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殿内,裴衍高坐銮位,军政太尉柳绩言与御史大夫孟禾左右分立于殿中。

    “……戍业此次失守,除当地军力薄弱主帅费蒙部署防御不当之外,还有一事,臣百思不解,战时拉锯只要君上调拨祁山关内蜀郡的兵力西行支援,此次保住戍业城也非全无胜算,如此坐以待毙置之不顾,岂不白白便宜了那宗溯小儿!”

    武将出身的孟禾膀大腰圆,威猛健硕,声音浑厚有力,不惑之年已经驰骋沙场近二十几年,战功彪炳,战时经验丰富,少时随父孟裎常年征战关外,自先公圣武王在位时父子俩就为南楚西南边域防御稳固立下汗马功劳。

    后来直到少君裴衍继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政权更迭这才招他回京稳固朝局,金印紫绶,赐封彻侯,食邑万户,统掌京都禁军。

    裴衍知他心性,说话豪迈向来直言不讳,不同于粗莽武夫,孟禾粗中有细,心思缜密绝非刚愎自用之人。

    对于他提出的质疑,裴衍早已心中有数,虽说是吃了败仗,却看不出丁点焦虑愠怒之色。这让争强求胜的孟禾更加心火难遏,极为憋屈。

    裴衍看了眼怒火中烧的孟禾,又看向一言不发的柳绩言,问:“柳卿对此有何看法?”

    柳绩言倒是淡定不少,慢条斯理回道:“戍业城失守一事乃意料之中,众所周知,大魏的悍马铁骑一向骁勇披靡,狠勇好斗,此次又有宗氏兄弟亲自并肩上阵攻城略地。敌我力量悬殊就算费蒙使出浑身解数战至一兵一卒也是徒劳挣扎,臣妄自揣测,君上之所以迟迟不追咎于费蒙也是出于此因。至于从蜀郡发兵支援一事,如今戍业已失再谈亦无济于事,

    天府之地乃我南楚在西南根基所在,兵力部署相对集中,动、则伤,不动、则败,两难之选,君上定有所权衡,戍业城虽为通往西北的军事要地,也是我南楚从岐人手里争得,一直以来其风化弊野,内部各势力相互绞杀角逐,对外又要应对各邻国的虎视眈眈挑衅滋事,此地犹如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即便此番大魏拿下,后期如何治理整顿也是费神耗力之事,更何况这几年,戍业城在我们手里也算地尽其力,如何取舍当以大局谋之。”

    柳绩言中之意孟禾自是领会,可毕竟是丢一城心里难免不舒服,孟禾半生戎马,固西南攘外蝥,纵马持戈驰骋疆场从无败绩,敌军闻其大名心胆俱颤,视其为鬼罗煞。

    可就在年初,这位南楚不可一世的常胜名将却在天水赤渡河一战曝冷竟败给兵械完全不占任何优势的宗溯。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回,奇耻大辱莫不能忘!

    从那之后孟禾对这个二十几岁当政不过四年的新皇宗溯怨怒颇深,恨不得能单枪匹马与他单挑过招一雪前耻。

    他满脸不忿,额角横纹叠起,哼声道:“战败既是意料之中,为何还要冒死抵抗,白白送了那么多将士性命,倒不如好声好气拱手相让算了!”

    裴衍见他气盛越说越没分寸,面色沉敛,正声道:“不战而降与战而不胜是两种迥然不同的应对态度,孟卿你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这点道理不会不明白,费蒙若不抵抗消磨魏军兵力,我南楚惧怕魏人宵小落人话柄不说,想那宗溯不费吹灰之力夺了戍业城后,定会士气大涨趁热打铁转战南下。

    况乎、孤若不让他得些便宜,怎能表示我们休战的诚意?

