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闲和晏顷迟一路南下,在暮色初起的时候,来到了腾冲。

    十月的南疆,草木出奇的葱茏,薄暮夕阳笼罩在葳蕤的山麓上,绵延了万里。

    放眼望去,林间葛藤垂挂纠缠着,四处都是连绵不绝的竹楼和绿,灰色的瓦上,藤蔓相连,郁郁青青,让风里都裹上了绿意。

    “还需要多久?”接连几日的追踪,让晏顷迟被磨没了耐性。索性每日贺云升会传消息给他,告诉他萧衍的状况,才让他维持住了最后的冷静。

    萧衍这几日多半还是处于昏睡,医修们轮流守着,连周青裴来见,都被回绝了,说是人还病重着,不能叨扰。

    “要不了多久了,最迟今晚。”沈闲说道,“今晚十陵教会举行月神祭,所有教民都要来参拜月神,巫蛊师和圣女也不例外,这些人也都是月神的教徒。”

    月神祭是南疆最盛名的祭典,祭拜所谓的月神,他们坚定不移的相信月神会在他们死后,让他们到达通往彼岸的极乐世界,渡过下一个轮回,以此生生不息。

    “略有耳闻。”晏顷迟回道,“你如何能肯定盛弦歌会来参加祭拜?”

    “因为这是南疆教民最虔诚信仰的神明,对于我母亲而言也不例外,难道你会背叛你信仰的神吗?”沈闲说道。

    “我没有信仰的神。”晏顷迟说道。

    “好吧,”沈闲一笑,又说道,“我的蛊是我母亲教我的,我本来也是名巫蛊师,可我并不想当月神的教徒,所以我被驱逐出了南疆。而你要找的这个人本来可以受到主使者的庇护,但还是选择在这个时候重返南疆,除了这个,还有什么可能呢?”

    晏顷迟不再说话,他踩在夕阳的影子里,身后是那轮并不刺目的落日,映照着他无波无澜的眼。

    沈闲收回视线,忽然觉得这样的人,不笑时,更像是那轮皎月,如霜似雪。

    两人沿着街走,街道两边的矮楼竹馆已经挂上了灯笼,酒馆的檐下经常能看见挂着的熏肉和腊肠,门窗边插着几束艾草。

    “先去茶馆里等片刻吧,要不了多久祭典就开始了。”沈闲说道。

    晏顷迟微颔首,两人拐进了一家酒馆里,茶馆前挂着珠帘,放下时,一串串珠子撞击着,纠缠晃动。

    茶馆无人,他们坐在了临窗一隅。

    “萧翊的情况怎么样了?我知道你这几日都在和你的徒弟传音。”沈闲拎起茶壶,倒了杯茶,随后又给晏顷迟面前的茶碗里也满上了。

    晏顷迟看着他,淡淡说道:“比起他,你应该多关心关心自己。”

    沈闲总觉得这人跟他说话时,夹枪带棒的,有股道不明的……怨气?他抬头,又看了面前人几眼,晏顷迟恰巧也在看他。

    四目相对,晏顷迟眼睛里冷的没有温度。

    “我坐在这好端端的,不需要关心,”沈闲说道,“倒是晏长老比较奇怪,你杀了段问,我要宗玄剑派给我京墨阁一个说法,是有什么问题吗?”

    他说罢,端起茶碗,饮了小半碗水,因抬手时,袖子微微滑下去,又露出来了腕子上的法器。

    晏顷迟盯着他的手腕,微微蹙眉,等沈闲把水饮完了,他目光还没离开。

    沈闲再度确认了一件事,晏顷迟对这件法器很在意,从一开始,他的目光就时常留驻在这蛇骨上,每每看,每每眼中有难以遮掩的戾意。

    “三长老见过的法器宝物应当不少,”沈闲说道,“不应当会觑觎沈某的东西吧。”

    “你这东西是哪儿来的。”晏顷迟说道。

    “故人所赠。”沈闲说这话时,面上盛着笑意。

    “是吗。”晏顷迟眼色又沉了几分。

    “是。”沈闲偏过头,去看帘子外面,街上有人吆喝,他在众人笑声和杂音里,忽然说道,“沈某很早之前听过三长老的事迹。三长老为了八荒九州的百姓安平,甘愿迎娶一位魔道之主,其气节,令人钦佩。”

