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宥容跪在地上,眸子朝着那只死鼠冷扫了一眼,躬身拜道,“奴自是不敢。”

    “滚吧。”

    管事走至门前摆了摆手,他拉开门扉后忽的停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今日看你回来得晚,就不用做多余的活了,等下把分内的做完,就自行找地方歇着吧。”

    贺宥容收拾完了应洗的衣物和筛米后,才趁着夜色遮掩换了刚买的伤药,径直去了柴房。

    他回来时本就已经天黑,忙完了这些事后远处的竹屋中早已响起战俘苦隶们的酣睡声。

    他抱着捆粗木站在空无一人的柴房里,单手持斧手起扬落,挽起袖子闷声劈起来。

    待劈完大半,他忽的听见门口传来低低的脚步声,斧柄在掌心一转抬眸便问。

    “何人?”

    一道细瘦的影子吓得一抖,颤颤巍巍在门口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回应,“我是…阿芦。”

    贺宥容对于这个名字自是没有什么印象,扭头仔细看时,才在夜色下认出这是之前同他一起被押到苦隶庭,之前深夜在浣物房还碰见过一次的那名男子。

    他停住准备继续劈柴的手,仍旧是戒备地打量着他,“什么事?”

    “不不,我没什么事。”

    对方被他这么冷声一问顿时吓得想要后退,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后,才看着贺宥容小心翼翼走过来。

    “就是刚刚,我洗完衣物路过这里,听见柴房还有声音,就想着进来看看。

    我也…没料到是你在这里。”

    他结巴着说完这段话后,见贺宥容没有继续动作,只是沉着眸子在昏暗中盯着自己,顿时壮起胆来从腰间掏出半个包裹得严实的饭团。

    “给你,我晌午时特意掰开剩下的,你应该这几天都没怎么吃过东西吧。”

    贺宥容垂眸,看着瘦弱男子手里那半个不大饭团,一时并未接过去。

    他只是微微放下一直举着斧柄的小臂,沉吟片刻后问,“为何给我,这不是你的东西?”

    “啊?”

    阿芦顿时被问住了,愣了一下连忙匆忙摆手,摇着头解释,“不不,我饭量很小的,现在也不太饿…再说明天就要发新的了。”

    他忽然低头,有些难堪地笑,“其实,算是感激你那日在山峭上拉我。那时我吓得腿软得半死,要是你当时不帮我那一把,我可能就直接滚下去摔死了。”

    贺宥容倒是没想到这点事被他记了如此之久。

    苦隶庭一日供应两次吃食。他这几日被打压得厉害,除了能清早趁着别人没醒的机会抢到些野菜填下肚子,其余时间被防得根本拿不到半点食物。

    他被人暗地里阴了几次,对眼前的人仍旧怀有防范,不放心地打量起阿芦,“我记得你生在南疆,难道不恨我?我可是杀了你们的人。”

    “啊,我是南疆的,我家就在这附近的山里。”

    阿芦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顿时也有些茫然地盯着面前的外族人。

    他想了好久,才摸着头小声犹豫地试探回道。

    “他们说的屠城什么的,我听不太明白。可是,我听他们说你之前是个官儿,叫什么将军。将军…就是要上战场的吧,上战场的话,那是要死很多很多人的…

    我们陛下也经常上战场,她也杀了很多你们的人,但是她并不是真心想要杀的。她是个好人,对我们大家都很好。”

    阿芦顿了顿,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我想,你那天既然肯帮我,应当和我们陛下一样,也是一个好人。”

    ——

    “好人?”

    贺宥容被他这一套驴头不对马嘴的思路说得有些怔住,又回忆了一遍才弄明白对方根本就不理解他在战场上都做了什么,猛地低笑出声。

    “你,在笑什么?”

    阿芦呆呆地看着面前这个外族人在阴影中冷声嗤笑,疑惑反问道,不明白他说的话有什么好笑的。

    贺宥容忍着笑意摇摇头。

    他谅自己一时半会儿,也无法和这名自幼被教导要服从女子,久居深屋的夜云男子说清楚他口中的战场究竟是何等东西,索性没有再多说。

    “那便当我是个好人吧。”

    贺宥容从对方手里接过他裹好的半块饭团,不动声色扫了几眼后确认没有附着什么毒药,于是沉声垂眸,“多谢。”

    “哎呀,不用客气的。”

    阿芦顿时不好意思起来,扬起嘴角朝他道,“你要是平时抢不到吃的,我这边会给你留一份,你过来拿就好了。”

    他说完还颇有介事地拍了拍自己瘦弱的胸膛,“我们夜云民风很热情的,没有那么多规矩。”

    的确如此,你们这些天捅人的时候也颇为热情。

    饶是贺宥容定力好,听了这话也忍不住腹诽一句,低低道了谢拿起饭团咽下。

    阿芦看他行为恭敬有礼,更加觉得他不像坏人。

    他见贺宥容吃得差不多了,坐在石凳上好奇地问。

    “哎,我听说你们南华国是男子当官。这天下,当真有男子可以做官的地方吗?”

