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梓栩和方回锦一人占据桌子的一条的长边,面对面坐着。
糖醋鱼和鸡蛋豆腐羹摆中间,周围绕一圈同样大小和花色的白瓷盘,强迫症看了都觉得很舒服。
傅梓栩夹起茄子酿肉咬了一口,咀嚼几下吞了下去,真心诚意地问方回锦,“这叫勉强能入口?”
方回锦忐忑地咬着筷尖,生怕味道不好,听见傅梓栩这么问,顿时放了心,“不勉强就好,我还担心不合傅老师的口味。”
傅梓栩吃了一整片茄子酿肉,心道,改天让你尝尝白淼煮的粥,或许能对自己的厨艺有个正确的认识。
他曾有一段时间得了肠胃炎,除了现煮的白粥,其它的食物吃什么吐什么,傅芸让白淼买了只电饭煲,每天给他煮粥,那种味道至今他仍记忆犹新。
如今想来,那段时间他没饿死算是个莫大的奇迹。
尽管他本人厨艺也不算好,但就算是他这种厨房杀手,也不可能把白粥煮出铁锈味。明明没有一粒米是糊的,但是每一口都仿佛是用铁锈水煮出来的。
傅梓栩又夹了一片白灼菜心扔进口中,不禁感叹,这便是学霸的世界吗?做什么成什么。
吃晚饭,将盘子收拾完,时间还早,傅梓栩主动提出可以教方回锦表演皮影。
方回锦略一思索便点了头。看了傅梓栩的表演,她对自己真的一点信心都没有,现下有个免费的老师愿意教,那她学着就是。
两人转移到书房,傅梓栩指着三排通顶书架问道,“这些书你都看过?”
方回锦将角落的折叠椅打开,和原先的一张并排放在桌前,“不是全部都看过,有一小部分没看过。”
傅梓栩:“……”
他粗略算过,这里少说也有三千多本书,如方回锦所言,不是全部都看过,有一小部分没看过,那么保守估计,两千本她一定看过。
“学霸果然不是一般人能当的。”傅梓栩勾过折叠椅坐下,方回锦已经在整理桌上的皮影了。
“我看书只是用来打发时间,并不刻意去记,很多看过就忘了,”方回锦依次点了点四堆皮影,“傅老师,我们用哪一套练?这些皮影还差最后的坠结工序没有完成,恐怕只能先用头跟身体走个大致的过程。”
“坠结?”傅梓栩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猜测道,“是指将这些身体的零部件连接在一起的意思吗?”
“嗯,差不多吧。”方回锦发现四堆里有两小块人物的上下臂放错了,她细细地将错误的那块挑出来,将正确的换回去。
傅梓栩静静地看着,他忽然有了兴趣,“不如你教我怎么坠结,我们一边坠结一边练台词,怎么样?”
“你确定要学吗?”方回锦问是这么问,手却已经开始在准备坠结的工具了,“坠结听着很简单,但是有点考验手上的功夫。”
“方老师,”傅梓栩正色道,“你不能因为我菜洗不好,就怀疑我是手残。”
方回锦眉心一动,狡辩道,“我没有怀疑您是手残,”她拿起一小片胳膊,开了台灯,将胳膊对准灯光,“你看,关节这里像□□一样的花纹,是‘骨缝’,骨缝这里的一点就是‘骨眼’,将上下胳膊的骨眼重合,再用这种钉子穿过骨眼将它们连接在一起,就可以了。”
话题转得很生硬,但傅梓栩没有戳穿,而是扮演起了三好学生,认真地按照方回锦的教的方法操作,成功连接起了一组胳膊。
“我看每一套人物的骨缝长得都不太一样,你刚刚就是凭借这个才发现放错了的那两片?”大概艺术都是共通的,傅梓栩菜做得不怎么样,做皮影倒是学得快,都已经能自主探索皮影与皮影之间的不同了。
“嗯,骨缝要根据实际制作的情况而异,骨缝关系到骨眼,而骨眼的选择关系到人物最终的呈现效果,骨眼选得不好,人就会没有美感。”方回锦手下动作不停,一边给傅梓栩解释选择好骨眼的重要性,一边纠正傅梓栩坠结的瑕疵。
“就像人的骨相和皮相一样,美人在骨不在皮,对吗?”傅梓栩举一反三,快速理解了方回锦的意思。
“傅老师理解的很好,不过,您不是说坠结的时候教我练台词吗?”方回锦含笑看了一眼傅梓栩,“怎么尽问我问题。”
“啊对,一时好奇,都忘了,”傅梓栩放下手中的皮影零件,先问了个问题,“你普通话考试考了多少?”
“一乙,”方回锦停下手中的动作,谨慎地问,“是不是要达到一甲才能学?”
“额,那倒不是,”傅梓栩安慰她,“你不是专门靠这个吃饭,一乙够了,那下面我试试你的口条,行吗?”
“口条?方回锦愣住,口条在他们这里是指卤猪舌头啊!
