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伊儿下了朝,在宫廊上行得飞快。
一众宫侍在她身后低着脑袋匆匆跟着,见她脸上愤懑不满脚步如风,明显是带了怒,丝毫不敢来回张望。
她走至亭台时迎面碰上正巧迎过来的绾玉,脸色瘪着开口。
“你这是刚从工师府监工回来?”
绾玉抬头,看到她这样一愣。
她低头称是后,疑惑地拿眼神朝向云伊儿身后的宫侍询问,后者随即纷纷摇头,投来一众求助的目光。
怕是方才殿上遇到麻烦了。
绾玉暗自思索着,跟随云伊儿走至亭中,立在一旁询问。
“陛下可是碰到什么烦心事?”
“烦心事。”
云伊儿正靠在亭台吹风,闻言难得冷笑一声,言语间带了寒意。
她猛然甩手,将一本折子掷到台案上,抬手指着怒斥。
“瞧瞧这是什么东西,什么品性端庄的储郎人选,朕瞧着分明是那帮贵族眼见近来整顿沾不到便宜,托礼部的人给朕送枕边风来了!”
折子啪地落在案上,绾玉愕然望去。
有风恰巧从亭台上掠过,写满书文的折子哗啦啦一下翻开,停至首页。
亭外侯着的宫侍见陛下发怒,顿时缩起身子噤声大气不敢出。
绾玉拿起打开的折子看了几眼,也是点头。
“的确,礼部举荐的人选,大多出自蛇山、北山等地的贵族世家。
其中并居首位的,便是先帝君后出身的蛇山阿笛部寨主家的小公子白柳,和北山灵戈部的少家主曾岚。”
“北山灵戈部。”
云伊儿冷笑一声,抱臂指尖在臂弯上一下下搭着,眼神颇为不满,“他们族中掌控的那些个盐铁营生自整顿律令颁下去后,屡次推托不肯执行,如今倒有心思捣鼓什么大选。”
她说罢又默了默,看着那折子上的另一行名字若有所思低语,“蛇山阿笛部小公子…白柳。”
若是大选开始,先帝君后一脉必会支持此人。
“小臣以为,此事耽搁不得。”
绾玉见陛下一副沉思状,又脸色忧虑地添了一句。
“陛下先前因着征战错过大选储郎,到如今已经是一拖再拖。再敷衍推辞下去,必定要引人诟病。
陛下若是对为首的这几族怀有猜忌芥蒂,不妨从后面几位小族中择一位定下,先堵着群臣的嘴,再慢慢周转另做谋断。”
云伊儿站在亭中依旧抱臂沉吟,片刻后才像是谋定了什么似的,从亭台前冷眸拂手离去,淡声开口。
“朕明日便会前往云巫阁,向大巫求得神谕。
到时候择人还是搁置,但凭天意罢。”
——
绾玉又随侍云伊儿用完午膳后,见正在抚着失而复得的猫儿茶茶消食的陛下神色仍旧不佳,便静立在一旁不再多言。
云伊儿坐在窗旁,看了一会儿嫩绿枝杈上无忧无虑跳来跳去的雀儿,忽的没由来朝她问了一句。
“你早先从工师府监工回来,那边情况如何了?”
绾玉认真地回想起来,她看着云伊儿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顿时明白她言下之意不在询问工期上,于是连忙躬身回应。
“回禀陛下,工师府已按照您的吩咐,调来贺宥容一同参与议案调整。
这才调过来也很难出什么成绩,不过据管工的说,经由他手底过目的两次烧窑,坏品数量的确比另外几次少了不少。”
总算有点真正的好消息。
云伊儿一上午被各种朝政折磨得不轻,闻言脸色终于稍缓,靠在椅背上阖眸片刻,朝绾玉抬手。
“传朕的旨意,等等去工师府亲自监工,我要好好瞧瞧他们都做了些什么。”
“绾玉明白,这便去传话给他们。”
绾玉利落一拜便打算离开。
她临行前瞧着云伊儿交代完事宜后脸色不错双腿交叠搭在竹椅末端,眼神微动似乎是想要再说什么,但最终仍旧止住转身出殿。
——
云伊儿下午得了清闲,便抱着茶茶依在车舆上去了工师府。
工师府和内宫尚还隔着道不长不短的沟岭,她眯着眼睛在一晃一晃的垂幔车舆上打了个盹,这才在迎驾宫侍们一迭声的长唤中幽幽转醒。
茶茶被一旁随舆男侍抱着紧跟在她身后,云伊儿跳下车时脑子尚还有些发木,站在府门前湿润的暖风中身子晃了晃,便被早先便在此处侯着的府内总管温恭笑迎了进去。
工师府内分有乐、绣、香、陶等十九坊,她踩上木制的回廊,见两畔植的古榕郁郁葱葱挡了光,湿暖小风一过脑中顿时清爽不少。
檀木造的府中隐隐有股子氤氲冷香,兜头罩来时她闻着神思骤然安宁,不像寻常檀香气,便朝身侧相迎的那几名各坊领班笑问。
“这香当真好闻,府中近来可是有新出的香样?”
