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玄裳的池虞垂手静立在文堂桌前。
“启禀陛下。”
她叩手交叠一拜,将几份公文恭敬呈上去陈述道,“您早先提到的减免各地税收,抚恤归乡士卒与遗留子嗣之事,臣已派人着手去办,不日后便能落实。”
云伊儿大致翻了一下呈上的公文,见行文明晰没什么疏漏,便随意提点了几句后放在一边。
“另派人手严加跟进财赋流向,军中遗嗣要挨家挨户去查。”
她见池虞颔首应了,又撑着下巴指尖敲敲桌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着。
“眼下久战方歇,朝中上下切不可大肆铺张浪费。若有官员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那便不要怪朕率先拿她开刀。”
“是。”
池虞叠手而拜,她正打算告退,想起什么后朝一旁的男侍招了招手,再度开口。
“先前陛下给南询一带的绣坊蚕民,和陶窑工匠们拨了不少银子,命他们多加琢磨技艺,提升品质。
他们刚刚打磨后呈上来的第一批图纸已经交于工师府了,陛下若是想看,我这里有他们交上来的一份誊本。”
她说罢,身后立于帷幔后的男侍躬身拿出一副誊本,小步呈与云伊儿面前。
“先放这里罢。”她抿着茶见池虞冷声退下,抬眸俏望着早先便抱着臂依在柱旁,一身软甲的艳美人儿。
“知箐姐姐来了?”她笑问。
美人眼角一抹黛色啼妆,手里还上下抛着咬了一口的青果,见殿上只剩下她与云伊儿两人后,身子一闪已经趴在少女端坐的公文桌前。
“小阿伊~”她尾音带着勾子似的叫云伊儿,咬着青果吊儿郎当地问。
“几日不见,想不到你还偷偷跑出宫玩了啊?”
“玩什么玩,朕那是体察民情。”
云伊儿板正脸色一口回怼,丝毫没接对方的茬。
她平日里在军中和她厮混惯了,并不在意称呼。但眼下毕竟是在国都理政,于是放下茶盏故作正色。
“正经点,有人把篓子捅到你手里了?”
“陛下就不要明知故问了嘛。”
墨知箐一个翻身坐在了桌旁的竹椅上,翘着二郎腿靠在椅背。
“苦隶庭管事今早派人来打探消息,明里暗里问得都是我手下可有一名兵卫,在北征期间与贺宥容在近战时打过照面。
我一听他描述的事,心道与贺宥容在近战时打过照面,还能活下来在宫外赶巧碰上的,不就只有陛下和军中我们寥寥几位将领么?
我近日可是没出过宫。所以知箐就琢磨着,如今敢与贺宥容多说几句的,想必也只有陛下了,便想着来你这边问问。”
“呦,他果真是搞出了点名堂。”
云伊儿回忆起街上的事,眉眼带笑地慢悠悠饮完茶,又从一旁的黑陶罐子里倒出杯酒,递与竹椅上的艳浪将军。
“那日在街上与贺宥容攀谈的确是朕,我那时打坏了木车上的货,尚还赏了他些钱做赔。
如今既然管事的主动找上来问及此事,想必是他在庭中借此铺陈打点了不少关系,让管事的平日做工时对他难以拿捏分寸。”
她说着,眉睫微抬,“那知箐姐如何回的话?”
“自然是暂且先忽悠他几句,按下不表咯。”
墨知箐抬手接过酒碗,将啃得只剩个果核的青果精准掷向角落的渣斗,反手指了指身后窗外,“别说,我来此处前,那人现在还在营里侯着呢,丝毫没有走的意思。”
她尝了一口云伊儿递过来的酒,赞道。
“这酒倒还不错。
你眼下是如何想的?我看贺宥容似乎是想借你那天的势,在苦隶庭给自己谋条活路。
啧啧,没想到这铁石心肠的男人落了魄,倒也肯在街上以贱奴自称屈尊讨好人…真是后悔当时没跟你一起出宫啊,那表情肯定相当精彩。”
“笑话,他那是求人的样子吗?”云伊儿一想起贺宥容冷着脸靠在木车上的表情就一阵愤懑。
“明明是在利用朕不敢当街暴露身份,有利可图罢了。”
“阿伊你要是不想让他攀这条大腿,我等等便替你推了这事。”墨知箐喝了口酒靠在竹椅上畅然而笑。
“反正嘛,他如今性命关系全拿捏在你手里,是生是死全凭陛下一句话发落。”
云伊儿合上折子,眸色一转忽的笑道,“不急,容朕再玩玩。”
她捏着下巴拿指尖敲打着桌面,脸上神情纯真明快,“贺宥容想借我的势在苦隶庭活下去,我哪里是那么容易便给他的?得让他好好低下头求人才行。”
她说罢,思索片刻后勾起唇角。
“先去把那个管事的人打发走。
墨将军,你且替朕在禁卫军中随便安个小职,就说是朕与贺宥容之前在战场上确有照面,只是如今他已战败,的确没什么情分可言。”
“得令。”
墨知箐打了个响指,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她又见云伊儿托着指尖从桌旁拿出一个小黑陶罐和些许碎银,忍不住咂舌,“你这是?”
