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宥容回望她,他搭在桌上的指节被茶茶探头蹭着,不露痕迹后退一步敛声,“可否能给它喂些吃食?”
云伊儿想了想,觉得没什么理由拒绝,倒也应了点头,“但茶茶喜欢吃鲜鱼,此处朕可没见着有河流冷泉流过。”
贺宥容看她一眼,起身去门外绕到窗沿后方。
云伊儿好奇瞧着,只见不一会儿,黑衣凉薄的男子便提着个盛满水的薄铁桶,手里握着柄尖刀进了屋。
他从桶里捞出些活蹦乱跳的活虾小鱼放在木案上,挽起袖子开始剥壳剔骨。
贺宥容手上动作的时候,余光看到方才还在为了那幅画怄气的白裙少女亮晶晶的瞳眸几次扫过来,想要张口问话又碍于面子别扭回去。
罢了,自己往后还需仰仗对方,该下的表面功夫也还是得下。
贺宥容思至此处后唇角微抿,手下的动作不停,似是漫不经心主动开口。
“此处崖险,猫儿那晚被困于崖上后腿擦伤受了惊。
伤势奴已治好,日后还请不要让它跑来这附近。”
云伊儿闻言怔住,连忙抱起茶茶仔细查看,这才注意到茶茶右后爪上有一处已经愈合的细伤,方才遮在长毛里没能一时察觉。
她顿时有些心疼地抱着猫又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其余伤势后,紧蹙的眉眼终于舒展下去。
她带了些感激地望向正在切碎鱼肉的贺宥容,清澈瞳眸中头一遭没了长久来针锋相对的气势,认真注视着侧对自己的男子。
贺宥容半身沉在屋内浓重的阴影中,将碎肉搁进一个尚算完整的陶碗,侧头朝猫儿递来时深邃眉骨和高挺的鼻梁悉数落在昏黑里,看不分明神情。
可饶是云伊儿眼下看不清对方神情,心底也知晓以此人突遭夜袭也不会慌乱分毫的性子,做这些事时,其实并不会带什么情绪。
自己虽是一国统君,但眼下的确因着此事欠了对方一丝薄恩。
她想着,于是吐出口气放下猫,认真开口,“多谢将军,朕知晓要害了。”
贺宥容抬眸看她,手指指节搭在桌上看了云伊儿半晌,这才重新低头,若无其事道出句。
“既是真心谢我,将军二字便不必称呼了。
我如今,已是削官充奴之人。”
云伊儿顿觉自己失言,当即懊恼地闭嘴,暗骂几句自己这段时日连着嘲讽带称呼说顺了嘴,竟然没能一时改回来。
她看他脸色凉薄说得轻描淡写,眼中虽是已经刻意掩盖,但也难免露出丝毫萧索之意,一时也不知该接什么,嗯了声有些悻悻地收敛神情。
不知怎的,她见着他这样,心底忽然没由来烦闷起来。
真是的,让他落陷削官的又不是自己,她在这里烦个什么劲。
云伊儿目光正毫无焦点地乱扫时,忽的眉梢一转,看到茶茶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碗里的碎肉,索性凑过去趴在桌面看猫,缓解闷闷不乐的心情。
贺宥容沉眸看着她,脸上神色依旧半落在阴影中,丝毫不动。
云伊儿见茶茶吃得正香,想起贺宥容直接提桶拿出的那些活虾小鱼,于是问,“贺宥容,这些用来喂茶茶的鱼虾可是你养的?”
男子点头,他此刻正站在云伊儿身侧,见团子似的猫儿吃饱后,虎口撑在桌上弯腰把残渣扫到一边。
他看着吃饱喝足后眯起眼睛,把头埋进前爪里小歇的茶茶说。
“它喜吃活的。”
“那为何朕有时拿活鱼喂它,它理都不理我。”
云伊儿不忿地嘀咕一句,耳边又听到男子平静陈述。
“看它毛色,应是源于西域贵族代代养下来的宫猫。
此猫性娇,喂食需得细细挑拣切碎后才肯入口。您若是像喂寻常狸奴一般拿鱼丢给它吃,只怕它很难入口。”
“原是如此。”
云伊儿若有所思点点头,又忽的想起什么后抬头,俏声称赞,“没看出来,你竟对养猫有如此见地。”
贺宥容听后眸色微敛,朝趴在桌上的云伊儿低声说,“只是年少时养过些时日罢了。”
“你也养过猫?”
