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立刻分立两侧让出一道,裴衍双手负于身后,不徐不疾步入殿中,众人纷纷跪拜行君臣之礼,齐呼:“君上万安!”

    秋英面色一僵愣在原地,被眼前的突发情形给惊着了。裴衍未发一言,居高临下逡巡一圈,最后,一双炯然如炬的鹰眸定在了大殿上唯一没有跪拜的秋英身上。

    两人目光交汇的霎那间,谁也没有挪开。

    跪于一旁的里长见裴衍迟迟没有发话,用余光瞥视四周,看到秋英还傻愣愣地站在那里,连忙伸手拽她衣襟,小声嘀咕道:“快快跪下!”

    秋英恍然回神,这才意识到殿上之人的身份,二话没说尴尬的垂头敛衣双膝扑通跪地,因跪拜姿势不标准玉砖铺砌的地面又硬实,再加上腿疾的缘由,这样跪着令她感到极不舒服。

    心中不由纳罕,原来他就是称霸一方的南楚君王裴衍

    秋英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得见天颜,又想起方才自己的无端失礼,心中暗忖不知者不怪,安慰自己他身份尊崇定然不会与自己无知庶民一般计较。

    “都起来吧!”

    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传于耳畔

    众臣谢恩平身,殿中鸦雀无声,再无刚才的热闹景象。

    裴衍走到秋英跟前,脚步一顿,侧目瞥了她一眼,而后擦肩而过绕至身后,打开那个她刚才开过的长形木匣,拿出里面那把赤燚长剑,用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经纬铸纹,像是欣赏一件奇珍异宝般反复观量,手握剑柄将剑身拔出多半,随之发出悦耳清亮的铛呛声。银剑如镜,寒光四射,将自己端肃的面容清晰地映射于泛着银光的剑身之上。

    “这些兵械可都出于你们秋氏?”他收剑入鞘将它小心翼翼放回剑匣,转身问道。

    “正是!”里长向前一步恭敬回话,见裴衍对这些兵械似有些兴趣,又道:“这里的每一件贡械都是由小民秋英因材施用计量尺寸设图成模,再由虞池顶级的能工巧匠夜以继日千锤百炼锻造而成!”

    裴衍没接里长的话茬,而是自顾走到秋英的面前,俯首凝视着她。

    一双金缕走边纤尘不染的高头舃跟一截章纹复杂裁制精美的袍裾落入视线,秋英虽垂首低眉不用看也知道此刻他正立于自己面前,与自己近在咫尺。入殿凉风习习吹来,随着他的靠近,秋英敏锐的嗅觉清晰地捕捉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香气,这种香气极像女儿家胭脂水粉的味道,清香扑鼻让人甫一闻直想打喷嚏。

    见他久久没有挪步,十指紧握,脑门冒汗,刚沉下的心又开始忐忑不安,心想他不会因自己刚刚的无礼僭越欲要发难于她?

    这……不至于吧

    又或是因为……自己方才在大殿上以下犯上能言巧辩恰好被他听了去?

    秋英内心七上八下敲起小鼓,在脑海里开始复盘方才自己的所行所言。

    “你就是秋英?”他开口问道,语气淡淡。

    秋英表情一怔,局促地点了点头:“回君上话,正是草民!”

    “秋正道是你何人?”

    “乃是家父!”

    “你父亲为何不亲自前来?入宫献贡让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辈来办。”

    秋英虽看不到他表情如何,但听他语调平顺柔和,像陌生人之间初见时的闲话家常,全然没有怪罪质问的意思,一颗悬着的心不由舒展放松,如实答道:“家父于临行前不幸被剑匣砸中,伤势严重被送去徽州就医。事出突然故不能亲来还望君上莫怪。”

    秋英此时男子装扮,配上这身段长相似乎有些不伦不类,眼力好的任自己再如何掩饰也能轻易辨出男女,只是此时既以男子身份示人,为避免有欺君之嫌,只好言简意赅能少说就少说,能不说就不说。

    毕竟这年头女子抛头露面不是什么光彩事。

    正想着,就听见他问:“年芳几何?”

