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衍不在的这段时日,京墨阁的事物一直是在由沈闲打理。
一盏茶后,他走出了房间,来到后面的庭院。
这庭院是他以前住的地方,在他没回来之前,一直都无人清扫,荒废了数年。夹道都被落叶覆盖,池子里漂满了浮萍,不见生机。
直到后面萧衍来到京墨阁,才派人清扫了这间庭院。
沈闲思及此,倏尔一笑,心里的滋味难言。他和萧衍认识的时间很短,短到他们根本不了解彼此,可每每看到萧衍的笑时,他都有种莫名的心悸。
风里带来初秋的凉爽,午后的日光静止无端,因昨日下过雨的缘故,道上又积满了落叶。
墙垣相隔,外头是喧闹的烟火气,庭院里是凋败后的冷清。
沈闲闲来无事,捏了几粒鱼食,投进旁边的池子里,碧色的浮萍下,一尾尾鲤鱼游来。
然而就在水面漾起涟漪的瞬间,沈闲忽然听见了极轻的风声,紧接着,枝头栖息的飞鸟扑簌离开,震得小枝颤巍巍抖动着。
鱼食被悉数撒进池子里,沈闲收起手,既没有说话,也没转身去看,只是凭着敏锐的直觉感受到了背后汹涌的杀气。
那样强大的魄力,让周身空气都陡然冷凝。
——谁?是谁能这样悄无声息的进到阁里,还无人发觉?!
身后的压迫力在这一瞬好似达到了顶峰,沈闲不敢回首,他怕自己一动,便会惊动对方。
“沈闲。”随着这不轻不重的低念,那股杀意骤涨,冷意从身后侵袭过来,沈闲迅疾回身,手里瞬间凝聚出了把短刃,格挡了这一击。
只听“叮”地一声,风中传来清脆的断响,由灵气化成的短刃瞬间碎裂成无数片,消弭在空气中。
他竟完全招架不住这样的力量!
沈闲脚下连退数步,才勉强稳住身形,他陡然抬首,目光相碰的刹那,呼吸微微窒住,许是那道目光太过骇人和阴冷,他感觉自己好像被笼在了一潭死水里。
“晏顷迟?”沈闲微诧,复而置之一哂,“这是你们宗玄剑派的待人礼节么?你非我门中子弟,要来见我,怎么都该让人通告一声的,你这不声不响的进来对我动手,还有点规矩吗?”
“我见你不需要规矩,”晏顷迟以目光拢住他,冷声道,“京墨阁趋附于宗玄剑派的势力,按照礼节,你见我时向我行礼才是规矩。”
暮霜剑在他掌中铮鸣,青碧色的光华在剑锋上流动,凝聚起了漫天流霜。
杀意弥漫,沈闲的右手被方才那一剑震的发麻,他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腕,刚要叫人来的时候,忽见晏顷迟的目光凝在了他露出的半截腕子上。
那目光里流露出不可捉摸的情绪,藏压着戾意,杀意,还有旁的什么,沈闲看不出。
他也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这才发现是蛇骨,此法器是萧衍临行前交给他的,是他们之间用来通讯的东西。
细长的蛇身缠在腕上三圈,弥漫着浅淡的黑气,尾端的蛇头双目里浮着森绿。
沈闲这才反应上来,方才若不是这蛇骨化出了灵力保护了他,只怕现在击碎的就不止那把断刃了。
晏顷迟没说话,杀意被悉数敛上,这蛇骨是萧衍的东西《神君他又想渣本座[重生]》,牢记网址:……是他的心脉血所凝化成的法器。
交给了沈闲么?为什么交给沈闲?他们不过才认识两个月。
铮然一声响,暮霜剑自掌心消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压力顿失。
沈闲心里清明,这偌大的阁里只怕没一个人是晏顷迟的对手,不能来硬的。
他拍去指缝间的碎屑,说道:“看来今日晏长老是带着火气来的,敢问是在下哪里惹到你了吗?还是杀了段问都不能满足你,要连我一并杀了?”
先前因为段问的事,沈闲去过宗玄剑派几回,都没能见上晏顷迟一面,直到后来,宗玄剑派让人来传话,让此事作了,他们才算勉强见着了。
沈闲觉得他们之间倘若是有仇,那也只能是自己三番两次去宗玄剑派要答复的仇了。
“来找你并非此事,”晏顷迟不打算绕弯子,直言不讳的说道,“你来自南疆,你母亲是十陵教的圣女,也是盛名在外的蛊师。”
“什么?”沈闲没料到他会说这个,面色微微一变,他自幼离开南疆,算来已有百年了,也从未和旁人提过自己的过去,晏顷迟是怎么会知道的?