少女怎么也难以把方才将一众战俘揍得动弹不得,杀人如麻的残酷男子和逗猫递食的少年郎联系在一起,顿时来了兴趣。
云伊儿抽来那把歪歪扭扭的竹椅坐直,一副探究的模样直勾勾看着他。
贺宥容看她这副坐下听轶事的模样微怔,张了张口。
最终又敛神拜道。
“是。其实算不得是养猫。
是只住在家府的野猫,我那时还未领兵,居于府中时偶尔会喂些吃食给它。
后来一次出征回来,发现它被街头嬉闹的几位小公子无意打死了。”
他寥寥几句便说完了此事。云伊儿看着他,见他提到出征时刻意掩饰的眸色微动,隐约觉得这事中尚还掺着其他端倪没提。
但见对方表情压暗,便不再多问,只是轻叹了一声可惜。
屋内气氛顿时压抑起来,云伊儿眨眨眼,忽然抱住雪团似的猫露出一个笑容,朝尚还在想事的贺宥容递过去。
她鹿眸灵动俏声弯起嘴角。
“没关系,贺宥容你若是喜欢茶茶,朕去工师府监察的时候可以多让你和它待一会儿。
嗯,反正朕看着它也挺喜欢和你亲近的,那就只好勉为其难地让它和你这下人呆在一起喽。”
贺宥容低头,只见白裙墨发的少女抱起雪团似的猫儿凑过来,逞快似的盈盈一笑,一直沉着的神情终于微动。
——静谧竹屋中,睡迷糊的茶茶正低叫着拿爪子往他胸口胡乱扒来扒去,软糯蹭了蹭脑袋。
——
几日后,南询宫中山岚散去,雀鸟立在枝头欢快啼叫。
云伊儿一身玄色绣金朝服,端坐在殿上议政。
距离她几条减税抚恤的律令颁下去已过了不少时日,各地的呈报较早先比起来已是很少再出纰漏,眼下正有条不紊地推行中。
云伊儿靠在鎏金高座椅背上,沉眸听得底下老臣正念着手中奏折,眼中一闪忽然问。
“爱卿方才说,百奚国边境屡遭南方余越国流兵骚扰,有意向我夜云再购一批兵器?”
“是。”
头发花白的老者手持奏折拜道,“据信所使者呈上的条文所言,百奚此次连上要购置的甲胄杂物,大约需耗去他们八千两白银。”
云伊儿思索片刻,侧头去问池虞,“我们夜云眼下兵库所存,还余多少?”
“回陛下的话。”池虞静立开口,“兵库中铁甲武器向来充足,足够此次开销。”
“那便好。”她点点头面色稍缓,朝殿下的老臣温言开口,“余越国屡次骚扰我南部地区,既然百奚的人来要,那便给他们,不必推辞。”
“微臣明白。”老者躬身告退。
云伊儿转了眸子重新看向朝中诸臣,指尖搭在扶手上朝椅背一靠,懒声问。
“诸卿还有何事?”
“臣还有一事要禀告陛下。”
一名身形纤瘦气质出挑的女子走上前来,朝她叠手一拜。
礼部的尚书?
云伊儿盯着她的骨牌看了一刻,在心底困惑嘀咕起来,面上仍旧是端着神色,“爱卿且讲。”
“如今夜云国内上下清晏调顺,陛下又正值英姿之年…”
她先是听得礼部尚书来回赞了通恭维话,正听得心底微微不耐时,忽见对方话梢轻巧一撇,落到了实处。
“我夜云自古顺山川河月神律而行,陛下既是天定神女,自当应神律之法娶夫生子,以正国威。”
礼部尚书抬眸,再度躬身,“如今陛下因着连年征战耽搁了立后一事,礼部众臣商议后认为,陛下应当尽早择日大选储郎,以立君后。”
云伊儿静静瞧着殿下立着的纤瘦女子,搭在扶手上的指尖凝滞。
“陛下,老臣也以为礼部此话说得不错。”
先前呈报的那名老者再度迈步拜道,“陛下常年持政在外,宫内大多事难以顾虑,终是得有一人主内分忧。
只是这要择的男子需从品性恭顺端庄,家世清白的贵族少年中详加筛选,方能配得上君后之位。”
“那是自然,不仅品性,体质容貌也不得落了下风。”礼部尚书淡笑回应,又朝并未开口陛下躬身。
“陛下若是有意,微臣此处有一份已经拟好的人选折子,这便呈给陛下定夺。”
云伊儿接过身边男侍递上的那份写满墨字的长折,拿在手里看了几眼,脸色微凉地搁在一边。
她启唇开口,“立后之事,并非朕一人能定,需得禀问神意确认祭礼后,方能操办大选。”
“还请陛下不日便起驾云巫阁,向大巫禀示求问。”礼部尚书再度拜道。
“一个两个说得轻巧。”池虞听得她们这一通进谏,忽的轻描淡写地不屑开口。
“眼下各地抚恤改良刚至关键时候,琐事杂事仍旧不断,你让陛下如何抽出精力去大选?
况且储郎大选劳民耗财,到时候一通盛礼砸下去,你们让方才稍缓片刻的百姓又该如何去想?”
“正是因为百姓辛劳无盼,才更要陛下正身以扬国运。”
礼部尚书不卑不亢地侧身,朗声开口反驳,“先帝同陛下这般凤龄时,身侧早已有君后相扶。”
“止。”
云伊儿抬手,冷言出声。
满殿群臣悉数噤言,齐齐望向殿上。
“诸位爱卿的建议,朕已是了解了。”
她放下手,话落至此处后又缓了缓,嘴角抬起微翘,“既然此事关乎国运,朕会详加考虑再做定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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