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巷的破败,从来都似乎这个皇宫没有关系。
赵久子走路几乎没有声响,没有表情的把两个手从衣袖中伸出来。
手指微微肿着,有些僵硬。
他轻搓两只手,低声说“你还有什么物件要带着的么”?
彩霞摇摇头。
赵久子突然自嘲的笑了一声说“也是,咱们这些做奴才的,哪里有什么物件呢?连自己的命都是主子的”。
他从怀里摸出一颗小小褐色药丸,扔给彩霞。
“皇贵妃这会子也该回来了,兴许听到你的死讯,还能赏你个全尸”。
他进前几步,蹲下身子,低声说“咱们的事办完了,今晚再不出去,也就没什么机会了”。
彩霞毫不犹豫吞下药丸。
赵久子站起来,看着彩霞嘴角慢慢溢出黑色的血,一点一点挣扎着咽气,然后脸色越来越黑青,一点一点肿胀起来,才转身匆匆出去。
赵久子来到瑶华宫的时候,赵厚忠扶着瑶华宫的淑皇贵妃刚刚下轿。
彩萍看到赵久子,只觉得眼皮突然就跳起来了。
赵厚忠顺着彩萍的眼神,转过身,看到了低着头的赵久子,淡淡说“这个时辰过来,什么要紧的事啊”?
赵久子走近一步,躬身低声说“人没了”。
赵厚忠一愣。
彩萍颤声说“哪个人没了?那个人……”
锦桦淡淡说“不是交代过,不能让她轻易死了吗”?
赵厚忠赶忙扶着锦桦,低声说“娘娘还是赶紧回去歇歇的好,奴才须得亲自去瞧瞧。只是,若是……”
锦桦叹口气说“到底也是服侍本宫一场的人,你瞧着办吧。”
她又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彩萍,低声说“一会子你也去瞧瞧吧。”
赵厚忠带着赵久子转身离开。
彩萍服侍着锦桦换了衣裳,又伺候着吃了燕窝,忙忙的吩咐宫人备热水。
锦桦瞧了她一眼说“你去吧,带着两个人跟着去,就说,本宫念她服侍一场,赏她一副棺材。”
彩萍结结实实跪下来,实实在在的磕头,哽咽着说“奴婢替彩霞谢娘娘的恩德。”
锦桦转过身子,没有再看她。
两个宫人一个开始卸簪环,一个开始轻轻给她揉肩。
彩萍脚步虚浮,几次都险些跌倒,亏得金鱼儿和另一个宫人眼疾手快的几次都扶住了。
刚走到长巷口,就听见赵厚忠冷冷的斥责声“还不赶紧的,真是晦气!不早不晚的,偏偏这个时辰咽气。都是瞎了眼的东西,就不能明儿一早回爷?”
几个太监喘着气,抬着一个木板快步走来。
后面的赵厚忠没好气的骂了几句,却见前面的人停下来了。快步赶上来,一看是彩萍几人,脸上一下子堆满了笑。
金鱼儿大着胆子撩开木板上女人脸上覆着的头发,忍不住还是叫出了声。
彩萍伸出手,轻轻去理顺没了气息的女人的头发。眼睛里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觉得泪如雨下。
赵厚忠陪着笑说“可是娘娘有了什么吩咐”?