    大事当前,眼光当存长远,胜败乃兵家常事,小不忍则乱大谋,成事者,必不会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

    柳绩言俯身施礼,恭声附和道“君上所言极是”,随即暗暗向阴沉着脸的孟禾使了个眼色,意在让他察言观色勿惹君颜不悦,孟禾立在一旁默然不语,虽心有不甘,但也无话反驳。

    裴衍从銮座抚膝起身,负手背于身后从二人身旁走过,至半人多高五足狻猊青铜熏炉前,青烟袅袅,氤氲而上,散发出淡淡的松木香,裴衍蜷指轻轻煽动,香味愈发浓郁扑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瞬间神清气爽:“这北疆的西北风眼看越刮越烈了,原本那荒凉不毛之地如今也不知是何等风光,孤与那宗溯鏖战这几年,恩怨纠葛一箩筐,细细想来也有年头没见了。”

    “君上意思是要亲见宗溯。”孟禾一听来了精神,立马瞪起眼。

    裴衍悠闲地踱着步,若有所思道:“戍业那边来报,言魏军占城后并没有急于撤兵,如此……看来孤的那位老对手亲自领军上阵目的可不仅仅是戍业城呐。”

    说完,又自顾冷笑道:“临近中秋便是万国朝会,此次大魏作东,各国使团齐坐一堂,孤打算北上亲去无双城,会会那魏君宗溯!”

    “不可!魏人狡诈狠戾,不遵礼法,君上切不可以身犯险。”

    柳绩言直谏表态。

    众所周知,宗氏一族乃是西北大漠前朝遗部,民风彪悍,争强好斗,虽以游牧猎养为生,却不安于一隅,从部族始祖宗缺掌权起,开始招兵买马四处征战扩张,起初周边小国毫无警惕,养虎贻患姑息纵容,最后势力膨胀一发不可收拾。

    先是循序渐进吞并周边弱小部落,雪球越滚越迅速崛起,战匈奴、斗西狄、挫百越……,东征西讨历经百战,横渡天水灭东周入主中原,跃跃欲试挑衅实力雄厚的南楚,在宗氏三代子孙承上启下攻伐不懈之下,这才铸就了如今威名赫赫的魏国。

    再者说,当下大魏掌权者——宗溯,列公宗诞之次子,为姬妾赵氏所出,说起赵氏区区马夫之女,身份低微卑贱,原是宠姬刘氏的婢女。王宫贵族向来子凭母贵极看中母家门第,而宗溯这个不受见待的二公子非嫡非长,又有这么一个籍籍无名拖后腿的母族,最后却能凭一己之力问鼎至高至上的天子之位,其手段城府自是难以窥测。

    世人皆传此人生性如狼,食心啖肉残暴狠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就连与之有一战之缘的孟禾都评价他如鬼魅魍魉。

    裴衍为储君之时也曾亲自督战与他正面交锋过,其用兵诡谲运筹帷幄,杀伐果决治军严明,乃排兵布战一把好手。

    至于其本人……,只可意会不可言喻

    总之、那人只宵看上一眼便能令人过目不忘。

    于公、二人针锋相对视彼此为开疆扩土江山永固的最强敌手。

    于私、二者陈年私怨亦是颇多尴尬。

    想当初时任大鸿胪的尹闵之原是魏国郎中令,曾是掌管朝廷禁军的宿卫之臣,列公宗诞在位时深受重用,颇受赏识,为了笼络权臣,列公将尹闵之唯一的掌上明珠赐婚于还是公子的宗溯,而此女正是裴衍如今的宠姬尹妙婉。

    要说起这里面的曲折经纬,怎么也得说上个把时辰,简而概之,在宗溯刚刚上位亲政时尹闵之因公获罪,本想着能看在自己是他未来岳丈的情分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含糊了事,没想到,宗溯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主儿,杀伐果断,六亲不认全然没有半点人情味,一句话轻飘飘地就把尹闵之贬去章州荒凉不毛之地作刺史,没收封地食邑等一切官家特权。

    拿近臣开刀,杀鸡儆猴

    这一举动引起整个朝堂的哗然震动,王亲贵冑士大夫一族敢怒不敢言,各个噤若寒蝉如惊弓之鸟。

    从高高在上的庙堂权臣一夜沦落为地方芝麻小官,成为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谈资,暗地里不知被多少人戳脊梁骨,尹闵之因怨生恨,怒气难遏。

    身居高位者自然有过人之处,既有过人之处就有被人利用的价值,深陷囹圄心怀怨怒。裴衍见缝插针恰巧看准这一点,雪中送炭借机向其示好。许厚利,赐高位,春风化物以情动人,为了引他心甘情愿投靠反水,又许诺准他女儿进宫侍奉,若有朝一日深得君心,他必是国公。

