕动片刻才道出一句,“你还真捡啊?”

    半蹲在地的男子没应她,只是低头从地上挨个拾起铜钱,塞进自己腰间绑布里。

    云伊儿刚刚那一抛地上落得不少,他面无表情拾完了大半之后,才哑声回了一句,“我如今又不是你这种人。”

    云伊儿静立在原地,原本弯垂的眸子里没了刚刚的兴致盎然,抓着指尖一时不知该回些什么。

    她丢铜钱时,原只是之前被他反将了一把心底不忿,想着借机戏弄下贺宥容杀杀威风,谅他那死硬脾气也不肯在自己面前低头。

    她本没存着多少折辱的意思,但眼下他当真蹲下身去捡,还回了这么一句,让她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她低头,攥着指尖去瞧面前的男子。

    他眉眼轮廓似是比殿上相见时还要瘦削深邃不少,面无表情低着头时原本就生人难近的气场比先前更甚,浑身裹着一股阴沉的锋芒。

    她之前还未交战时听得谍报传信,说是南华国驻军的将领是一副寡沉风骨。

    如今风骨她在他身上已经瞧不见,只剩下如同暮夜般的寡凉与阴沉。

    云伊儿心底莫名发闷,她眼神瞥见贺宥容肩头的布衣上隐隐渗出几片殷红,似乎还有扩大之势,微垂的眸色波动。

    只怕是在苦隶庭被折辱欺打得当真是脱了一层皮,不然又怎会拼尽法子,想从自己身上揽些好处求存。

    她刚刚洒的铜钱远超于木车上货物的价,他肯如此屈尊低头去捡,想必也是想靠着余下的那点钱搞些名堂。

    她想至此处,倒也有些好奇地眉尾微挑了挑。

    云伊儿见贺宥容正单手撑着地,另一只手伸着想要去够她靴下的几枚铜钱,唇张了又合始终说不出那句求她抬靴的话,顺势便后退了一步。

    贺宥容抬头,碰巧对上赤裙少女饶有趣味盯着自己的一双澈眸。

    还真是在看自己笑话。他压下微变的脸色没有继续和她对视,直接把那几枚铜钱从土路上扣出来,在衣摆上擦了擦收回腰间。

    这些钱除去上交赔偿的,剩下的足够自己打点苦隶庭管事与各处小工,免去一些欺压和皮肉之苦了。

    应是还能剩余些添置伤药。他正垂眸起身,回忆着这一路上可见到什么药铺,耳畔忽的传来一句轻笑。

    “捡完了呀?伤药铺子在西街右拐再往里行三十步。”

    贺宥容顿时扭头看过去,见一身赤裙的云伊儿已经翻身上马弯腰看着自己,丝毫没有继续停留的意思。

    她说完忽的一拍脑袋,轻啊一声,“我忘了,你们汉人应当是论东南西北的。那便是…过了西街往北走三十步,便可看到了。”

    贺宥容默默盯着她,一时不知道是该道谢还是回嘴。

    云伊儿全然没有给他回话的机会,扬鞭拍马清驾一声便策马而去,还不忘嫣笑着背对他,摆了摆手。

    “我还有事在身先走一步,你好自为之…可千万别死了!”

    马蹄带起的尘土飞扬,贺宥容掌心握着那几枚铜钱站在原地,穆地死死握紧眼神骤深。

    才刚折辱完又给些甜头…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

    贺宥容虽是不明云伊儿此番意欲何为,但深夜回了苦隶庭后,却仍是借着她白日里闹的那一出和赏的铜板,借机打点了满腔怒火,正欲对他发作的管事与各位小工。

    云伊儿信口瞎编的疑似身居高职,与禁卫军统领姐妹相称的名号着实好用。

    夜间他拖着木车回来时,便已听得庭中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

    他刚一进门便被一群意味不明的目光齐齐注视,索性打点时借此机会,向管事提及他曾在军中与此女见过几面,尚有些渊源的事来。

    苦隶庭中石路萧瑟,阴冷竹屋间他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小半吊铜钱朝面前提着鞭子的管事哑声陈述完毕此事。

    “…还请大人笑纳。”末了,他低头举起双手,垂落的墨色眸中神色丝毫不动。

    原本坐在石凳上正打算扬鞭便打,脸上带疤的男管事冷冷望着他。

    管事捏着下巴瞧了一眼窗外时不时便想掀起竹帘窥视的其余战俘,嗤笑一声一把抓起他手中的吊钱。

    “这次便放过你。”

    他厉笑起来,踢了踢贺宥容肩头,扬鞭狠甩在地上,“若是我查出你这下贱东西有半点欺瞒。”

    说罢,抬起靴子将刚刚爬过的一只灰鼠狠踩在脚下。

    灰鼠一下便断了气,管事再抬靴碾了又碾,看着靴底的肉泥冷哼,“便如这畜生般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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