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台山南麓战车辘辘,悍骑嘶鸣,北风呼啸,旃旗旋飞。

    数百顶牛皮军帐依山而建,炊烟袅袅人声喧嚣,卸甲饮马曲声悠怆。

    日月熠熠,山河濯濯。

    星辰环亘,四时物化。

    金戈铁马,梦寐悬望。

    九州齐一,四海丰亨。

    战后余生的众士卒伴曲高吟,抑制不住内心那无处安放的兴奋与喜悦。投军从戎战场厮杀,对于寻常士卒无论伤残,无论功绩,只求胜仗而归留口气活着就好,对生的渴望远已超于任何的功名利禄,望眼欲穿期盼有朝一日荣归故里卸甲归田安稳度日。

    此番他们攻下戍业城,又日夜兼程趁势而上突袭樊平。两战皆胜士气大涨,全军驻扎休整不日便可班师回京。

    军营里杀鸡宰牛篝火鼓炊,统计伤亡,处置战俘,重新编制行伍,粮草辎重一应俱全。

    只待王令一下,即刻出发。

    深山穷林空谷传响,随着雄浑沉厚的一声角鸣,传来阵阵由远及近轰隆隆的马蹄声,铁掌触地健硕有力飒沓如飞,激起尘淄落叶翻滚飞扬,士卒们闻声不约而同放下手中活计,匆匆列队夹道相迎,面容肃整俯身跪拜行礼。

    几息功夫,一行人勒马便出现在众人面前,候在一旁的马夫低头哈腰赶紧小跑着上前牵马。

    “君上——,归——”帐垒前守兵唱喏

    “君上万安——君上万安——”众人山呼,层层回音激荡起伏,震动山河。

    首当其冲是匹通体油亮的枣红骁腾,雕鞍铁甲金缕覆面,膘肥身健追风逐日奔起来似燕过浮云,其力量之强悍速度之迅疾非一般战马能比。

    在所有人的礼敬瞩目下,马上之人稳稳攥住缰绳马儿嘶鸣前蹄跃起,待驻稳后翻身而下,一身玄衣银甲迎风而立,少年头束索辫明快利落,萧疏轩举风姿潇洒,抬手将缰绳与马鞭递与马夫,颔首示意众人起身,卸下腰间两把长短不一的佩刀,一边松解着护臂,一边径直往中军帐阔步走去,身上甲冑鳞片因碰击发出清脆的铮铮音。

    没有峨冠博带,没有锦衣华裘,没有张眉怒目

    如此清朗少年便是宗溯,魏国至尊至贵至高至上的年轻君主。

    此时军帐内,光影闪烁明暗不定,一人背光立于帐中,头发花白破鞋烂衣,身上被戳了好几个窟窿汩汩流血,蓬头垢面看不清面容,眼神呆滞不动如死人。

    帐帘晃动,火烛摇曳,一前一后走入两人。

    帐中人眸光轻颤满脸不屑,即便落魄如此见了来者丝毫不怵,面不改色既不行礼也不问安,直挺挺地立在那稳如磐石。

    宗溯从他身旁掠过斜睨一眼并无怒意,踱步走到案前将双刀放于案,敛袍席地端坐。

    没等宗溯开口,那人双目怒瞪疯了似的突然冲上前破口大骂。

    “宗溯!你个鬼蜮,今日本侯落入你手,算时运不济天要亡我,要杀要剐,给个痛快!”

    正骂咧着,腿窝子被人狠狠踹了一脚,重心不稳哐的一声扑跪在地上,牵动伤口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用沾满鲜血灰垢的手撩起遮挡视线的乱发,赫然露出一张皱纹丛生面容扭曲的老脸,他挣扎着使出蛮力要从地上爬起,奈何脖子上沉重的铁链被人一脚踩住挪动不得半分。

    老者抬头像看狗一样的昂首怒视立在身侧的光头少年,嫌恶地往少年的靴子上吐了口脓血,有气无力地骂了句:“狗腿子!”

    那光头少年表情冷淡一语不发欲要动手。

    “汉庄,退下,不得对竫安侯无礼”宗溯出言制止

    少年应声收拳,手持长刀退至一旁。

    宗溯低眸看在仰躺在地上奄奄弱息的老者,面无表情,微眯着眼,骨节分明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点着几案,打算耐心地让这位倚老卖老一身傲骨的靖安侯把话骂完。

    见宗溯面不改色恍若未闻,靖安侯知自己今日大限已到,以那宗溯的为人,不只是他,恐怕侯府上下难逃血光屠戮之灾。

    左右都是死,怕他做甚!

