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我母亲进宫的日子。早上向皇后请安回来后,我就眼巴巴的数着时间,时不时的遣小钱子去打探母亲行踪。诗韵见惯了我沉着稳重的模样,再看我现下坐卧不宁的样子,有些好笑又有些心酸,起身向我告辞离去。
巳时三刻小钱子来禀:“安宜人来了!”我喜得立刻起身要往宫门迎去,喜儿劝阻道:“娘娘,今时不同往日,娘娘是君安宜人是臣,娘娘切莫坏了规矩,落下把柄。”我听了只得按捺下激动的心情,重又坐下,只是眼睛一直盯着门外。
终于母亲在萧姨娘和两位陌生的姑娘搀扶下进来。我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扑上前紧紧握住母亲的手,颤声唤道:“娘……”泪水夺眶而出。母亲抬起无焦距的双眼往我的方向看来,饱含惊喜和思念,“容儿?”再次亲耳听到母亲唤我的小名儿,我早已泣不成声。
与母亲抱头痛哭了一场,在喜儿和萧姨娘的劝慰下擦了泪。紧紧握着母亲的手不放,挨着母亲坐下,萧姨娘并另两个年轻的姑娘向我见礼。我亲手扶了萧姨娘起身,一面打量那两个姑娘笑道:“妹妹们出落的越发标志了。只是怎么装扮的这么素?”向喜儿道:“把皇上赏给本宫的金累丝红宝石步摇及那个鎏金穿花戏珠步摇取来。”
萧姨娘连忙道:“劳娘娘牵挂,只是小女孩子家不好打扮的艳丽。”大妹妹和三妹妹也跟着推迟。我亲手为她们插戴上,欣赏一番,才道:“跟自家姐姐何必客气?”转向萧姨娘道:“妹妹们青春正好,娴静美丽才好看呢。”
又和母亲说些离别的话,说一阵笑一阵哭一阵。我听母亲只练那快活的话说,苦一些的、痛一些的半点不提。我又何尝不是?这三年来几番性命垂危只字不敢涉及。
茶过一轮,母亲拉着我的手道:“听说娘娘生了位皇子?”我笑道:“是,小名唤作宝哥儿。今早太后想他,便托了惠婕妤带去太后那里请安——惠婕妤为人正直,是女儿在宫里的好姐妹。”
母亲就露出安心的神色,笑道:“娘娘福缘深厚,产下皇子,若能再生下皇女,一子一女成了好字,臣妾也就别无他求了。”我心中一酸,我今生再也不能有别的孩子了,脸上却不露分毫,轻轻将话题引开。
说了一会子话,萧姨娘欲言又止的望着我,我心下一动,道:“一别三年,我有满肚子的话要与母亲萧姨娘说,竟冷落了妹妹们。难得进宫一次,宫里菊花争芳斗艳,很有几种稀奇品种。妹妹们去赏赏?”大妹妹敛衽谢过,我使卷丹山丹领着她们出去。
萧姨娘拉扯了一下母亲的衣摆,母亲会意道:“敏儿(大妹妹)如今大了,有两家分别上门说亲。臣妾见识浅薄委实抉择不下,想向娘娘讨个主意。”上次安比槐升职,我特意问了弟妹们的婚事,母亲以为我有用处便拿来问我。
我掩口轻笑道:“敏儿也十七了吧?我刚还在纳闷娘亲怎么还不给敏儿说亲,原来是一家有女几家求,倒愁煞了父母。”于是问道:“都是哪两家?”萧姨娘道:“一家是浙江知府江大人的第二子,想求取咱们家敏儿为妻室。一家是老爷同窗牵的线,说的是浙江张家三子。”
我心念一动,江知府?那个送我进京应选的江知府?“江大人乃朝廷正四品大员掌一省政权,怎么看上了敏儿?”想了想又问:“江大人的二子是嫡是庶?”萧姨娘笑道:“是庶子,但是咱们敏儿也是庶女。”我观母亲和萧姨娘颜色,都对江大人二子满意。
我也颇有些意动,我自家家世浅薄,若妹妹们能为我带来一门有力的亲戚,于我是十分的好事。正直眼下皇后势大……于是问道:“江大人二子是什么情况?”萧姨娘道:“江大人二子单名一个礼,年十八,与江大人嫡子自小一起长大,十分亲厚。生母难产去世,是江夫人养大的。虽是庶子,倒像是半个嫡子。”
我听着萧姨娘决口不提江礼的学识,不由问道:“读书怎么样?可有功名?”萧姨娘道:“考了秀才,如今帮着江夫人打理家事。”也就是说不准备继续考举人了。与嫡出大哥关系融洽,又得江夫人信任,可见他在江家颇有地位。虽条件不错,但他只协理家事,不读书不出仕,恐怕将来难有成就。
