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伊儿抱着褥子坐在塌上,去看贺宥容将屋内杂物收拾得差不多后,又拿了木盆接满清水,抬步朝门外走去。
竹屋内没了声响,她偷偷扫了一眼半掩门扉外的那道颀长身影。
贺宥容正松开身上的黑布袍衣,男子半露出脊背,背对着她站在僻静阴影处拿着粗布长帕,弯腰洗净了方才沾上的血迹。
他弯下腰时,脊背上的肌肉在阴影中突显出轮廓,云伊儿顿时瞧见对方后背肩头上布着一道斜长的陈年旧伤。
旧伤狰狞可怖,明显是枪戈所致。
云伊儿看到后立刻偏头回来,脑子里一时思绪纷乱,全是这道疤在乱晃。
她这才记起此人虽是以在战场上以用兵残酷,镇压手腕强硬闻名,但也不乏亲自率军冲锋交战之举。
早年间在西夷时受的伤?她抚着猫儿想。
波斯猫儿兴许是前几日受了惊,在她的怀里时不时乱蹬几下,惹得她蹙了纤细的眉连连安抚,又皱眉掰开手指算了算时日。
征西夷时贺宥容应当和自己年岁相差不大,若是自己率军时身上挨了这么一下…
云伊儿顿时龇牙咧嘴起来,暗暗感谢起自己这身鬼面铁甲替自己挡下不少致命伤。
她见贺宥容一时仍没有进屋的意思,于是扯开褥子放了猫,轻巧跳下塌,在屋内百无聊赖地来回走动张望起来。
拜屋内本就没什么物件所赐,贺宥容收拾得很干净。
放在窗边的桌椅已经在屡次前来挑事打砸的战俘手中破损,早先她坐过的竹椅也不知何时折了一条腿,歪歪扭扭撑在地上,已是不能坐人了。
倒也难怪方才贺宥容将她放在塌上。
云伊儿心底嘀咕一句,她在空荡的竹屋内绕了一圈,只觉得浑身上下除了更为阴寒孤寂外,没感觉到半点活气,揉了揉小臂停步。
她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的一处低矮木柜上。
许是靠近墙角的缘故,木柜破损得不算严重,只在顶端角落裂了窄短一条木缝,露出个缺口来。
云伊儿走至柜前,抬手从柜角阴影处的缺口中抽出一副拿麻布裹着的画轴。
昏暗屋内,她似有所思看着,指尖捻动几下解开画轴系绳,将手中画卷展开。
点点朱砂染就的细碎小花铺在黛青墨岭上,墨岭尽头,朵朵赤酡花瓣飞入南疆夜色中,一轮皎白明月高悬于宣纸中央,安宁寂寥。
“啊,是朕送他的那幅。”云伊儿喃喃自语,捏在纸张上的手指微僵。
回忆腾得涌来,她后知后觉忆起自己在兵武阁上都借着醉意做了什么,顿时有些羞赧尴尬地连忙闭上眼,想要把画丢回去。
酒后给被贬为奴的老对手送画,也太丢她夜云女帝位份了。
“为何还不走?”
贺宥容束发整理好衣冠后推门而入,便见云伊儿背对着他鬼鬼祟祟站在塌旁阴影中,手里不知还拿着什么东西。
在此地屡次被人偷袭的经历让他浑身紧绷起来,神色一沉便快步走去,抬手想要将对方手中之物夺来。
云伊儿唰地转身,将画卷握在身后藏着,故作镇静道,“朕心底觉着闷了,在屋里散心不行?”
贺宥容盯着她微微颔首,下一秒直接抬臂从她身后一捞,握住画轴抽出。
他见手里夺来的竟是一副画,原本沉晦的神情微露愕然,索性沉眸打开看着。
云伊儿根本没想到他这次出手这么快。
她此刻只觉得懊恼,满心都是如何把送出去的画再要回来,但见贺宥容望向画的神情沉沉,顿时有些心虚,张口就想绕个圈子讨画。
她话还没出口,又忽的转念,心道自己身为帝王为何非得兜这个圈子,干脆微扬下巴抬起一只手。
她俏声道,“贺宥容,这画朕不想送了,还来。”
贺宥容不解地侧头看她,“云伊儿,你良心悔改了?”
他不待明显听愣的对方回话,便点点头合上画递到她手里,“也是,拿走你的激将之物。”
云伊儿愣住。
…这人脑子里转的是什么啊?
她手里握着画轴接不是不接也不是,唇张了又合完全没弄懂贺宥容思路,只得艰涩开口问。
“贺宥容,你究竟在想什么?”
贺宥容一看到她这副表情,顿时控制不住脸上神色露出丝冷笑,“你之前送我此物,不就是想折辱我被永世囚于此地见不得光?”