彩萍耳朵里听不见,眼睛里都是泪,哪里还能说话?腿发软,心发慌,只觉得自己已经没了半条命的气力。
金鱼儿低声说“我们娘娘说,赏她一副棺材”。
赵厚忠笑着说“皇贵妃娘娘慈悲,这种小事,让他们去办就好。”他看着赵久子,冷冷说“差事就交给你了,不拘外头哪里的,找个地儿一埋,领二十板子,差事就算交了。”
赵久子略显稚嫩的脸倒叫人看着有些不忍。
金鱼儿扶住彩萍,咬牙用了力气。
赵久子一行快步离开。
赵厚忠打量着彩萍,和和气气的说“姑姑还是赶紧回去罢,娘娘跟前离不开姑姑伺候。”他一使眼色,直吓得金鱼儿和小宫人头皮发麻,扶着彩萍,一连声应着。
赵厚忠抬脚就走,两个小太监提着灯笼赶紧跟上。
小宫人提着灯,颤声说“彩萍姑姑,赶紧回去罢,我怕”。
夜里不知哪里来的风,一下子吹得人莫名的瘆得慌。
金鱼儿胆子倒是大一些,不耐烦的说“哪里这些废话!难不成还要在这里不回去了?”她狠狠瞪了小宫人一眼,转过头低声说“好歹也送彩霞姑姑了一程,还是赶紧回去的好,娘娘那里离不得姑姑的”。
彩萍恍惚着,一脚深一脚浅的,就这样回到瑶华宫。
小宫人们赶忙过来,给她挽发,上了胭脂,不敢多嘴说什么,手脚利索得把她收拾出了一点生气。
寝殿里熄了灯,她按规矩坐在脚踏子上守夜。人虽然坐着,心却乱的仿佛风里旋转的落叶,静不下来。
外面的小宫人都听得里面要茶水要了两三次,却不见里面伺候的人有动静,这才小心进来端了热茶给主子。彩萍回过神儿,打发小宫人出去。接过茶碗,低声说“奴婢该死,竟睡过去了”。
锦桦打量着她,她低着头,看惯了她素日里的沉稳,冷不防今天这副模样也算让自己放心了。她低声说,“去,外面瞧一眼就回来,如今天凉,吩咐她们也多穿些罢。”
彩萍轻应了,出去了一趟,回来仔细垂了帘子,关闭了寝殿的门。又小心加了一点银霜炭,回身掖着被子低声说“娘娘也得早些歇息了……”
锦桦抓住她的手,冰凉冰凉,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彩萍慌忙想抽回自己的手,又不敢用力气。喃喃说“仔细冻着娘娘,娘娘……”
锦桦低声,慢慢的说“难得你对彩霞有点情分,也不枉你们这些年相好。她没事,不过是死里逃生保住了命。眼下,就看咱们有没有这个造化了”。
彩萍一下子如同被雷劈了一般,顾不得失礼,顾不得犯忌诲,抬起头,眼睛里有了亮光,张着嘴,竟说不出一句话。
锦桦松开她的手,声音越发低下来“这两日,你也不必到跟前服侍,只管好好想想,你想明白了自然有法子不惊动了人的能让本宫知道。”她长出一口气,转过身子,淡淡说“本宫这些日子也是累的紧,今儿只想着能踏实歇会”。
彩萍手指抖动着,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帐子合好,缓缓坐在脚踏子上,脑袋里一点一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反复交汇,慌乱的心反倒一点点安稳下来。
天刚刚亮,宫人们就忙碌起来,瑶华宫的皇贵妃要去皇后宫中谢恩。
金鱼儿看着梳头妈妈灵巧的双手上下翻飞着,那瀑布一样的乌黑的长发就挽起一个随云髻,梳妆台一盘子眼花缭乱的簪,钗,珠花,各色首饰上或红或绿或粉的宝石直叫人动心。
她偷眼打量了彩萍,见她脸色苍白,眼圈乌青,显见这一夜心神疲惫。而皇贵妃,神色淡然,肌肤凝脂一般,泰然自若,可见这一夜必然歇息的不错。
因皇后一向照拂瑶华宫,故只做家常装扮,省去好些繁琐。
锦桦看也不看彩萍一眼,淡然说“下去吧,你这副模样,外人还当本宫苛待了自己宫里管事的姑姑呢”。她在宫人们拥簇下,依旧是往日没有笑意的模样,前往甘泉宫。
金鱼儿犹豫着,终究还是扶着彩萍回到歇息的耳房。
耳房里清冷,彩萍自顾自的躺在被子里,裹得倒严实。
金鱼儿忍不住低声说“姑姑,眼前您就是瑶华宫里娘娘跟前第一用的上的人,可万万不能让谁入了娘娘的眼,到时候,可就真没人还记得咱们了。如今好歹的任谁也比不过您在娘娘跟前得脸,您可得赶紧打起精神来……”
