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教诲得是。”
贺宥容垂首,他的衣领忽然被人揪起,面前脸上带疤的男人拿鞭子一下下拍在他的侧脸,狠狠狞笑着道。
“等下给我老老实实在东边那处竹楼侯着,那边僻静没人打扰。
你虽然曾经是个将军,但如今同我们一样,不过是个靠着大人们赏饭吃的贱民。她若要你给什么,你便得给什么,明白么?”
靠在墙上的云伊儿听得面容微滞,穆地想明白味儿之后,莫名不爽起来。
她眼下来此地,无非是让贺宥容认认真真低头讨个饶,若是态度不错也就暂且饶过他,让他接下来活得容易些。
倒还真没有那种意思。
她又听得管事的说道。
“我知晓你被折磨得恨不得杀了这里的南疆人,但你等下若是胆敢对她起什么反抗之心…接下来的日子,可就不单单是你之前那样不好过了!”
他说完穆然松手,贺宥容倒退几步单手撑在灶台上,沉默不语。
云伊儿望着管事逐渐走远后略微凝神,眸子忽的冷冷一弯。
也罢,该做的戏还是得做全了。
她眯着眼睛,去看贺宥容一言不发站在原地。
他片刻后才记起正事,沉着脸色去将米团捏好做成糍粑,盛在盘碟里撒上红糖。已经没了刚刚专注的神色。
男子做好剩下的吃食,才将那堆糊得看不出模样的东西挑挑捡捡放进嘴里,面无表情地咽下去,剩下的一把掷进柴火中。
火光骤起,云伊儿远远看着他站在火前,身影萧索,一双墨眸随着火焰晦暗起伏不定,莫名有些郁闷地估算了一下时间。
她瞧着自己此时也该露面了,便翻身下墙,走至前门处。
——
苦隶庭中烛火点点,云伊儿从大门踏入时,一旁等候多时的管事连忙迎上来,朝她笑道。
“小军娘晌午给的腌肉味道当真不错,您今夜这是巡逻清闲了么,想着来鄙庭逛逛。”
云伊儿身后的编发轻扬,斜看他一眼,没有揭穿这拙劣的搭讪,“嗯,我碰巧夜巡到此,就过来看看。”
她说罢微扫一眼庭中的景象。
眼下还未到歇工的时候,苦隶庭中仍旧有不少蜷缩在破旧竹屋旁闷头干活,脸色麻木苍白的奴隶。
从身边经过时,还能隐约听见屋内小工连连鞭打后哀声讨饶的虚弱声音。
路旁缩着的不少是她身覆鬼甲,在战场上俘获的别族战士。
昔日或残暴或凶狠的男女们眼下都瘦骨嶙峋地瑟缩在路旁做工,或匆忙拖着木盆躲避她的短靴,抬眸小心翼翼望着,毫无认出她的迹象。
云伊儿目不斜视走过,抬眉不露痕迹地避过一处污水坑,侧头问,“之前我在街上遇到的那名玩忽职守的小工,你们后来如何处置了?”
“哈,他啊。”
管事的连忙躬身,脸上不自觉露出点阴狠谄媚。
“那天回来之后便伤得下不了床了,后来我嫌他无用,便打发了点伤药直接让他卷铺盖滚去了庭外。至于之后如何,便不清楚了。”
“不错。”
云伊儿对这里的人情凉薄程度早已有预期,听到对方这个下场倒也没有多么惊讶,只是颔首。
“我记得,那日在街边碰见了位熟面孔。”
她故作思索地捏着下巴,在管事面前有意提道,“昔日战败的南华国大将军贺宥容,如今可是在你们庭中?”
管事顿时露出一副早知如此的神色,紧接着便拍赶着接上话,朝云伊儿抬臂弯腰往前引着,神情真挚。
“自然是在这里。他那日回来后便跟我提起过您,说要亲自感谢您出手惩治之恩。这不,这几日天天日里夜里盼着您来呢。”
我信你个鬼话连篇的东西,你个糟老头子坏的很。
云伊儿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
还什么日里夜里盼着,若不是她刚刚才在后厨看到贺宥容沉着脸色捣米,眼下看着管事这副情真意切的模样,险些就要信了他这副瞎话。
她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地含笑垂眸,拿起一副翠绿珠串在指尖捻着,顺着他引路的手往庭中后方走去。
“他人这几天就住在尽头那处竹楼里。”管事面不改色地编着话,抬手遥遥一指,随即低笑着道。
“喏,早就侯着大人了。”
云伊儿轻哦一声,抬眸望去。
只见略显破旧的独栋竹楼里似是只点了一盏残烛,门扉刻意虚掩着透出黑漆漆的一条缝,幽寂中又带着些许引诱意味。
她慢悠悠地看了半晌这栋竹楼,忽的抬手朝一旁的管事丢去半钿银子,不入眼底的笑意愈发浓重。
“赏。”
她说罢,不待对方恭谢回话后退避,便径直抬步朝着竹楼走去。
——
云伊儿抬手推开虚掩的竹门。
久经风雨的屋内只点着一盏豆烛,通红烛火在从残破窗外吹进的风中颤抖地跳着,几乎映不清屋内的摆设。
她眯眼适应了片刻环境后,才看清楚这间收拾得尚还干净的房内只有一桌一床一椅,勉强能让人居住。
放着红烛的桌上还摆着几叠小菜清汤,一看便知是食材不够才导致的菜品寡淡。
云伊儿好整以暇地关上门,背依在门上。
她眸光下移,落在了不知什么时候起,便一直跪在地上的男子身上。
贺宥容换了一身黑布的单袍,腰间只拿一根衣带束着。
他洗过后比起傍晚在后厨时要清爽不少,眉眼虽是垂着,却透出几分入骨的凌厉来。
男子束了墨发盘在头顶,拿一根细长铜簪别住,他见云伊儿来了之后便饶有趣味地看着自己,当即很懂事地跪爬过去,低着头伏在她脚边,哑着嗓子唤。
“大人。”
他早先便被管事安排在这里跪侯着了,此刻腿跪得有些僵,爬起来身子不稳,显得愈发狼狈不堪。
云伊儿神情一顿,忽的被他这一副活像是脱了个模子的模样惹得抬手掩唇。
她吃吃笑了起来。
漆黑的房内传来少女嫣然的娇笑声,她笑够了,索性就这这个姿势抬靴,拿靴尖勾起贺宥容一直低垂的下巴。
“贺将军刚刚叫我什么,嗯?”