遂问:“那个张家是做什么的?张三郎品性如何?”萧姨娘道:“张家大伯从商,张三郎父亲中举后做了知县。张三郎名靖国,嫡出,二十,去岁中了举人。”母亲在一边补充道:“在浙江的时候,夫人间走动,都说张三郎很有几分才干,为人处事较他父亲还强些。”
如此说来,这张靖国也不错。我思忖了一息道:“江礼虽好,却是庶子。张三郎家世虽薄些,但他自己也算是有出息的。伯父是商,父亲是官,家里日子定不拮据。才二十就是举人,他再吃些苦,考上进士也不是不可能。若将来为敏儿妹妹挣一个诰命,也是我们安家的荣耀。”
母亲听了连连点头,“那便定了张家罢。张家大伯在京里,张三郎也要赶来准备明年大考,正好可以把事情办了。”说罢,我又问了些瑾儿读书的事情。喜儿来报宝哥儿回来了,我吩咐竹锦领着来见他外婆。絮絮叨叨间,已经到了母亲出宫的时候。我紧握着母亲的手,眼眶湿红,心里满是不舍,只能依依惜别。
八月十二,祺嫔之父告发甄衍在平汝南王之乱时首鼠两端,与汝南王过从甚密。平乱后又居功自傲,欲纠结薛家、管家、洛家自成党群。
因管家一向与甄家交好,又有儿女婚约。玄凌当即信了五六分。再有平汝南王之乱时,甄衍养的外室佳仪作证,玄凌信了八分。大怒,夺甄家一门爵位,甄衍和薛氏,甄衍之子皆锁下大牢。甄大人甄夫人幽禁家中。
有结党的嫌疑,薛家、洛家自然不敢在此时上表为甄家洗名,一时之间朝中竟无人肯为甄家说话。此事一出,我和眉庄立即联手肃清棠梨宫附近行踪可疑的人。这件事决不能让甄嬛知道,她七个月的身孕,现在不仅是她自己复出的希望也是甄家的救命稻草,决不能出事。
我一直没有插手朝政之事,起初是因为我没有获宠,获宠之后是没有足够的家世支撑。现在我和宝哥儿更是托庇于太后,她是最厌恶后宫干政的。我不敢以情义二字为由为甄家求情——我承受不起失宠于太后的风险。
然而我还是去了御书房求见。玄凌冷冰冰的看着我,“容儿是来为甄家求情?”我摇头:“甄家之事,乃是前朝之事,臣妾属于后宫不敢妄言。”玄凌闻言缓和了神色,亲自扶我:“容儿很少来御书房。”我搭上他的手,温顺道:“是。御书房机密要地,臣妾不敢随意过来。”
玄凌揽着我的腰,亲密道:“诗韵能坐稳胎,容儿功不可没。容儿想要什么?朕都允你。”我几乎一惊,抬头觑到他洞悉一切的幽暗双瞳,不敢再隐瞒,跪下道:“求皇上免薛氏母子牢狱之罪。”
玄凌居高临下的俯视我,“这就是你的不敢妄言?”我谦卑的低下头:“男人们在外面做事,家里女人如何知道?汝南王事发前,甄衍为了一个烟花出身的外室欲与薛氏和离,闹得满京城风风雨雨,薛氏更是带了幼子回娘家居住。更何况薛氏之子才一岁,襁褓婴儿能知道些什么?那大牢潮湿阴暗,饭食馊霉,弱女幼子如何经受得住?求皇上怜悯,放薛氏出来。”
玄凌眉峰一动,沉吟着不肯答应。我膝行上前抓住他的衣摆,哀求道:“皇上,甄衍此次犯事不小,皇上要杀要刮那是朝廷上的大事,臣妾不敢置言。可是那孩子是甄家唯一的孙辈,求皇上看在菀贵嫔为皇上孕育着子嗣的份上,给甄家留一条血脉!”
玄凌终于动容,道:“看在容儿和菀贵嫔的份上,朕许薛氏及其幼子回甄府禁闭。”再看了我一眼,转身回桌案后,“你回去吧,仔细照顾马嫔的胎。”我心下一凉,玄凌人前人后从不称呼甄嬛封号位分的,甄嬛当真失了圣恩。不敢再多说,起身行福礼:“臣妾告退。”
我才出仪元殿就被眉庄截住拉到僻静的地方:“怎么样?皇上肯重审甄衍的案子吗?”我看了喜儿一眼,喜儿立刻领着小钱子几个四下散开把守望风,我向眉庄轻轻摇头:“汝南王之事后,皇上最恨朝臣结党成群。管家告发甄衍之事,处处戳在皇上的忌讳上。我不敢在这件事情上说话,只求了皇上放薛氏母子回甄家。虽然也是幽禁,总比牢狱里吃不好穿不暖的强些。”
眉庄有些失望,还是拉着我的手,道:“难为你了。”又倒竖了柳眉,恨道:“管家真小人之家,前面才求取甄二小姐,转眼就诬告甄衍。还不是看着嬛儿失宠,祺嫔又有了身孕。瞧他们猖狂的劲儿!”
我忙拉了眉庄:“姐姐可别说!”四下看了一眼,喜儿缜密守着,才轻舒了一口气,以只有我们二人可以听见的声音道:“祺嫔这一胎未必保得住,姐姐莫要再提管家了。”眉庄大惊,握紧我的手道:“陵容你可别犯糊涂心思!嬛儿已经失宠了,千万别把你搭了进去!”