    贺宥容刚吃完那半个饭团,耳畔就听到这么一句话。

    他半靠半坐在石凳上,眸色中流光一闪后归于沉寂。

    夜色中,男子抿了抿唇,拿起旁边的装着冷泉的粗陶破碗,神色不明地摩挲着碗沿饮了半口,最后只是点头。

    “真的有?”

    阿芦顿时吃惊地喊了起来,见周围已是深夜,连忙偷偷捂嘴压低声音,“那你们那里的男子,都是当的什么官儿啊。平日里也需要在屋宅里照料妻主生养幼女,洗衣绣花吗?”

    “不需照料家事与绣花。”

    贺宥容在夜云国呆了几日,仍旧是不适应此地男子普遍绣花染衣,下厨浣洗的风俗,一听到就想皱眉。

    他思索片刻,随意介绍起来。

    “这些在南华是女子要做的事。至于男子官职,与你们此地相差无几。尚还存些志趣的,无非是求个举国清晏,与妻儿白头偕老。”

    他抿了口冷水忽的一顿,像是想起刚刚阿芦说的什么话来,朝着已然听呆的阿芦眉头紧皱。

    “你方才说,夜云男子…生养幼女?”

    ——

    “对啊。”

    阿芦理所当然地回应,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我们这里的男子十六便可嫁与女子成亲,之后生女照料家人,这样…”

    “咳咳!”

    贺宥容举着陶碗一口水险些没呛下去,不可置信地打量着面前与自己并无二致的男子。

    “你们夜云国的男子,与女子结欢后会有孕?”

    “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这回轮到阿芦困惑了,他直愣愣望着神情愈发奇怪的贺宥容,忽的捂嘴,“啊,难道你们南华国是女子生育?”

    贺宥容深吸一口气,揉着愈发涨痛的额角,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再提此事。

    “那你们如何行鱼水之欢?”

    他忽的又问。自己虽是在南华时尚未成婚,但常年和军中壮年男子混在一起,也并非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

    眼下实在难以理解这种骇人听闻的事逸,强行思索姿势后只觉□□一凉。

    “我…我还未嫁人,怎会知道如此之事?”

    阿芦顿时一副满脸通红的模样,四下张望片刻后急忙拉住他的小臂,“这话在旁人中可万万说不得,会被骂不知羞耻的。”

    贺宥容顿时神色凝滞地低头看他,拧眉闭了闭眼,露出一副沉痛的表情点头。

    他以为自己用词已经够委婉了。

    “不过这种事只怕是与我们无关了。”

    阿芦见他点头,顿时也沮丧地叹气。

    “没有哪户人家会想娶苦隶庭的奴隶的。这里呆着的不是还未献祭的战俘活牲,就是世代为奴的后代,就算是同为贱民也不会娶。

    就算真有哪位女子开恩,肯看上我们赎身带走,到了家里也不过是一个用来暖床伺候人的奴侍,入不了宗谱。”

    “这倒是不错。”贺宥容听完身边夜云男子的哀怨话,忍不住点头低语,脸色明朗了不少。

    他宁愿在这里被构陷活活累死,也不想搅和进夜云国莫名其妙的嫁娶风俗中。

    “你说什么?”阿芦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咳我是说。”贺宥容噎住一瞬,只得给自己找补,故作冷声,“这等非分念头,还是少想为妙,以免徒生些无端期许。”

    “是啊,我区区一个罪奴之子,又怎么敢肖想这种事呢?”

    阿芦抱着臂屈膝坐在地上,他把瘦小的下巴搁在膝盖上,脸上神情混合着难以窥光的期望与哀痛。

    “我明明也想同其他男子那样,一生一世与妻主携手并行,永结同好。”

    贺宥容握着陶碗,沉默看着面前瘦弱的夜云男子陷入愁绪。

    他前二十余年在朝堂上过得提心吊胆步步为营,稍错一招便会跌落深渊,又是马上男儿,说起来到底志不在此。

    眼下一时难以理解对方的思路,不知该宽慰什么,只得拍拍阿芦的背起身。

    “先走吧,明日还得做工。”

    ——

    宫中文堂内,云伊儿坐在桌前眉目舒凝,对着一叠奏折下笔如飞。

    她批折子时一向不喜旁人打扰,就连随侍的女官绾玉也早早避了出去。

    一旁供茶的男侍垂首站着,见陛下批完了眼前这叠折子后终于起身,伸了个懒腰便想又拿起一叠,连忙躬身道。

    “陛下,相国池虞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

    还有禁卫军统领墨知箐,也有事在门外恭候。”

    “知箐姐怎么也来了?”云伊儿原本已经打算举起茶盏的手顿时放下,想起什么后轻哦一声,忽的弯眸。

    “快让她们进来。”她笑着招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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