    宁可赧颜苟活,也不愿委曲求全。

    在裴衍的感化利诱下,尹闵甘冒被世人唾骂的叛徒之名义无反顾投诚南楚裴衍阵营,因急于讨好新主,将原本要配与宗溯的尹妙婉送进楚宫,又偷偷将当时兵家必争之地戍业城魏军布防图当作投名状给裴衍,以至于最后南楚大军势如破竹不费吹灰之力大败魏军,夺取戍业城,并以其为地理跳板占领了天水以南的军政要地。

    如此说来,宗溯之所以率军亲征戍业除了旧账清算,在外人看来应当还有当年裴衍横刀夺爱的私仇旧怨。

    既然宗溯为人暴虐无常,睚眦必报,那么裴衍此次无双之行无疑是狼入虎口铤而走险,怎么想都是刀尖上翻跟头——挺玄乎!

    对于他们的顾虑与担忧裴衍早就盘算于心,彼此明争暗夺互争雄长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该与老对手见上一面了……

    三人会晤结束,裴衍让柳绩言单独留下

    一扫方才肃然沉敛之色,脸上露出一丝戏谑的笑容:“柳卿为人在孤眼里一向不拘小节宽严相济,怎今日一反常态跟个小姑娘家计较起来?”

    想起那个能言善辩颇有几分胆识的小丫头,柳绩言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这次代表虞池进贡军械的女子可不是一般草野村间的无知少女,其见地、学识依微臣看来,也绝非一般大家闺秀名门千金能比,非臣故意与女子一般见识,而是如她所想,我泱泱大国怎会缺那几百镒,抛开钱财层面不谈,秋氏本非南楚子民,纵然为我朝效力也是凭一技之长为生计所迫,遂、断没有理由平白受外来商贾的讨价还价,一旦开了口子日后恐怕贪心不足沟壑难填。”

    “既然立场坚定,最后又为何心软动摇?”裴衍问道

    柳绩言一张言笑不苟的肃面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臣观那秋氏女子言语真挚诚悫,不像是虚浮无度之辈,其胸襟广达,情系于民,乱世求生能怀有此璞玉浑金赤诚之心着实令人动容,微臣松口退让实乃从善如流之举”

    裴衍颔首思忖片刻,冗声问:“徽州作为军事要地,朝廷每年分拨用来购置兵械的军饷也不算是小数目,为何今日秋氏竟为了区区三千镒在殿上以身犯险直言不讳。”

    “君上的意思……”

    裴衍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面色转而凝肃,厉声道:“下令让监察司前往徽州查办此事!孤下月便要微服上路,体民情、犒边军,顺道看看这些地方蠹吏如何食君禄忠君事分君忧!”

    “诺!”

    “哦,对了,夏放那边可有消息?”

    “估摸着这会还在来的路上。”

    裴衍颔首,先是摇了摇头,又长叹了一声,似自言自语道了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孤已仁至义尽,就看其造化了。”

    话落,君臣相顾,心照不宣。

    此刻,吉祥怀揣着没能送出的东西正在殿外候着,心里琢磨着呆会儿怎么跟君上说起这事。

    正想着就见柳绩言昂首从殿内阔步走出,吉祥赶紧俛首依礼相送。

    待殿内无人这才碎步轻声入内。

    裴衍见他低头哈腰,手里提溜着看似不轻乎的绢帛锦袋,还没等问话。

    就见他走到近前双手捧着袋子放至龙案上,表情忸怩,讷讷而言:“奴婢办事不力,赏金没能送出……”

    “她不要?”裴衍一语道破

    吉祥点头,这次倒没有添油加醋再说秋英不是,而是一五一十将她原话转述。

    裴衍素来敦默沉稳,脾性也算温和,似乎对秋英的无礼拒恩并没有多少意外,不仅无半点愠色,反而摇头抿唇淡淡一笑,摆了摆手:“也罢,随她。”

    侧目盯着盛放赤燚青锋的木匣凝视片刻后,笑意更浓,慢吞吞地似是自言自语道了句:“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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