我愕然,旋又好笑道:“姐姐说什么呢,我岂是那没脑子的?我巴不得宫里多几个小皇子,可以分宝哥儿身上的注意。只是我肯有人未必肯呢!”眉庄不解的望着我:“有人?谁?”我动了动唇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笑着道:“宫里无子的妃嫔多着呢,谁晓得她们是什么心思?”
眉庄知道我没有说实话,也不再追问,只为甄嬛担心。又五日,清河王上书为甄家呈情,劝谏玄凌不能伤了功臣的心。我暗叹一声,清河王看着也是个通透的,怎么这次就犯了糊涂?甄家的事,薛氏洛氏尚知不能进言,他清河王就更不能进言了!
玄凌之所以那样忌惮汝南王慕容家,除之而后快,除了汝南王手握重兵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汝南王是先皇子嗣。若只是慕容家想推翻玄凌的统治,那么天下将兴起勤王之师。而汝南王是不同的,若他推翻玄凌的统治,也只是皇室内部的权力更迭。虽于名声上会不好听,但也算是名正言顺。
玄凌比厌恶朝臣结党更厌恶的是朝臣与皇室王爷亲近。玄清又在平定汝南王之事时立下大功,显露了真正的实力,玄凌怎能不忌讳?一直文采风流不沾朝政的清河王,居然为甄家求情……玄凌那八分怀疑也要变成十分了。果然,洛大人和薛大人相继被锁入大狱。
前朝波云诡谲,后宫也不平静。祥贵人自恃比福嫔受宠,竟被福嫔先有孕,怀恨在心,使红花落了福嫔的胎。皇后震怒,禀明玄凌将祥贵人打入冷宫。又一日,瑞嫔被发现缢死在自己宫中,其贴身宫婢说,瑞嫔清傲,为洛大人受冤入狱一事,自缢以死相争,表其清白。
我止不住的冷笑,瑞嫔有两个月的身孕,她只要平安生下皇嗣就是大功,荣及家族。漫说洛大人只是被牵连,一旦瑞嫔产下皇嗣,官加爵也是可能。还有祥贵人,眼角眉梢都是精明,怎么会做下如此疏漏的蠢事,叫人人证物证一把抓获?
不论我如何怀疑,功臣之女四去其三,祥贵人一生长困冷宫,福嫔小月后被玄凌遗忘脑后,瑞嫔更凄惨,孕有皇嗣不知爱惜,以死相逼与圣人,被剥夺封号品级,降为从八品更衣,一把烈火焚身,连个全尸都不能留。整个过程,我只来得及将瑞嫔的宫女偷入冷宫交给华妃。又买通朱德顺将祥贵人安排到杜良娣的院子。
连续两位孕妇小产,我愈发着紧诗韵,几乎让竹锦住在她宫里了。
九月初前朝后宫处在多事之秋,依然没有阻挡大选的脚步。玄凌因前朝之事,不愿在这件事上费心。便将此事交付皇后、端妃、敬妃、欣贵嫔和我几个高位分妃嫔来办理。
我每日看着一张张跋扈的可爱,深沉的天真的脸,起了丝丝羡慕。我今世也才二十岁呵,厚厚脂粉下的脸已经蕴藏了沧桑。
皇后看中的皆是一些十四五岁,温和柔善的小姑娘。每每问及我的意见,我都略低着头谦逊的道:“皇后的眼光总是最好的。”
这其中我倒是认识了一个老相识的侄女,江知府同胞兄长的嫡女,江映月也在参选之列。江映月的相貌在这一批秀女中属于拔尖的一批,年方十五。本不在皇后挑选的条件里,可她过于胆小害羞,稍说几句话就似鼓起全身勇气。
皇后看着她清丽的脸盘一瞬,她耳垂便红的像是染了胭脂。最终,皇后还是将她留了下来。我瞅着江映月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颇为疑惑,她既不愿意,又为何要参选?继而好笑,当年甄嬛也是不愿意参选的,大臣的女儿较之小芝麻官的女儿承担的总要多些。这样想着,不由对江映月多了几分怜惜。
大选结束后,已经是九月底。我和眉庄到底没有防住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甄嬛知道了甄家正遭遇的一切。又借着温实初为她请脉的机会,将一切细节逼问出来。十月初五,甄嬛上书请求面圣。初六玄凌同意。
那日玄凌招我伴驾,我特意迟了半个时辰以留下时间让甄嬛和玄凌说说体己话。谁知我到的时候,甄嬛正手持一张绛红的薛涛笺哀伤而绝望的念着。我听了一小段,竟是玄凌对纯元皇后的悼念词。心中惊涛骇浪,甄嬛如此表现,已经知道了她得宠是因为纯元皇后的缘故了么?不等我细想,甄嬛已经捧着腹部痛苦的倒下。
一日一夜甄嬛挣命般产下一名帝姬,玄凌亲去棠梨宫探望。我和眉庄焦躁的聚在一起,等待甄嬛复出。却等来甄嬛自请出宫礼佛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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