    晏顷迟搭在膝上的手微微一蜷,茶楼外又有人进来,门口挂着的珠帘撞个不休,细细碎碎的撞击声,充斥在寂静的茶馆里。

    “好在那位魔道之主在成亲的第二日便被围剿,死在了那场雪中,想来是三长老和宗门里应外合,攻陷了魔宫?”沈闲又倒了一碗茶,如无其事的说道,“这件事为世人所赞颂百年,我听过数回,每每听来,皆是有所感慨,晏长老无论风姿还是气节,都令沈某惊叹。”

    晏顷迟没接话,这时,伙计打着手巾来到桌边说道:“叨扰二位客官,小店要打烊了,月神祭一会儿就开始了。”

    “二阁主,”晏顷迟眼中隐隐带笑,凝视沈闲,“时辰差不多了。该去月神祭了。”

    “嗯。”沈闲将钱搁在桌上,跟着晏顷迟离开了茶馆。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黯了下来,掌灯时分,两人沿着路来到了江边,风从江畔吹过,潮湿而又闷热,徘徊在腾冲上方,久久不散。

    南疆的气温总是如此,闷且热。江水溶溶,流向天之涯的尽头,每逢江水涨潮时,那些支离的小河也会跟着涨水,再朝别处流去,最后汇入海中。

    江边已经聚满了人,素秋千顷,水面上漂浮着一盏盏素白的莲花灯,黄红相融的火焰,透过薄薄的花瓣,映照出摇曳的烛光。

    千百盏莲花灯浮在深黑的江水上,将水面折射出了胜似夕阳余晖的光。

    “这是献给月神的祝福,一会月神会降临,教民要在此处跪拜祈祷,我们到别处去隐着。”沈闲说道。

    晏顷迟跟他来到一处桫椤树下,看着莲灯缥缥缈缈的顺着河流远去。

    不同于别处的仙门,南疆的三教九流诸多,此时却不约而同的聚集于江畔,晚风中荡飏着祈祷声,和汩汩水声重迭。

    “这么多人,月神来了,我们要如何动手?”晏顷迟忽然问道,“我们只有两个人,你难道是想惊动所有人吗?”

    “一会便知。”沈闲意味深长的说道。

    晏顷迟目光掠到了别处,不多时,前面传来整齐震颤的念诵声,低沉而压抑,像是所有人都在念着同一句祈祷。

    “恭迎月神降临,怜我世人,佑我教民——拜!”

    随着这一语落,所有教徒齐齐铿锵跪于江边,匍匐在地,大声念道:“恭迎月神降临,怜我世人,佑我教民!”

    那空旷而响亮的恭祝声如潮水般在风中涤荡开,江水一波波的推搡上来,浸湿了他们的衣裳。

    领头的教徒再次大声诵道:“月神渡世,凡我教民,必受庇护!拜——”

    “月神渡世,凡我教民,必受庇护!”教徒们高声诵完,忽地起身,再匍匐下去,头重重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一拜后,许久后都再没人起身。水面被莲灯照得明晃晃,落着火光,绵延成一片,月色如银瓶浆泻,铺在他们身上。

    晏顷迟眸中也浮着零碎的光,他没说话,旁边的沈闲也是安静着。

    下一刻,江面忽然猛烈晃动,朝两边退去,数盏莲灯被涌动的江水掀翻。

    晏顷迟的眸光终于有丝起伏,抬望眼,辽远空阔的江面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袭绯色长袍,那人从皎皎月华中缓缓降落,银饰坠在他绯色的袍子上,随着光影,明暗变幻。

    他的足尖悬于江面上,紧接着,万灯云集的江面上,所有莲花绽开,火光轰然盛大!

    晏顷迟目光凝滞一霎——

    这月神根本不是人!

    然而还不等他有所反应,旁边沈闲已经捏了诀,用传音对他说道:“我的蛊有反应了,那领头的就是我们要找的人,盛弦歌。”

    ————

    萧衍这一觉睡得并不舒服,他这几日醒来的时日无多,医修们无法,只能轮番给他喂药,他是天亮了退烧,天昏了再烧,把那群医修们折腾的够呛,连睡觉的都没有,一个个完全不敢阖眼,就守在塌边,恨不得十二个时辰盯着瞧。