他说完,见云伊儿眉眼幽幽垂落,脸色沉凝下去,一副不打算开口的模样,便当她认了又兀自冷笑摇头。
他接下的话带上了点自嘲,低声自言自语般道。
“我原先是不想说得如此明白。但我将那誊本递于你时,原也是存着些妄想,想着你身为夜云国君能看在我费尽心思添改献策的苦心上,勉强给几分薄面…”
他此次求赏本就行得是险招,话说至此处默了默,喉结滚动一下后脸色重恢漠然,冷眸定定看着云伊儿。
“罢了。如今想来,夜云女帝不愧杀伐狠绝之名,到底是奴痴心妄想了。”
“看来知箐说得不错。”
竹屋中,云伊儿鸦睫微落幽幽开口,脸上没有丝毫不忿气恼神色,只是握着画轴平静叙述,“贺宥容,你原来当真以为朕是那等无聊透顶之人。朕亲手所做的任何事,在你眼里竟都成了朕在想着法子刻意折辱你。”
她仰头,恬淡地笑起来。
“贺宥容,既然你已经误解至此,那便无妨告诉你。
作画那夜朕喝多了酒,见你献策解忧后心情大好,又瞧着阁上圆月好看得紧,便想着也让你也看看,也省得你困于崖下满脑子烦心事。
我们夜云自古便祭拜月神,圆月更是族人眼中至纯至圣之物,朕又怎会拿我夜云圣物折辱于你?”
昏暗竹屋中,贺宥容静静地看着她。
多么荒谬可笑。
他弄权夺术多年,又怎会信这等拙劣谎言?
男子如此想着,眸子紧紧盯着云伊儿,试图想从面前白裙裹身的少女脸上捕捉到什么异样端倪,来佐证自己恶劣的心绪。
可他望向她的眸子,却在那双极美的鹿眸中看不出任何遮掩情绪,只是带着倦意安静浅望回来。
无所谓谎言时,哪怕最为荒谬的话语也是真相。
贺宥容汹涌压抑的情绪逐渐在心底沉淀,他像是不肯承认自己轻而易举便被看穿心底卑劣似的,微微仰头闭眼,张嘴吐出的话语像是被浸血刀刃割开打磨过般嘶哑。
“既然如此,那又为何要收回它?”
“我…”
云伊儿顿时噎住,忘了身份。
贺宥容垂眸去看,只见她竟然难得咬着唇嗫嚅起来,耳根隐隐冒出一抹绯色。
云伊儿被对方质询的眼神盯得浑身不痛快,一咬牙捏着裙摆朝他一口气轻喝。
“人家嫌弃自己酒后画得难看太丢人了行吧,行了吧!”
贺宥容微怔,似是没想到问出来的竟是这么个结果。
他心底顿时有些想要发笑,却又不知道该笑什么,默然半晌后接过尚还虚握在云伊儿掌心的画轴。
“无妨。”他有意放缓声调在她面前颔首,“既然是真心赏赐,那奴便更只有收下恩赐,尽心辅佐的道理了。”
云伊儿方才一口气说完后羞恼得恨不得一头撞死,正打算闭眼装死等着对方奚落的时候,耳边就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她直愣愣地抬眸,眼看着那副刚拿到手里的画又被抽走,伸手意图挽留时只见面前束发黑衣的男子板正脸色,双手托着画轴单膝跪地,凉薄的眉眼低垂。
“多谢女帝,日后若是还有什么要差使奴的,还请女帝多加吩咐。”
贺宥容正色跪于竹屋地面,听上方久久未有回复后又沉思一瞬,转了眸色再度拜下,“奴既然受此厚礼,定当竭尽全力为女帝分忧,还请您随意遣使。”
倒也不必如此重谢…云伊儿脸色微抽地看着对方,一时之间很想腹诽。
贺宥容仍旧垂首在地上跪着,她一边感叹着此人究竟是何等的死心眼,一边又略微凝神思索片刻。
“正好,那便这几日来工师府罢,但此处的活儿也不得落下。”
良久,男子听到了这么一句话。
云伊儿依在桌旁,脸上重新恢复那副慵懒神情,朝对方解释。
“你誊本上的法子朕已派工师试过,成效甚好。但仍有些许不解之处需得详加定夺。
这法子既是你提出的,那朕想着,由你来替旁人添解兴许会省事些。”
“奴自当领命。”贺宥容沉声回道。
他听完这席话后,为自己几日前的心思奏效而暗自松了一口气,从地上起身。
云伊儿寥寥交代了几句前往工师府的规矩,便抱起茶茶打算离开。
贺宥容全程垂着眸,见她怀抱小猫意欲离去也没再说些什么。
谁知云伊儿刚一走到门前,怀中雪色的猫儿便嗖一声从她臂弯里窜出来跳到桌上,朝站在桌旁的贺宥容咪呜低叫,碧蓝瞳眸中似是带了不舍之情。
贺宥容侧头看它,见茶茶仍旧没有要离去的意图,犹豫着抬手轻揉了揉猫儿。
“是饿了么?”他低声问。
云伊儿见茶茶像是听懂了这句话似的喵了一声,拿爪子从桌上的碎陶碗里扒出一个尚还完好的,只得干笑,“茶茶看起来很亲近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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