晏顷迟没有说太多,他转过身,淡淡道:“二阁主,我需要你用南疆的术法帮我引出来一个人。”
沈闲恍若未闻,他看着晏顷迟的背影,半晌没有回过神,直到晏顷迟眼风又掠过来,停在他身上。
沈闲的意识被这道目光拉回身体里,问道:“……谁?”
“盛弦歌。”晏顷迟说道,“也是十陵教的术士,他比我想的要擅长隐匿踪迹。我在来找你之前,已经去找了他,但他的踪迹太难寻觅,尤其是在发现我之后,他藏的更深了,我不想再耗费太多时间去找他。”
“盛弦歌……十陵教的术法确实不同于别处,擅长用五毒隐匿自身,”沈闲顿了顿,陡然反应过来,“晏顷迟你查我?”
晏顷迟言简意赅:“查你不难。我只是希望这件事能快些得到解决。”
沈闲摇首,婉拒道:“你们宗玄剑派的人并不少,找我,未免也太瞧得起我了。我担不起三长老的高看。”
晏顷迟挑明了来意,却没说缘由,方才又交锋过,沈闲自忖不是对手,他不想往身上揽担子,这些时日来处理阁中事物已经够让人烦神了。
“你跟萧翊关系很近吗?”晏顷迟忽然问道。
“嗯,晏长老这话……”沈闲一笑,不大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萧阁主是我京墨阁的人,难道不该和我亲近吗?”
他这几日没收到萧衍的讯息,本就担在宗玄剑派出了什么岔子,又听晏顷迟这么说,只觉得话里蹊跷。
晏顷迟的目光在这话音落下的刹那,生出了砭骨的寒意,他用近乎冷漠的眼神打量了遍沈闲,却是一言未发。
沈闲功法虽然不算好,但最是会察言观色,萧衍和他说话时,只需要一个眼神,他便能读懂了。
而现在,他陷在这微妙的氛围里,品出了点别样的意思。
沈闲稍稍思忖后,说道:“看来,这件事是同我们萧阁主有点关系了。所以晏长老才来找我的吗?若是如此,那在下倒是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只不过该说的话还是要说在先的,段问已经死在了你手上,我不想晏长老因为这点未泯的私仇,再搭上我们萧阁主,他只是段问的外甥,他不是段问。”
沈闲话里化外用的都是“我们”,这无意识的亲近,让晏顷迟心里不悦,但萧衍危在旦夕,他不想在这无所谓的称呼上多浪费时间。
“萧阁主确实是在去宗门的路上出了点状况,”晏顷迟沉声说道,“有人释放了巫蛊蛇,他被咬了。”
“什么意思?”沈闲惊诧,难以置信的看着晏顷迟,“出事几天了?怎么没人来京墨阁通告?”
“已去四日,”晏顷迟说道,“他体内有我的灵气加持,还有宗门医修照看,暂且能缓和的住,但拖不了多久,我此次来前来,也是找二阁主商讨燃眉之急。”
“为什么不早点派人来跟我说?”沈闲眉头微蹙,“你见我就动手又是什么意思?你真的是来商讨的吗?我要见萧翊。”
“在事情没有善了之前,你见不到他,”晏顷迟目色冷然,不容置喙的说道,“我知道你懂得南疆的巫蛊,如果你真的不想让他出事,就不要想着耍花招,我也为我方才过失的举动,向二阁主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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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神香的香气愈发浓郁。
萧衍浑浑噩噩的陷在黑暗里,抽不出身,过去的回忆像是翻涌的潮水,淹没了他,带来强烈的窒息感。
他在簌簌大雪中,看见了幼时的自己,看见了谢怀霜,时间夹带着寒冬腊月的冷意,在耳边呼啸吹过。
太久了,久到谢怀霜的眉眼早已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淡,淡到只余下个模糊的身影。
每每能忆起的,都只有那双温暖而粗糙的大手,轻轻覆在他的脑后,驱散了寒夜的漫长与孤寂。
“师父。”萧衍站在风雪里,疲惫的呼唤。
谢怀霜已至暮年,早已到了人生尽头,他年迈佝偻的身躯却从不向岁月屈服,每每站立时,皆要挺直了腰杆,那是他最后的傲骨,宁折不弯。
“师父……”萧衍朝前迈步,湿润了眼眶,想要看清这个模糊的影子。
谢怀霜始终没有回答,只是在呼唤声中沉默的朝萧衍伸出双臂,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等着萧衍飞奔过来,扑进他的怀里。
萧衍在漫天大雪中跑起来,脚下是皑皑白雪,踩下去时会塌陷,深的没过小腿。
他跑不稳,踉跄着,两步都要摔跤,凛冽的寒风咆哮在这暝暗的天地间,他被吹得摇摇欲坠,却是不敢有片刻耽搁。
“师父——!”萧衍撕心裂肺的呼唤在铺天盖地的风雪里显得细不可闻。
谢怀霜站在纷扬的大雪尽头等他,风雪掩住了他枯槁憔悴的身形,再看已是两鬓霜白,雪落在他的发间,消融成了一色。
眉眼上浮着的雪气,将他的脸都模糊了,唯有那双不大清明的眼睛,像是盛夏里的荷塘,盛着满城月色的温柔。
萧衍颓唐的扑到谢怀霜的怀里,满脸泪水。
“我的乖乖怎么哭了?”谢怀霜抱着他,轻拍他的背,给他抹去脸上的泪,像小时候那样哄着他。
“师父……我好想你,”萧衍哽咽着,说道,“我很久没见你了,你怎么能这么小气,连梦里都不来看我。”
“雪太大了,师父怕你冻着。”谢怀霜攥住他的双手,想要给他搓热,“乖乖冷不冷?”