还好傅梓栩没让她疑惑太久,“我说一句,你跟着说一句。来,开始准备,第一句是‘黑化肥发灰,灰化肥发黑’。”
哦,原来是绕口令啊……
方回锦跟着念了一句,感觉没什么难度。
傅梓栩点头,“第二句是‘黑化肥发灰会挥发,灰化肥发挥会发黑’。”
方回锦念得一个字不错。
傅梓栩微微直起腰,一般人根本坚持不到第二句,方回锦比他想象的要好,他不得不加大难度,“黑化肥挥发发灰会挥发,灰化肥挥发发黑会发挥。”
还是每一个字都顺畅。
傅梓栩开始对面前这个小姑娘侧目,他当年光这一句就练了半个月,“那你再念一句‘黑灰化肥会挥发发灰黑化肥挥发,灰黑化肥会挥发发黑灰化肥发挥’。”
方回锦照常念了出来。
傅梓栩:“……”
他开始怀疑是他天赋过低,还是方回锦天赋过高了。
发现傅梓栩的脸色不对劲,后背也挺得笔直,方回锦小心翼翼地开口,“傅老师,我应该表现出,很难念的样子吗?”
“不用,”傅梓栩嘴角扯开一个礼貌的微笑,也许只是巧合,“那我们再来试一试另一个,‘粉红墙上画凤凰,凤凰画在粉红墙。红凤凰粉凤凰,红粉凤凰花凤凰’。”
“粉红墙上画凤凰,凤凰画在粉红墙。红凤凰粉凤房……”方回锦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尴尬地闭上双眼。
傅梓栩在一旁笑成一团,“这才对嘛,要是哪个都难不倒你,那我还教你什么?”
方回锦咬牙切齿,“我念错了,然后呢?”
傅梓栩急忙敛住笑声,清了清嗓子,“没事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发音盲点,克服盲点的过程就是进步的过程。”
“这要练好久吧,”方回锦有点挫败,她没有那么多时间从基础开始练起啊。
“你不需要练得多久,这主要就是多让你熟悉自己的口腔和舌头,每天练个几遍就行,”傅梓栩手中的唐三藏已经渐渐出了完整的轮廓,“下面我教你怎么读台词的重音。”
“啊?”又是方回锦听不懂的术语。
傅梓栩将唐三藏放在一边,拿起方回锦的剧本,翻到女儿国那一段,“每个人说话都会有自身的习惯,可若重音不明或者读错,会影响观众对剧情的理解,甚至可能让人听不懂台词,也就造成我们常说的‘吐词不清’。”
傅梓栩指着其中一句台词解释道,“就比如这一句,‘贫僧从东土大唐而来,前往西天拜佛求经’,这一句是回答了前面女儿国国王的问题,问唐三藏从何处来,所以这一句的重音应该放在‘东土大唐’上,你试着念出来我听一下。”
“贫僧从东土大唐而来,前往西天拜佛求经。”念完,方回锦觑了觑傅梓栩的脸色,“……不对吗?”
傅梓栩摇头,“你把重音放在了开头‘贫僧’两个字上。”
方回锦回想了一下,还真是。
“你台词的重音不对,会让观众的注意力产生偏差,如果每一句都存在偏差,你说最后会有什么结果?”傅梓栩语气不算严厉,但是一说到他的专业范围内,就有一种莫名的威严,方回锦不经意缩了下脑袋,他这才察觉自己过于正经了,便想着先换个话题,以免显得知识点灌输得过于密集。
“说到女儿国这一段,我一直都有一个问题,”傅梓栩拿起手边坠结了一半的唐三藏在方回锦眼前晃悠几下,“你说,他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后悔什么?”方回锦不甚明白。
“后悔过了这一关啊?”傅梓栩的目光被方回锦毛衣中掉出来的玉珠勾住,金镶玉的珠子在灯光下泛着光,有光线忽明忽暗在其上跃动,忽然之间,他的心空了一拍。目光顺着玉珠往上,不出意料地触到了方回锦的双眸,眸中倒映着一室光华,不比玉珠逊色。
再开口,声音微哑,“你说,他动过心吗?他骑白龙马转身离开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有没有后悔过?”
不知道哪一个字触动了方回锦的哪一根弦,她骤然从椅子上站起,任凭手中没坠结完的皮影滑落在地,“傅老师,你该走了。”
言罢,垂眸看着乱糟糟的桌面,她心里亦乱成一团毛线。
“方回锦……”
这是傅梓栩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唤她,却被她急忙打断,“我累了,我要休息了。”
傅梓栩动了动垂落的手指,内心极为挣扎,就差最后一层纸,该不该在今晚揭开?方回锦已经是惊弓之鸟,错过了这一次的机会,她会不会再度退回她的安全线之内?
方回锦左手撑着桌沿,五指内扣,力度大到指节泛白,心脏如擂鼓一般剧烈跳动,跳得她眼前发白。
傅梓栩见她这幅样子,不忍再逼,终是退了一步,“嗯,那我走了。”
二人静默无言走出书房,方回锦一路低着头将他送至玄关处,傅梓栩几次欲开口,都没有机会再说些什么,跨出正门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欲言又止地离开了。
傅梓栩的身影从楼道消失,方回锦轻轻关上门,虚脱似的背靠玄关缓缓舒出一口气。
除夕、雪夜、温暖的灯光交织的在一起,营造出隐秘又暧昧的气氛,这气氛过于蛊惑人心,就差一点点,她就没能抵抗得住。
没抵抗得住的后果,她不敢想也不愿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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