    他颤悠悠地以手撑地,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斜坐在地上,铁链摩擦发出清脆的金属声。他长吸了一口气,目光凌厉带着噬人的戾气望向座上那位。

    嘴里振振有辞,开始忿忿不平地说道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过往旧事。

    “过河拆桥,卸磨杀驴,这道理老夫懂,但天命难违,避无可避。

    遥想当年,你还是个不得重视的平庸公子,一无母族撑腰,二无先王重用,三无贤能才干,而身为长子的太子稚一方挟朋树党众星拱月,你藏器待时不安好心,处心积虑利用三公子宗韫挑起太子稚的嫉妒忧惧之心,以致他听信谗言急于上位,你深谙先王治国之道,最恨谋权篡政心术不正之人,而太子稚杞人忧天铤而走险,暗地调用母国于田军谋划发动宫变。后来计划破产叛乱平定,先王本以为是流民祸乱或敌国歹人所为,以守备不当稍加训戒。

    而你利用老夫与宗韫的翁婿关系,偷偷通风报信,借我之利查出太子稚通国篡权的罪证,此一举火上浇油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颗稻草。”

    靖安侯憋着劲咬牙切齿说了这么多,身体虚软累的额头渗汗,而宗溯却听之任之,仍旧没有任何反驳回应。

    宗溯这种不痛不痒刀枪不入的冷淡样子,让靖安侯心火更盛,厉声喝斥:“宗溯,你杀兄篡位,手段阴狠,与公子稚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盛怒之下浓血从口鼻喷涌而出,他用袖子奋力一抹,似不解恨,不管不顾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嘴里又开始念叨——

    “还有那尹闵之,为人也算中正本分,在你还没登顶之时,慧眼独具对你颇为欣赏,公子稚大势已去,身为先帝身旁的得力之人,竟同意得将自己的独女婚配与你,枉他两朝重臣尽心辅佐,到头来千算万算,却不知你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白眼狼,为了区区百金,竟将他这个未来国仗贬去章州屈辱等死,也难怪他后来另觅新主以求庇护。

    宗族近臣外封远放,不守祖制刚愎自用

    你!疑思颇重狭隘至此,狡黠诡诈,薄情寡义……,有王如此,国之哀矣!

    你!……”

    靖安侯怒目瞋视颤抖着抬起胳膊,怒指宗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吾之一生,最后悔的事——当初帮了你!”

    情绪激荡难平,一口气没上来呛咳不止,憋得青筋暴起面色发紫,呜咽着喊不出声音想骂又骂不出来。

    宗溯好整以暇端跪于案前,既不打断又不言语,见他全身鲜血淋漓,面色铁青嘴唇苍白,口不能言奄奄一息,知他撑不了多久,这才推案而起踱步走到靖安侯的跟前,负手而立背对于他。

    镇定自若,不露声色。

    躇立良久,见对方没有任何反应能力,方淡淡地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凡人者,莫不欲利而恶害。昔者,汝之所为非助孤以诚,实乃权而索利有利可图。利为何?吾等心知肚明。”

    他低头又睨了他一眼,烛台上跳跃攒动的火苗映在一双黑魆魆瞳仁里,像两团熊熊燃烧的烈焰,流畅起伏的唇线微微伸展,似笑非笑,眉目间透着若有似无的冷酷骇厉。

    “将死之人其言也真,方才你一番狂悖之辞倒也中肯,孤不予计较。如此,孤问你,你盘踞攀平多年,以仁德宽厚自吹自擂,暗里却勾结北部三州怂恿他们犯上作乱,既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此交好的关系此番大军入了你攀平城,那些人可有雪中送炭施予援手?”

    宗溯语气一顿,又换言:“据孤所知……,有人想给你一条生路,只可惜、孤不同意!”

    话音一落,靖安侯用力昂起头用一种古怪不可置信的眼神死死盯着宗溯,嘴里噙着血想说什么,没等出声,宗溯表情寒肃看了眼立在一旁的汉庄,遽步掀帘离开。

    朝闻道,夕死可矣。

    人去刀落,瞬间、血光交融。

    帐外一锦衣男子等候多时,此人便是亓王宗韫,见宗溯一人出来,里面靖安侯的下场可想而知,男子脸上的郁色转瞬即逝,神色如常地迎了上去。

    “兄长,你……”

    刚要开口,宗溯拍了拍他臂膀,像是知道他所言为何,颔首道:“尸首你看着善后吧,孤答应你的事自不会食言,好歹你与他翁婿一场,其独子袁成德发配仓离修渠,待两年期满若命硬还活着,准脱奴籍为庶民。”

