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在这瞬间想到了很多事情。他想起段问最后说得,江之郁就在这附近藏着。

    他用得是“藏”,而不是“关押”,这么说来,段问找到江之郁以后,两个人之间已经有过交流了。

    萧衍从来没见过江之郁,晏顷迟把人藏得很好,几乎是养在阁中,寸步不离的守着,明里暗里都是在昭告别人宠着的事。

    而萧衍那段时间因为要闭关突破修为,几乎和外界隔绝了交流,对于江家的事,只是略有耳闻,他知道晏顷迟带回来了个少年,却从没想过晏顷迟竟然和江之郁有关系。

    周青裴不愿意承认晏顷迟和江之郁的关系,为掩盖这段往事,从不让弟子们提及此事,而江之郁自打离开后就销声匿迹了,是以,最初的时候,连萧衍都不大清楚这其中关系。

    有关江之郁的各种事情,他偶尔会从弟子们高低起伏的唏嘘声中听来一些,也没去深想过。

    江之郁一路小跑,很快拐进了一处拐角。萧衍的位置看不大清那个方向,只好将身体偏了个角度,然而不等他要细看,江之郁像是察觉到了什么,身形微微一晃,登时消失在了暗夜里。

    萧衍没有犹豫,立时飞掠到江之郁刚刚消失的地方,可他来回巡视,却再也没寻得蛛丝马迹。

    江之郁就这样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无声无息,仿佛适才所见到一切不过是错觉。

    奇怪。萧衍在深夜的火光里,细细回忆那个影子,江之郁和自己的模样确实有几分相像,可还不至于和自己相似到一模一样的地步。

    他们近乎相似,却又在相似中有着鲜明的分别,只需稍稍留意一下,便够让人很快分辨出不同之处。

    萧衍忽然有点琢磨不透其中意思,却没功夫在这上面浪费时间,只道这人是真的奇怪。

    江之郁在这里冒然出现,也不得不让萧衍重新思量下一步的做法,依段问所言,如果江之郁方才就藏在这条街上,并且看见了真相,那他将会成为整件事中唯一能够为晏顷迟证明清白的人。

    萧衍在这片刻的静默中,很快清明,他绝对不能让江之郁把此事抖露出去,晏顷迟必须死。

    萧衍不再耽搁,立时从清溪街一路疾掠回京墨阁,他势必要在江之郁之前,将晏顷迟重新拉回深渊,他绝对不会让晏顷迟有任何能够辩白的余地。

    雨在卯时三刻的时候,总算停歇,未风干的雨水,被风刮得从一簇簇叶片上抖落下来。

    白石阶前,萧衍顿住脚步。

    因夜里面的雨大,此时京墨阁外原本驻守的侍从,已经偷跑到一处檐下玩起了雀牌,三三俩俩的,大抵是害怕被听见声儿,所有人都压着笑骂声,小声吵闹。

    放眼看去,也没有瞧见有弟子巡逻的踪迹,他们松散惯了,没有规矩,想来也是借着躲雨的噱头打盹去了。

    萧衍漆黑的影子折在白色的围墙上,他幻化出妄念,掌心沿着剑锋缓缓压过去,血很快从伤口涌出,他在自己的衣裳上擦了几下,猩红的血迹一道道划在白色的衣衫上,很快浸透了。

    随后,他又将衣裳撕出数条豁口,用手蹭了泥水在身上,让自己尽量看起来凌乱不堪。

    他有条不紊的做好一切,最后用干净的手,缓缓握住剑,一分分刺入了自己的腹部。

    他刺得极深,喘了口气,慢慢撑着身子,缓和了会儿。

    漆金的牌匾下,十来个侍从正扎堆在一起斗雀,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天却仍旧昏暗,其中一个见天要亮了,把赢来的铜板揣进兜里,说道:“不玩了,一会掌门就回来了,要是瞧见,咱们又没好果子吃。”

    “你该不会是赢了钱就想跑吧,不够意思啊,今个儿手气好,赢这么多钱,一会不得请哥几个搓一顿?”其中一个拉住他,不让他走。

    那人被拽住了袖子,只得又蹲下来,轻声笑骂:“去你妈的,一会我要回去睡觉,都看了一晚上门了,改明儿吧。”

    几个人又笑着对骂了几句,见天色渐起,也都没了玩的心思,草草收拾了雀牌,准备回去装模作样的驻守去。

    然而,他们还没走几步,忽听见前方有断断续续的求救声传来,夹着颤巍巍的哭腔。

    萧衍跑得很快,身上全是泥水,混着血迹,看得人触目惊心。

    血泅湿了他的大片衣裳,他一个踉跄摔倒在不远处,那数十名侍从,全都因为这一幕,停滞了步伐,不约而同地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

    “救……救救我……”萧衍脸色极差,口中模糊不清的说着,“舅舅,舅舅被杀了……”

    侍从们不晓得情况,皆是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时,赶紧上前去扶他,“公子这是怎么了?你刚刚说什么?”

