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巡诘难商成被驳斥,朱宣责难燕山卫署被指正,至此,四位钦差大员事先筹谋好的登门问罪,实际上已经输得一塌糊涂。剩下的两个钦差真芗和常秀,谁都不可能站出来认真挑错。真芗便不说了,他不可能砸自己的座椅摔自己的饭碗。常秀是工部右侍郎,此番并非只为霍士其的案子而来;他另外还有其他的公事要办。

    工部原本就在燕山三州开着三座大作坊,除了为卫军制造军械,还专营着铁器。去年冬天商成进京,和工部达成协议,又在燕山新开了三座作坊,两座还是既产军械也兼民用,第三座却是另派了用途:一是试验军械统一规格标准化生产,二是老工艺的改进和创新。建作坊和招募匠人的事情都很顺利,年前就做出了不少的成绩,比如中军携带到草原上的新式床弩,就是这座作坊的成果。这座作坊的成绩并不仅仅局限在军械一途,在冶铁、锻造、农具、木工、水工、造纸、印刷、制图、纺织、制衣……甚至是玉石制作方面,都有所突破。这些新工艺覆盖面积之大,涉及方面之多,完全超出了人们最大胆的想象,直接导致燕渤司一夜之间就成了工部的新宠儿。向来被视为多余的工部燕渤司终于扬眉吐气了,他们几乎每旬都在向上京报送新工艺的详细流程图解和样品,有时甚至是接连几天都有最新的呈报,或者刚刚呈报上来的新工艺马上就被更新更好的工艺所代替。如此大范围大面积的工艺改良突然出现在燕山,这消息不仅震动了工部,甚至惊动了宰相公廨。要知道,这些工艺不仅涉及到军工制造,也和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关联着国计民生。几个宰相和副相都在百忙之中专门抽出时间过问此事,并且责成工部迅速核实,尽快形成图文记录以便向各地推广……

    但这又产生了一个问题,燕山卫府不同意工部向各地推广。原因很简单:新作坊虽然是工部和燕山联营共管,但是第三座作坊的场地、建筑、人工以及材料,却是燕山卫府一家在出钱,成果是卫府花重金从匠人们手里购买的秘传手艺,前后投入总计超过三万缗。花了这么多钱才拿到东西,工部说句话就想一锅端,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事?当然,卫府也不敢和朝廷计较,但是话也放出来了一一工部真想推广也可以,先替燕山卫府把窟窿填上,然后再坐下来谈补偿……工部一下就火了。燕山卫府区区一个地方小衙门,敢和朝廷六部对抗?端起老大的架子就下了一道文书,直接要燕山卫府缴回作坊。燕山卫府也不含糊,马上呈递了文书:缴,当然要缴,可要缴也不缴给工部,我缴给兵部!

    这下工部傻眼了。要知道,兵部在各地设有修补制造军械的作坊,燕山卫府把作坊缴给兵部,完全是名正言顺啊。可这作坊要是到了兵部手里,还能讨得回来?就算能打赢笔墨官司,要回来也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所以常秀临出京时,工部紧急交给他一项公务,就是要和燕山卫府协调处置好这个事情。只是这位文坛领袖向来自命名士风流,又觉得这事不算什么难题,所以把具体事务都交给他的手下去处理,自己天天都在游山玩水作诗写文章。不过,他倒也不是什么正事都不办,至少他也抽出余暇去过几趟卫府。但战事刚刚结束,扫尾的军务一桩接着一桩,张绍忙得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卫府的几个司曹又做不了主,所以事情就一直拖到现在。

    事情没有眉目,常秀心里也着急。盘算时间已经过去快有一个月,转眼就该回转上京,再不把事情办妥,他回了京在部里也不好交差。今天好不容易在这里撞见张绍,他怎么可能跳出来和商成作对?

    他把难处一说,商成既惊讶又为难。他惊讶的是,这座本来以改良军械和实现军械标准化的作坊,竟然会出现如此之多的新工艺;而让他为难的是,这的确是座军械作坊,一直是卫府在投钱,眼下刚刚有点起色,工部就想收回去,这事做得实在是有点过分。另外,他还很有点佩服自己一一看,你果然是有先见之明!幸好是你提醒了张绍拿钱买技术,这不,军械标准化有了雏形不说,还搞出这么多的成绩……

    他问张绍:“常侍郎说的事,你怎么没和我说?”