    “啊?”秋英发出一声疑叹,不由自主地瞪起眼眸,因两人身高差异,视线平留在他右衽交领的袍襟处,男子突兀耸起的喉结处有疑似女子桃红色口脂的印痕,半遮半掩若隐若现,下一刻猛然意识到什么,还没来得及仰视立马心虚的垂下头。

    她没想他会问起这个,秋英虽久居深山,涉世未深,但也知晓男子不可随便问及未出阁女子的芳龄。心中不禁生出一种被冒犯的不悦感。

    可转念一想,显然,他已认出自己非男儿之身,既然没有当众揭穿治罪的意思,何必此地无银三百两做出如此大反应!

    更何况他是什么身份,今日一别这辈子都不可能再见,想至此,心中豁然开朗,坦然从容回道:“十九有余,二十不足”。

    裴衍没再问其他,转身步履从容地踩着铺就的黄麾拾级而上,回到大殿正上,沉声道——

    “柳绩言!”

    “臣在!”

    “加酬一事孤准,你让军政司即刻拨响!”

    “诺!”

    秋英心口一颤,竟听南楚君王金口玉言准了此事,君无戏言这事可算尘埃落定。想到她阿大再也不用奔波求祖宗告奶奶看人脸色,村民们也能劳有所得多些微薄收入贴己家用,内心抑制不住的欢喜激动,此番远行总算不负众望得偿所愿,回去也能有个交代。

    待众人散去,二人再次跪谢君恩。

    秋英一颠一跛慢慢走出大殿她抬头看向身旁的里长,两人默契对视,年过花甲老实憨厚的老爷子面露赞赏之色,趁人不注意悄悄竖起大拇指,秋英喜不自禁,宛然一笑。

    初秋,一道穿过窗棂的和煦暖阳斜射在她无瑕姣好的侧颜之上,饱满光洁的额,浓密纤长的睫毛,挺俏精致的琼鼻,微微翘起的丹唇,还有平滑如瓷的鹅颈,形成一道修长起伏的柔美曲线。

    光影流动、如梦似幻,灿若春华、皎若秋月。

    身后裴衍目光燑燑,视线自上而下挪移打量,最后定格在她走路的姿态。

    还没等惋叹什么,就听宝如长长地呼了口气,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唉,可惜了这么个眉眼清秀博学广闻的小公子,怎就生成个跛子!”

    裴衍眉梢一挑,斜睨了宝如一眼,悠悠地道:“可惜你也是个四肢健全伶牙俐齿的精明人,怎就没个眼力劲!”

    裴衍语气不善,仔细听又带着几分戏谑,宝如以为自己说错什么话惹怒了主子,忙怯懦应声:“奴婢愚钝无知,若有思虑不周、举止不当之处,还请君上明示,奴婢立马改!”

    裴衍似笑非笑,见他那呆头呆脑的样子,忍不住曲指在他脑袋上狠狠弹了一下,宝如疼地“哎呀”一声,捂着脑袋,满脸委屈。

    “去!把柳绩言跟孟禾找来!孤有事与他俩商议。”

    “诺!”

    宝如顾不得头皮传来的麻酥感,装作若无其事,趁着柳绩言没走远,赶紧去把人叫回。

    “等等!”裴衍叫住他,突然又想起什么事……

    宝如回头转身,恭敬等候差遣。

    “去少府拨二百金,赏秋英!”裴衍赘了一句。

    二百金!

    对于一个平头百姓来说可是一笔巨财,足够她吃喝不愁锦衣玉食用上几辈子。

    宝如心有疑虑,但圣心难揣不是自己可以随便置喙的。心中暗忖许是君上仁慈体恤秋氏劳苦功高铸器有功,又或许是怜悯那少年身残志坚,怀有爱贤惜才之心……

    总之,算那毛头小子命好,误打误撞走了狗屎运!