任她说什么,彩萍都一动不动。金鱼儿眉头紧蹙,一脸不耐烦,跺跺脚出去了。
一个小宫人轻手轻脚的进来,轻轻放下木盆,微微喘着气,低声说“彩萍姑姑,奴婢打了热水来,您洗把脸的再歇着也好。回头,眼睛肿了,让人瞧见不好。”
彩萍别过身子,却见是个面生的孩子。面色微黄,模样倒还周正。身上穿着半旧不新的桃红夹袄,裙子哪里显得不那么合身,只是说不上来的别扭。
那小宫人见她打量自己,低下头,颤声说“头几年咱们宫里挑人,管事公公嫌我年纪小,模样不出挑,就让我到甬道守夜。也就您一句话,您说瞧着我机灵,院子里倒是缺一个伺弄花草的孩子……”
彩萍哪里记得这种小事,隐约仿佛是有这样的一件小事。她哑着声音说“如今我在娘娘跟前也没脸了,只怕你也没什么指望了……”
那孩子却向前几步,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水送过去,淡淡说“姑姑赶紧喝口水,一会子洗洗,好好歇着。”她走到门口,侧耳听了一会,声音里透着点笑意“甬道里值夜是个苦差事,奴婢这身子,哪里能熬几年呢?奴婢就指望姑姑没什么事,平平安安的就好。”
她屈膝施礼,转身出去,小心拉上门。
彩萍刚才故意哑着嗓子说话,稍微试探,不想听到这些话。喝了口茶,起来洗洗脸,擦了手,这又躺下,心里倒静下来了。
一会子,那孩子又提过来一个食盒,里面没有什么稀罕东西,只一碗粥,一个包子,一碟小菜。
她见彩萍吃了,脸上有了笑模样。收拾了食盒就走了。
到了晚间,彩萍推门出去,远远听见金鱼儿的笑声,年轻有活力。她转身顺着墙边小路慢慢转着,头一次感觉,瑶华宫是真的大,这些树,这些的花草,居然还有这些的假山小径。
一路上遇到的都是一些轻易不能到前头服侍的宫人们,一个个规规矩矩的行礼,哪里敢多一句话。
转到宫门,再顺着过来的路回去,夜里的风似乎没那么冷了。
房门口遇到在正殿服侍的宫人正提着食盒出来,她惊喜的喊出声来“姑姑!”一时又胆怯的四下里看看,嘴角上扬说“今儿没见姑姑进去伺候,娘娘还问了一句呢。这是娘娘赏的菜,还吩咐不用进去谢恩了呢。”
彩萍看着她,心里一暖,这孩子的眼睛里,语气里都透着一股子亲近劲。她低声说“好好服侍娘娘,明儿一早我再去谢恩。”
宫人笑着应声,脚步轻快着离开。
彩萍抬头看着那明亮的圆月,心里豁亮起来。
金鱼儿远远过来,打量她一番,陪着笑说“娘娘正打发人去趟兰芳殿送东西,好姑姑,您就疼疼金鱼儿罢,这会子还有别的差事去不了啊。”
彩萍淡淡说“你只忙你的差事就好,我真想着四处走走,正好,去一趟,”
金鱼儿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她又是撒娇又是道谢,临了笑着说“就是几匹料子,点名要赏给刘贵仪。刘贵仪那样晦气的人,那里衬得起娘娘的赏儿?”她嘟着嘴,留下一个捧着料子的宫人就走了。
彩萍瞧着这个宫人,就知道是瑶华宫守库房的人。这个年纪,自然不会领那有点油水的差事。温言说“小小年纪的,穿得这样单薄,安管事可见办事办的糊涂了。”她示意着,让她把托盘放下,又从口袋里摸出一点碎银子赏给她。和颜悦色的说“这趟差事没什么好处,我贴补给你。好好收着,别让人知道了。”
那宫人眼泪都要出来了,差点就要伏地磕头了。
彩萍好言好语打发她去提灯笼了,这才转过身,低声冷冷说“你躲在房檐子底下当我瞧不见?”
正是送水送饭的那个孩子。
她低着头,手里帕子里包着东西,低声说“哪里是躲着不见人了,今儿送过来的就只馒头了,想着……”
彩萍淡淡说“把东西放我屋里,你跟着我先把差事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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