    “舅舅……舅舅被杀了,”萧衍被搀扶起来,毫无血色的脸上满是惊恐,“我好不容易才逃、逃回来的。”

    他手上满是血,胡乱地抓住了就近的侍从,哽咽着说道:“舅舅被、被晏顷迟……杀了。”他话未落,眼泪已经从面上滚落。

    十来个侍从围着萧衍,面面相觑,皆是愣神。

    他们认得这个小公子,是段问的外甥,这些时日来,段问对这个外甥的好,整个京墨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会质疑他的话?

    还是最前面一个侍从先回过神来,又难以置信地问了一遍:“公子,刚刚说谁出事了?”

    “段问,掌门……”萧衍话哽在喉咙,“我舅舅。”

    现在,这群人终于听清了,他们心下骇然,谁也不敢多耽搁,两个人手忙脚乱的扶住萧衍,叫其中一个去找医修,另外几个去禀告阁里的长老。

    “萧公子感觉如何?人还好吗?”那侍从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给他披上,“要不要紧?”

    萧衍虚弱地摇摇头,他嘴唇白的厉害,脸色也愈来愈差,看起来像是受到了过度的惊吓。

    那几个侍从见他如此,也不好再问些什么,小心翼翼地把人扶进了屋里,让他挨着床沿躺下。

    外面的天灰蒙蒙的,屋里没点灯,衬地四处晦暗。侍从要去点灯,却被萧衍拦了下来。

    “别,别点灯。”他的嗓音颤巍巍的,低且哑,像是气力不足。

    侍从们赶紧依言,甩灭了火折子。

    萧衍阖上眼,努力屏息着,又催出点泪,不叫人察觉出异常。

    外面不多时便有脚步声接踵而至,门被从外面推开,是几张陌生的面孔,鱼贯而入。

    他们见到榻上躺着的人,先是叫后面的医修上前去把脉,看伤势,随后用手势屏退了无关要紧的人。

    医修不敢耽搁,立时去了。

    萧衍的伤口很深,却因为避开了致命处,侥幸留下半条命,不过看这出手的力道,对方八成是奔着取命来的。医修在心里暗暗叹声,只怕再偏一点,就会断了心脉,这公子能活下来,也算是福大命大了。

    他谨慎的处理好萧衍身上伤口,又给他敷了药。萧衍在这混沌中看不清这些人的脸,却虚弱地叫了几声“舅舅”。

    他装得极好,倒没叫任何人起疑。

    “如何?”陌生略低的声音问道。

    “伤势较重,不过幸好没有伤到根本,养一养,还是能养回来的。”医修说罢,又摸到了萧衍的手腕。

    萧衍的腕子冰凉,乍碰上去,像摸到冰碴子似的,医修把了会儿脉,又瞧了几眼人,萧衍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嘴唇瞧着也发干。

    “先给人喂点水吧。”那声音又说。

    水喂到嘴边,萧衍饮尽了茶水,喉间血气浓重,咽下去的全成了浓郁的腥苦。他为了让京墨阁的人相信是晏顷迟下的手,必须要对自己狠些。

    等茶碗再端走时,那人才接着问道:“你感觉怎么样了?好些没?”

    萧衍眸光沉浮,轻轻回了句“好多了”,只是嗓子哑的厉害。

    那人听出了他的不妥,微顿了会儿,忽然朝前几步,走到了萧衍面前,此时屋里的光线黯,帘子厚重,透不进光,萧衍看不清他的脸。

    “你先前说掌门如何了?”那声音耐心地问。

    萧衍又哽咽起来,他似乎伤心极了,颤着声回道:“舅舅,被……被杀了,他们,他们全都死了……我是藏在尸体下面,才没被发现。”

    那人默了会儿,一时间,房间里寂静如死,所有人都垂着头,大气不敢出,生怕殃及自己。

    开什么玩笑,掌门死了,死在了这个雨夜里,阁里面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他们甚至不晓得掌门夜里面去了哪里,这要责怪下来,那就全都别活了,都得陪葬。

    “你看清对方的样子了吗?”那声音再次询问。

    萧衍听不见他说话,无法判断对方的反应,欲要再启口时,忽听对方说道:“当真是晏顷迟。你昨晚跟掌门去哪里了?晏顷迟人呢?”

    “昨晚……舅舅叫我去了福满楼。”萧衍状似惊恐,牙齿在轻轻地打颤,“我不清楚、晏顷迟去了哪里……我没敢睁眼。”

    他将伪装做到了极致,除了浑身哆嗦之余,眼里还催出了泪,活生生一副惹人怜的样子。

    那人看着榻上人的病容,一言未发,旁边人登时头低得更厉害了。

    屋里太静,那人虽然没说话,可他那自散的余威,压在了每个人心上,紧紧压迫着他们,连萧衍都能感觉到被这目光压得越来越紧。

    那人听着萧衍细微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忽地冷声道:“来人,去九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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