贺宥容抬眸,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在来回跳动烛火下,显得扑朔不定。
男子沉沉地望着她,微抿了唇后,说出的话却是恭敬的。
“奴方才唤您,大人。”
云伊儿唇角勾了勾后收敛神色,“真是难得。只是此地光暗,人家欣赏不了你如今的神色。”
“来。”她说罢抬步,顺势靠在桌旁那把吱吱嘎嘎的竹椅上,懒洋洋依着看他跪行到自己身边。
贺宥容在她身侧跪坐好后抬起头,全程垂着眸,看不清神色。
云伊儿抬手取了红烛弯腰,笑意吟吟地将烛火举在他脸旁,看着跳动的火光映在男人那张神情寡凉的脸上,在男子深邃的眉骨和挺立鼻梁下投射出浓重阴影。
还真是看不出半点哀求讨好之意。
“别这样绷着啊。”她这样想着忽然弯眸,语气似是有些沮丧,“哎,你笑一笑,笑一笑我便放过你。”
贺宥容静默良久,忽然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死气沉沉的假笑,“大人,够了么?”
“笑得比不笑还难看。”
云伊儿嘟囔一句,然后勾唇抬指戳了戳他的肩,“你啊,要学会多笑。你也曾是身居高位的人,怎的就不明白要和善待人的想法呢?”
男子跪在云伊儿脚边沉沉望着她,收了笑容伏地,“大人恕罪,奴不会笑。”
“这可不行,你要多学学。”她说罢,指了指自己,“你看我,虽然我现在心情有些不佳,但我笑得也很好看啊。”
贺宥容抬头,安静地看着她。
红烛摇曳,悠悠落在南疆少女明妍的容颜上。
一身绯袍的女子懒洋洋勾着唇眼角弯弯,靠在竹椅上一晃一晃,直勾勾下盯的一双鹿眸中映出自己寡淡瘦削的脸。
他原本汹涌压抑的恨意顿住一瞬,张了张口轻声道,“大人笑起来,当真是极美。”
他说罢便垂下眸,那点异动的情绪悄然溜走,耳旁听得云伊儿再度开口。
“无趣,我去尝尝吃食。”
云伊儿折身,取了竹筷掀开扣着的藤笼,先挑了一块糍粑放进嘴里,忽的又顿住,笑眯眯地问他。
“你应该不会往饭里下毒吧?”
贺宥容沉沉望了她一眼,并未言语。
“算了,不说也罢。”她笑着咬了半口糍粑,语气颇为笃信地糯糯道,“我相信将军品性。你虽残酷,却不是如此阴险之人。”
一身黑衣的男子闻言莫名垂下头,羽睫掩了掩,阴影中的眸色不觉微动。
沾了红糖的糍粑尚还有些余热,捣得糯中带劲。云伊儿微眯起眼睛嚼着,末了又夹了一片清炒过的竹笋。
许是因为食材新鲜,又或是骑马行了一路饿了的缘故,尝起来倒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难以接受。
云伊儿吃了几口,见贺宥容还跪在原地垂着头,连忙抬手招了招,“愣着做什么,起来伺候啊。”
“是。”
贺宥容低声应了句,走到桌边。
他原本就比云伊儿高出许多,如今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更显得他身高颀长,将她整个笼在一团阴影里。
苦隶庭地偏食少,木桌上的菜品不多。除了糍粑外无非是几碟野菜笋干,连唯一沾点荤腥的鱼汤也是他刚从山涧里捞了小鱼,匆匆熬制出来的,期间还险些糊了锅。
贺宥容平日里从未侍候过人,眼下被云伊儿点名要服侍饮食,也不知如何去做,手足无措之余觉得心底低闷。
但索性他出身侧室,自小便懂得在别人眼色底下生活,云伊儿又不是善于掩盖情绪的人。
他见面前的少女筷勺不停地对着青笋和鱼汤猛夹,便知晓她应是喜欢这两样,弯腰换了位置移到她身旁来。
贺宥容做完,又重新取了双竹筷,将鱼汤里仅剩的那点肉捞出来,在一旁沉着神情仔细捡了刺,放到云伊儿碗里。
少女夹了一筷鱼肉,似是不满意肉质微蹙了眉。
但看到男人正垂首立在自己身边,拿余光不动声色观察着她的神色时,悄然收敛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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