萧衍摇头,涩声道:“不冷。”
“才多大,都学会骗人了。”谢怀霜苍老的手覆在他的脑后,笑道,“是不是受委屈了?和师父说说好不好?”
“没有,我没有受委屈。”萧衍轻摇头,眼底又红了,他想问谢怀霜,我做错了什么,问他这天下的理,到底是个什么理,可纵有千言万语在心底呼啸徘徊,等到了嘴边,也难言一字。
“你没有错,错的不是你,是这天下所谓的理,”谢怀霜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柔柔的摸着他的发,轻声道,“回家吧,阿衍。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去,再也别受委屈了,宗玄剑派不是你的家,晏顷迟也不该是你的归宿。”
“师父。”萧衍小声念道,“你带我走吧。”
“傻孩子。”谢怀霜笑了,许是遗憾今生就此别过,又或是愧疚昔年歉语从未宣之于口,他紧紧抱着萧衍,轻晃着他的身体,说道,“师父没有什么能给的了你,你跟着师父会吃苦的,师父舍不得你吃苦。”
萧衍埋在他的怀里,低声哽咽:“师父……”
“不哭了乖乖,不哭了,”谢怀霜抚他的发,慰藉着他,“我的阿衍有百折不屈的傲骨,不会被任何东西束缚住,日后无论你做什么,无论是非对错,师父永远都在你这边。”
他说到这里,身影已经逐渐消散在大雪里,萧衍颓唐的伸手去抓,却是什么也没碰到。
“回家吧,阿衍。”谢怀霜最后的声音被猎猎寒风冲散,转瞬消弭于天地间。
萧衍在梦里哭得泣不成声。
床榻边守着贺云升,夜里面静,月色如华,锦缎似的铺在脚下,他听见床帐里轻微的喘息,撩开帐子,借月色,看隐在阴影里的人。
萧衍的呼吸不太稳定,他的脸在这斜伸来的月色下,半明半昧。
枕畔湿透了,贺云升分不清是汗还是别的什么,他打开殿门,叫来外面守着的医修,轻声吩咐道:“给萧阁主再看看吧,他好像不大对劲。”
谢唯闻言,困意登时醒了大半,他怕萧衍又出了什么岔子,赶紧唤醒旁边七倒八歪,快要睡着的医修们,忙不迭的进到寝殿。
“先生们辛苦了。”贺云升放轻了声音,“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会尽量满足先生们的要求。”
谢唯摆摆手,已是疲惫至极:“你要是方便的话,替我们泡壶茶吧,好醒神。”
“好。”贺云升应声,匆匆离去。
殿里被重新点上灯,黄里透红的火苗浮在灯芯上,谢唯就着这光,看向床榻上昏睡的人。
萧衍瞧着没什么大碍,唯一不同的,大概是他眼睫上浮着的水汽,沾湿了枕垫。
谢唯伸手,碰到了他的眼角,微微一怔。旁边几名医修神色凝重的看着谢唯。
几个人面面相觑。
“这是哭了啊……”谢唯缓缓抹去指尖的水痕,不可思议道,“好端端的,怎么会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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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衍还是没有醒,梦里梦外交叠着,他见到了晏顷迟。
他想起来自己刚被抱回九华山的那段时日,夜里面总是会因为想谢怀霜,悄悄躲在角落里哭。
晏顷迟也总是会耐心的把他抱起来哄,直到哄睡着了才把人放到床上睡。
也因此,幼时的萧衍就像是晏顷迟的小尾巴,师叔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晏顷迟要批复案牍,他就在院子里玩雪,晏顷迟偶尔会去街市里听小曲儿,他就被抱在臂弯里,带着。
每逢晏顷迟去校场的时候,萧衍就喜欢坐在殿前的白玉石阶上等人回来。
他时常会瞧见一群群弟子从石阶下路过,即便是寒冬腊月,弟子们也皆是单薄的白衣,背负长剑,步伐整齐有序,相似的就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萧衍彼时年纪小,还不明白师兄们为什么都不怕冷,他没背剑,身上穿的也不是白衣,而是晏顷迟给他套的厚厚小袄褂,圆嘟嘟的脸夹在白绒绒领口中,呵出的热息都在眼前浮动。