    自出了殿门,里长就一个劲儿的夸赞秋英,她只是微微笑着默不作声,似乎又变回那个平日里温婉寡言的娴静女子。

    秋英漫步于通往宫门笔直延伸的青砖甬道,没有了片刻前在大殿上的紧张忐忑惊心动魄,步履轻快如释重负,她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会在人前,还是一群口沸目赤身份显赫的达官显贵面前滔滔不绝舌不打结说了那么多话。

    她敢说,打记事起,今日是话最多的一天。

    秋英不敢想象当时自己从哪来的胆量与底气?此时再想不由后怕。

    走神游思之际……

    “哎,等一下!”,身后传来宫人尖细的招呼声

    秋英闻声转身,放目远眺就看到刚才站在楚王身侧的内宦正小跑着朝自己追来,手里攥着一个锦罗绸袋,气喘吁吁满额大汗。

    跑到近前,上气不接下气地抱怨道:“看你小子腿脚不利索没成想走得倒挺快!”

    对于他无意识的口无遮拦,秋英全然不在意,只是面带笑意,温声有礼问:“公公有何吩咐?”

    宝如抻袖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极力平复起伏不稳的气息,刚要开口说什么,又瞅了一眼旁侧的里长,示意让他避让。

    眼瞅着人已走远,宝如将手里沉甸甸的钱袋递给秋英,表情神神秘秘,动作遮遮掩掩,嘱咐她悄悄收好。

    秋英满脸不解,没有伸手接下。

    “君上命咱家交与你的,里面赏金二百!”

    秋英一愣神,心中疑惑万分,立在那里没有动弹半分。

    宝如见她久久没有反应,以为是受宠若惊,一时难以接受,又低声重复道:“君上给你一个人的,快快接着喽,拿着怪沉手!念你一乡间小民受此大赏谢恩就勉了,君上宽仁你心里有数就好。”

    秋英笑意微敛,从容淡定道:“依公公之言我既是乡野小民,无功无劳,怎会平白无故受此恩典?”

    “许是君上念你造械有功……”

    秋英摇了摇头:“公公言重了,众人之劳非我一己之力,草民受之有愧,若是这赏金是赐予虞池的劳苦乡亲那我定当欣然接受。若赐于我一人,无功不受禄恕小民不敢贸然领恩。”

    宝如万万没想到她会直截了当的拒绝,众生万态无奇不有,竟还有送不出去的钱财!

    见他一脸为难,秋英宽慰道:“劳烦公公将我所说之言转诉与君上。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我秋氏虽是没落商贾之家,但也讲求坦荡磊落行事,断不会避人耳目背后受这无名之财,君上好意,草民心领。”

    言尽于此,秋英行礼告辞。

    刚走出几步,就听宝如在身后唤了一声:“秋公子……”

    秋英回头,对于这个别致而陌生的称呼感到莫名好笑,“公公还有它事?”。

    宝如一改先前对秋英无礼傲慢的态度,那种对粗野乡民的偏见消除大半,内心竟生出几分崇然敬意,走上前和声细语道:“放心,你的话咱家自会转告。”

    “多谢”秋英道过谢旋即转身离开。

    宝如自少时便入了宫门,伴君多年虽谈不上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算心思灵透机敏过人,君上既许了赏赐定是看重赏识之人,能得主子高看一眼的人自己可不能怠慢了,保不齐日后平步青云升居高位成了贵人。

    想至此,赶紧跟在身后亲自相送,边走边用讨好的语气说道:“君上素来喜好收藏奇珍异宝古玩兵械,今日得见秋公子的传世精造,可算让奴婢大开眼界,不知日后您还会不会来这宫里头能有幸再听到公子的真知灼见,若他日……”

    “草民不会再入这宫门了。”

    秋英想都没想脱口而出,宝如本来还想继续奉承两句,被秋英简单一句话给噎住了。

    秋英没有再故意压低声音,而是用女子轻柔的原音,温和一笑道:“我这身份不适合进出这皇宫大内。”

    语落成珠,宝如人间清醒幡然顿悟,目瞪口呆支支吾吾:“你……你是……”

    秋英眸光清亮,以袖掩面会心一笑颔首默认,道了句:“告辞!”

    凝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宝如用手狠狠拍了一下自己脑袋瓜,愚不可及!又想起君上在殿中说的话,嗤笑他眼力不济,难道他早就知道她是……

    一女子?

    殿堂之上惊才绝艳语出惊人。

    可……她明明会打铁造械?

    宝如使劲摇了摇头,又不可置信的看了眼那抹即将消失在甬道尽头的纤瘦身影。

    叹了句:“活久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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