    好在蛊毒是被压制住了,贺云升为了不让晏顷迟担心,没说萧衍反复起烧的事,只说了蛊毒不再朝下蔓延了。

    萧衍在迷糊里,想要喝水,他嗓子又干又涩,像过了炭火,身子也沉的很,几次想要翻身,都没做到。

    烛光照在帘子外头,他睡在这暗沉的光影里,有那么一霎,感觉像被火给烧着了,禁不住打了个颤,人也跟着清醒了点。

    “水……”他艰难的翻了身,差点从床上滚下去。

    没有人回应他,唯有烛火爆裂时发出的细微轻响。

    萧衍等了半晌,见无人应声,浑浑噩噩的睁开眼,这才发现寝殿里竟然没有人。

    “人呢。”萧衍无力的嘀咕着,又稀里糊涂的想起来,贺云升在他最后清醒的时候,好像跟他说过,掌门有事召集所有子弟,他们要离开小半个时辰。

    不过外头留了几名医修,有事就叫他们便好。

    萧衍把贺云升的话颠来倒去的回忆着,人还懵着,眼皮上都是打转的光圈,寝殿里烛火亮的少,因是思虑到他还睡着的缘故。

    萧衍觉得有东西抵着腰,不舒服,坐起身时才发现是毯子被压在身下,压得皱了。

    他掀走毯子,盯着火光,怔了半晌。

    前头的桌上放着茶盏,离得不算远,萧衍爬起身,就着黯淡的烛光,倒了杯茶,茶是温的,他猜测贺云升等人应当才走没多久。

    他喝完水,又回到床上躺下去。伤口已经不痛了,只是人还不大舒服,蜷缩起来时才觉得好受点。

    约莫又过了片刻,他在梦醒交替间,听见“吱呀”一声轻响,寝殿的门被人从外推开,月光亮了一霎,转瞬又黯了下去。

    萧衍没有说话的力气,也懒得再翻身了,来的人步伐很轻,悄然走到了床沿。

    光在他的身后,被悉数遮住,萧衍睡在他的影子里,呼吸平稳。

    那人等了许久,见萧衍没动静,忽然倾身,离近了。

    “阿衍?”头顶上有轻轻的声音传来,萧衍没应声,他烧还未退,除了不想说话,竟没察觉到哪里不对。

    “阿衍。”那人默了会儿,忽然坐在床畔,低语道,“你回来了,难怪那日我去义庄的时候,发现你不在了,我就知道……我早就该想到的,一样的语气,一样的身形,一样的骄矜聪慧,你就是萧翊,萧阁主。段问是你杀的,我前几天一想到这个,便把所有事情都想通了。”

    萧衍总算听出了不对劲,他眼皮黏着,刚想要叫人,旋即又反应过来,这人能进来,要么是外面守着的医修认识他,要么是医修已经被弄走了。

    “阿衍,晏顷迟根本不会照顾你,我带你走吧。”那人说着,一只手臂伸过来。

    萧衍的腰侧被手扣住,他敛着鼻息,佯作熟睡,想要听出这人是谁。

    “是他当年杀了你,你一定不想再见到他的吧,我带你走好不好?我们藏起来,让他再也找不到我们。”那人说着,泪意上涌,竟是哽咽起来,“刚回来就要遭这种罪,你是不是很疼?”

    殿里寂寂,萧衍能感觉到耳边的呼吸,夹着湿意,落在耳畔上。

    “没关系,我知道怎么医好你,我带你去昆仑的清凝宫,那里的医修誉满杏林,肯定能医的好你。”那人说罢,又笑起来,声音轻且压抑,“我们走吧。”

    耳边的热意消失了,紧接着,萧衍觉得腰被人握住,那人竟是直接把他从床榻上抱了起来。

    萧衍有意抓住了毛毯的一角,那人见此,把他攥紧的指节一点点掰开,哄劝似的说道:“乖,松手,阿衍,松手。”

    萧衍的手失了力气,垂落下去,那人见此,又细听了的他的鼻音,才放心怀里的人是没醒的。

    “走吧,阿衍,我们再也不回来了。”他抱着萧衍,轻悄悄来到门边,用脚一点点踢开了殿门,月光倾撒在长廊里,铺出锦缎似的路。

    门外,原本守夜的几名医修被点了穴,七倒八歪的睡成一片,估摸着要两个时辰后才能醒。

    贺云升和谢唯还在承文殿里,听周青裴说话,数名长老落座在高位上,望着下面的人,殿外,秩序井然的立着大批弟子,来自各个宫。

    晏顷迟寝殿外的长廊下。

    萧衍没睁眼,却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垂落的那只手迅速攥紧,用指甲掐破了肌肤,挤出几滴血。

    温热的黑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上,那人却是没有任何察觉。

    随后萧衍合起手掌,抹去了指尖的血。两人很快悄无声息的消失在月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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