仙长们来来去去,神态各异,面容各异,衣着各异,如走马灯般从眼前晃过去,却不约而同的端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不与人亲近。
唯有晏顷迟走来时,面上笑意浅淡,瞧起来温温和和的。
他总是那袭纤尘不染的白袍,袍上绣着繁复的暗纹,会随着光影,明暗变幻。他的打扮在那些锦衣华服的仙长面前,显得格外低调,却又意外打眼。
他们太过熟悉,熟悉到将彼此的面目都化作了枯骨,仇恨横桓其中,让昔日的温情变得如此可憎。
江城江氏不过是最初的开端。他们用累累白骨铺陈了萧衍脚下“罪孽”的路。
再往后,天牢的屈辱成了难缠的梦魇。萧衍回溯往生,能记得的只有腐朽浑浊的血泪和肮脏腥臭的日夜。
裴昭用折辱告诉他,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蝼蚁贱命,正如有些人生来便是仙道贵胄,有些人生来便是庸碌草民。
萧衍就是后者,他是别人口中天生的贱种。
宗门里有谁不知道江家之事和裴昭脱不了干系?可是没有人会说,没有人敢提。
都是冷眼旁观的陌路人,只道楼塌客散,不辨是非善恶。
萧衍把最后的期翼寄托给了晏顷迟,日日念着,盼着他会来,可晏顷迟始终没有来,往日的温存在无休止的等待中被消磨殆尽。
等再见时,他跪于地上,脸沉在混杂着黑泥水的雪中,在众人的怜悯而冷漠的目光里,被冠上了“弑杀同门”的罪名。
晏顷迟亲手替他扣上了繁重的枷锁,也是那次,萧衍跪在血泊里,毫无遮掩的失声痛哭,他在哀求,在质问,他握着晏顷迟冷冰冰的手腕,狼狈不堪的问他,我做错了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他声嘶力竭的重复着这句话,像是要哭尽这些时日来的所有不甘和委屈。
晏顷迟没有回答,只是用手轻轻覆上了他的眼,如往日般轻哄着说道:“阿衍,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会过去吗?不会的,骨上皮肉所带来的伤痛迟早会消失的无影无踪,可心里的呢?他的心就像是被利刃扎破割烂的残枝败柳,千疮百孔。
晏顷迟视而不见。
萧衍哭到最后,失声笑了,是自嘲的笑,他是这大千世界里微不足道的尘埃,那滔天的恨意在这茫茫苍生中显得如此渺茫可笑。
在死寂之地的大门缓缓合上的那一刻,萧衍挣脱了屈辱的枷锁,一夜之间成了交詈聚唾的魔道孽障。
他用尸山血海为自己垫出了最后的生门,那时他还决意活着,因为只有活下去,他才能证出自己的道——
他没有错,他不该落得这样荒谬的收场。
可无论他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在世人眼里,他始终都是那个不廉不耻,道义全抛的败类,他放下了自尊,换来苟延残喘的活路,看到却是荒诞人间。
和晏顷迟成亲的前日里,他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望着满地清白,兀自出神。
他还是败了,败给这天地间的“正道”,晏顷迟用所谓的“大义”,再次向他诠释了什么叫做蝼蚁贱命。
萧衍再也找不到生的意义。
那天,大雪无休无止的下了一夜。
在氤氲的雪气中,萧衍仿佛看到了少时的自己,时间被推回到哪一年的寒冬,大雪落满千山万壑,他的身后还是那扇朱漆色的殿门,鲜衣怒马的少年坐在殿前的白玉石阶上,在若有似无的心悸里,对着天边渐沉的一抹斜阳,等待师叔的归来。
他还活着,却是此生已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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