“把这罐腌肉和碎银赏给苦隶庭管事,顺便提一句,我今晚要去苦隶庭附近巡逻。”
云伊儿眼角弯弯地望着墨知箐,后者盯着分量不少的碎银忽的哦了一声,一拍掌心了然地回望。
墨知箐脸上似笑非笑,故作可惜地叹气。
“晓得了,那种低贱地方,谁不想和禁卫军中人多攀些关系,讨点好处?唉…只可惜我晚上营里姐妹有事,不能去看好戏咯。”
待墨知箐风风火火走了之后,云伊儿这才心情甚佳地批完折子,打开那副誊本,依在窗旁一一翻看起来。
誊本上大多是些以工笔细细画出的绣样和陶罐小样,一旁以小字标注做法流序。
云伊儿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誊本上的步骤和纹样委实有些说不通之处,但屡次添改几笔后又不得章法,只得将其草草塞进腰间束带中作罢。
——
刚过下午,云伊儿便换了装扮,顺着山路朝苦隶庭行去。
墨知箐给她安的官职,是禁卫军中一名方才从边境选调提拔上来的校尉。
她为了避人耳目倒也没刻意去穿那套送来的校尉软甲,只是拿了职位骨牌后在墨色内衬外披了件绯色外袍,就直接驾马朝山下走。
一路上山崖陡峭,马匹很快就不能行进了。云伊儿照着地图七拐八拐,才终于到了苦隶庭周围。
山崖下风冷得紧,又不见光。她一边蹙眉四下瞧着一边估摸时间,确定才刚入夜后便从一处小路绕到苦隶庭后院,翻身上墙隐匿在一处树上,往下看去。
——她果然在后厨一处僻静地方,看到了贺宥容。
站在灶台旁的男子正沉着眸,将石臼中刚刚蒸熟的几勺糯米捣成糯状。
像是刻意躲着似的,贺宥容周围鲜少有人经过。他袖子一直挽到了快手肘的位置,露出绷紧流畅的小臂肌肉。
捣新米做糍粑,这是夜云对待贵客必不可少的一条礼节。
他如今倒是也学会了。
云伊儿托腮瞧着,她心底莫名觉出点悦然,结果目光落在了他右臂上那道长长的新疤上,又微微蹙眉。
看愈合的情况也就是这几天才添的,看样子是根本就没打算敷药,草草拿绷带止住血便作罢了。
云伊儿看着,莫名有些不满。
这男人当真是不珍惜自己这副皮囊,若是换了其他夜云的男子,别说手臂上留疤,就算是破皮了出血,都得拿上好的药膏细细涂抹几日,生怕留下半点痕迹。
她看着贺宥容已经捣好,将米泥分成几团后又折身去了陶锅旁。
他就算是在做这种活时也忍不住带了森严的气势,垂眸抬手夹着竹筷,将里面煮熟的野菜捞起后提刀切碎,撒上些辣子盛在一边。
云伊儿瞧着这套一气呵成的动作,不由得挑起纤眉。
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他做菜的功夫倒还挺熟练。
云伊儿手里捻着一串翠色的镂空琉璃珠串,悠然想着,然后目光落在了阴影里的桌案上,看到了一堆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别的东西。
“……”她不动声色地瞥过眸子,在心底消去了刚刚那段话。
到底是外族人,高估他了。
希望自己等下不要吃到味道奇怪的东西。
她心底一叠声默念着看他又做好一个菜,忽的瞥见一道身影从后厨门口走来,连忙侧了侧身子躲在树梢后观察。
“好你个下贱东西,居然敢浪费这么多食材!”
趾高气扬的辱骂顿时传进她耳朵里,云伊儿被这明显带有侮辱意味的呵斥激得皱了皱眉,冷眼扫过去时,只见一名脸带刀疤的男子正提着鞭子扬鞭便打。
她连忙扭头,听得啪的一声后,龇牙咧嘴地皱起挺翘的玉鼻。
“大人恕罪,奴知错了。”
云伊儿听得贺宥容生挨了那一鞭后,语气未有波动地沉声拜道,不由得惊异地回头去看。
一身布衣的男子在阴影中立得笔挺,他墨眸微垂,脸上似是看不出半点情绪痛楚,只是又躬了躬身冷声开口。
“只是大人也知道,等下那位要来此处巡逻。奴若是不精心招待一番,怎能讨得她的欢心,让管事大人多添些银两?”
他说罢不动声色地抬眸,见面前的男子停下了继续扬鞭的动作,便颔首继续说道。
“做坏的东西奴等等便会收拾干净,不会惹您烦心。若是大人实在是恼了,过了今日,再给奴加些重活解气也可。”
管事被他这一番滴水不漏的话给说得噎住,转着鞭子脸色沉凝地在贺宥容身上来回打转,忽的咧嘴一笑。
“你们中原人果真是能说会道。看你样貌不错,等下好好收拾一下去招待那位大人。
这男子嘛,除了品性厨艺,便只剩那张脸能讨得女人关心了。你品性厨艺皆不入流,也就只剩这身子还勉强凑合了。”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