几名身着黛衫的领班互相回望几眼,最后是一名年轻的领班温言回道,“怕是香坊那群姑娘在调试香膏呢,陛下要去看看不?”
云伊儿想着陶坊那头眼下也没什么要紧事,于是欣然同意,抬步先行去了香坊。
香坊门内,阵阵女子扬声嬉闹的笑声传来。
“阿妗姐姐这个底香也太好搭了,配什么香粉都耐闻!”
“是呀是呀,回头教教我们嘛。”
“咳咳。”
一个矜持故作冷淡的嗓音飘出来。
“这个嘛,你们要先去南询后山那边的大泽中找一种叫水生岚的花,摘满整整一坛才够。这种花长在沼泽深处的岩缝里,要小心些才能摘到。
然后等待月落,取宫城花海中的霜露和来碾碎,封于苦隶庭附近的崖壁下等上二十一天,方才可启香来验。”
“好麻烦哦…”其他人垂头丧气地郁闷起来。
云伊儿饶有兴趣地听完了她们的话,这才在总管的驾临声中走进坊内。
身穿彩布,头上绑着红绳的香坊工师们期待又惴惴不安地朝她递过去刚刚调好的香粉香膏,云伊儿笑着闻了闻夸赞几句,直夸得年轻工师们个个脸色洋溢开心笑着。
她最后走至那位名叫阿妗的工师面前,淡笑着拿起一盒香膏闻了闻。
她再度闻到了那股氤氲冷香,于是点头,“这味道很让人安宁,是你们用方才提到的那法子做得吗?”
“是!是的陛下。”
额上系红绳,挽着麻花辫的工师阿妗连忙点头。她头一遭见到陛下,原本冷淡的脸上也忍不住泛起几丝激动的红晕,急快说道。
“陛下拿着的这香名叫月岚降,焚香或涂抹皆有镇定安神的功效。陛下若是觉得好闻,臣这里有刚做好的,您可以拿走些。”
“胡闹。”一旁的领班急急训斥道,“自己胡乱做着玩的东西,也敢献予陛下,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方才还脸上泛红的阿妗听完,顿时僵住,身子抖了一下慢慢低下头。
“无妨,拿一些到我宫里。此物做起来困难,倒也不用拿太多。”
云伊儿轻笑着朝手下的人吩咐,又朝张口欲言的领班说道。
“大人自是不必如此担忧,此物虽是未经人验过的香,但朕在门外闻着便能受到如此效用,远比任何验香师的墨批要好。”
“陛下若是觉得受用,那自当是品好香,不必再验了。”
领班随即明白过来,顺着话躬身回道。
她说完也择了点香放至鼻间闻了闻,见鼻间冷氲缭绕如身处山间泽中,清爽安宁无比,便微微颔首。
“的确不错,香品是过了上乘的。”
原本被方才那句训斥吓得不敢多说的其余工师们顿时脸上热络起来,暗自朝仍旧未回过神的阿妗暗暗递着眼波。
云伊儿说罢,又扭头大肆夸赞了阿妗几句,直夸得她眼睛亮晶晶地,要绷不住端着的表情,方才后退一步朝向众人清朗开口。
“诸位都是从各地坊中层层挑选出的能工巧匠,想法才思皆是过人。日后若是有什么新颖法子,尽管去试。
我夜云虽从不缺古法良方,但切不可抱着陈规守旧,停滞不前可是万万要不得。”
众人眼中皆是欣喜之意。末了,她又捎了一句,指尖虚点空中念着,“但可不许做出些损人伤己的玩意儿哦,不然朕可是要重重罚你们。”
“微臣遵旨。”阿妗和剩余工师们齐齐拜下回道。
她说罢,便在一众隐隐的低声雀跃声中朝陶坊走去。
——
贺宥容正朝一名工师释明烧陶火候时,忽的听见陛下驾到的声音。
他连忙随着坊中的工师一同拜下,再抬头时,就见云伊儿一身绣金玄裳,眼中带笑地迈步进来,身后男侍还怀抱着猫儿。
看来是心情不错。
他尚想着,就见她已然开始和几名管工工师攀谈起来,言语之间大多为询问出窑品质是否正常,便随着工师退至一边。
他是从苦隶庭被官兵带来的,身份在工师府中充其只能算作个下人,便没有主动朝云伊儿身旁凑去。
云伊儿先是询问完了近日以来的忧心事,见确实如同早先绾玉所说,经贺宥容手里一过,比先前品质比先前增长许多,便心下踏实起来。
她今日前来,一是监工,二是又怕此人暗中再生什么端倪毁了工坊,于是眼带笑意朝身后仍立着两名监守官兵的贺宥容走来。
“你做得不错。”
她缓步停在黑衣独立的男子面前,眼神动了动率先开口,嘴角轻扬,“还望你日后当真能同那日所言,做出些成绩来。”
“女帝既然如此说了,奴定当不负厚望。”原本正同一众杂役下人垂首立于一旁的贺宥容闻言,抬头拱手定定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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