    宗韫点头应是躬身致谢,在他看来,兄长能破例答应为袁氏一族留下丁点血脉已是开恩,要不是看在自己与靖安侯的关系上,袁氏灭门之灾在劫难逃。

    说起来,靖安侯袁崇骁之女袁宜蓁乃是宗韫的夫人,几年前因病已故,在世时俩人虽是王室联姻但婚后感情甚笃,可惜王妃福薄命短,生了小公子不久后便撒手人寰。

    那时宗溯已经继位掌政,她深知自己的父亲暮年壮志野心勃勃,一心想拥立自己的女婿为王借以实现他的等夷之志,临走前放心不下含泪嘱托,若有朝一日她父亲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死罪,东窗事发万劫不复,看在二人夫妻一场的情分上,请宗韫竭尽所能向君上求情,务必为他们袁家留下一条血脉。

    宗溯为人,世人皆知,行事向来干脆利索,崇尚法治律法严苛,对犯上作乱大逆不道者向来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对于这个兄长,宗韫敬他畏他。虽不是一母所生但手足之情深厚,这么多年荣辱与共,知他规行矩止朝乾夕惕为君不易。

    见宗韫迟迟没有退下的意思,宗溯转眸问:“还有它事?”

    “奥,臣弟与余东南点兵完毕,原加兴隆、关望援军总共三万,现余一万八千五百人,其中重伤三千余,多数缺胳膊少腿,正着人造册抚恤卸甲还乡,还有五千余兵卒轻伤,也需要休养一阵。战车铁骑,粮草军资都已清点,剩下的兵卒如何编伍还请王兄裁断。”

    听了宗韫的回报,宗溯面色沉肃,从他手里接过计册目下十行粗略览阅,又砰地一声将简册合上,表情不善:“戍业城一战楚军未竭力抵抗,我军胜之必然,然、精兵良将悍马铁骑粮草富足仍伤亡众多。”

    宗韫应道:“一直以来,楚军兵力虽不及我方,但军械配置却远超我们,我们虽有骁勇的士卒强壮的战马,但血肉之躯难抵快刀利箭,楚军有精良的刀枪弓/弩,战车马具一应俱全,强国利器,兵械装备的重要性毋庸置疑,当我们还用鞭、捶,对方已用上长/枪,大刀,当我们用上刀、枪,对方已用上弓/弩、石/炮,南楚之军如此强悍,虞池秋氏功不可没。”

    宗韫所言不差,提及秋氏宗溯冷哼道:“几日前京都来信,信中提及秋氏,钟离言已特派人南下携礼招揽,不知结果如何。”

    “臣弟犹记两年前,王兄曾派人招揽秋氏,后来未果不了了之,如此犀首之才,去之可惜,留之大患,若能为大魏所用,我军如虎添翼,所向披靡。”

    “刚则易折事不过三,敬酒不吃吃罚酒,命人去把他夫人孩子绑来,让秋正道好好醒醒脑,如若不行,就别怪孤一窝端,既不为孤所用,也休想苟活于世。”

    宗溯语气一转,正声道:“传令下去,明日启程回京!”

    “诺”

    落日西沉,余华瑰美,秋木掩映。

    宗溯迎霞登上峰顶,晚来风急袍裾鼓吹飒飒作响,身形修长姿态挺拔,负手而立极目远眺,如一只凝立于山尖的雄鹰,于浩瀚无垠的苍穹之下睥睨着世间一切的鼠雀之辈。

    往南,是鱼米富庶的蜀地粮仓。

    往北,是虎狼环饲的三州部族,

    往东,是天下至中的广袤中原。

    接下来是南下,北征,还是东扩?

    手抚摸着腰间的森冷长刀,望着山脚下的雄师铁骑。

    他的人生,刀尖舔血负芒披苇,于黑暗中摸索挣扎踽踽独行,碾着淋漓血肉与皑皑白骨一往无前。

    这世间冷暖、多变,最难揣测掌控的便是人心。

    欲壑难填,哪有什么是不可辜负的?

    曾几何时他也忍过让过,也曾坚定的以为,为君者当以仁德济世,至诚之道方为君道。

    可惜他悟错了,柔善、隐忍、礼敬往往被当作是懦弱无能。你退他进,他进你退,步步紧逼如不反抗到最后只能退无可退,想要彻底打垮你的敌人,不是以礼待之,以情化之,而是拥有一双孔武有力的拳头,遇强则强以暴制暴,方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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