    张绍笑道:“这就是鸡毛蒜皮的事,我都没过问,更不要说你天天忙得吃饭时间都没有,就更不必去理会。我把它交给下面的人去处置了。”

    张绍一脸君子坦荡荡的诚恳笑容,几个京官都觉得他说的应该不是虚言。即是常秀,也相信是工部的官员误会了张绍。可商成和张绍搭档做事的时间长,再了解这个人不过了。一般谈论这种事的时候,张绍越是笑容满面,越是一脸的真诚恳切,就越说明其中有问题。他想了想,沉吟着又问:“你们是不是在财政上和工部有分歧?”

    “怎么可能嘛?”张绍使劲地摇了摇头,浑不在意说道,“作坊的开支都有帐册簿子,一笔一笔的开支都有记录,工部想拿回作坊,按帐册簿子填还明细度支就是。这算什么分歧。我们和工部,绝对没分歧!”说着一笑挥手,仿佛这事就象撵只讨厌的蚊子那么简单。

    他越是这样,商成就越是怀疑,扭了脸又问常秀:“常大人,是这样吗?”

    常秀苦笑着说:“张大人玩笑了。那间作坊自设立至今,总开支超过六万七千缗,除了赎买工艺的三万二千缗和场地、用工、铁木原料等应有支出之外,还有二万一千缗是燕山卫军的军械开支。”他咧了下嘴,脸也哭丧下来。“商督明鉴,到前天为止,这购置军械的两万余缗还没划到作坊的帐上,作坊也是赊欠着别人的货款。卫府现在想让我们工部把这个亏空也填上,这事……怕是说不过去吧?”

    张绍把手一摊,说:“卫府现在也没这笔钱。钱都砸作坊里了。工部要收回作坊,就得把这部分开支补上。”。

    “张大人,那两万余缗是军资费用,眼下战事已毕,朝廷自然会有划拨……”

    “那就等钱帛划拨下来再说。”张绍很不客气地截断他的话。

    商成正端着茶碗喝水,听张绍说得理直气壮,差点没把一口茶汤笑喷出去。他就没听说过有赊欠着钱粮去打仗的事!朝廷为了和突竭茨作战,早两年就开始在燕山卫预备战争费用,如今燕州的提督府直辖大库,还有葛平、南关几个大库,现囤着几千万枚铜钱,还有七千多两白银和一千六百两黄金,独立的帐册也在提督府里;就是这次战役的各项开支,也是在年前就足额划拨到各个衙门和地方。张绍这样说,显然是欺负人家常秀不谙军务。

    常秀也确实不谙军务。他是个书生,虽然是少年时便以文章诗辞扬名天下,但是在科举考场上却一直蹉跎,将近五十岁才跃过龙门。自从四十八岁中了状元,他从此就再没离开过京城。他在考场上长期不得意,仕途却是走得一帆风顺,十年不到就从八品小翰林做到正四品大员,也算是意气风发。可惜的是没做过外任官,翰林院、太学、礼部、工部这么一路做下来,从来没和军务有过交道。他又是文人脾气,潇洒风流兼清高自傲,和军中人物更说不到一起,所以张绍明显是在信口胡诌欺负他,他不但一点都没听得出来,居然还去找真芗替他出主意。

    不能不说,领袖一代文坛的人物,不见得就是合格的政治家。很多时候,他们甚至都不能说是合格的官僚。比如常秀常文实,他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刚刚才把工部和燕山卫府的矛盾当着所有人的面合盘端出,眼下又去找兵部侍郎替他想办法,这虽然不能说是与虎谋皮,但实际上也相差不离。

    不过,我们也不能不承认,常秀也确实是个有福气的人;这一点从他仕途得意就能看出来。真芗虽然打心底里不情愿帮他这个忙,可在面子上却不能让他下不来台。所以真芗随口就对张绍说:“继先,今天有朱大学士在,也有商督在,当着他们两位的面,你就说说你的难处,让他们两位替你做主。”

    这本来是敷衍场面的客套话。商成也就罢了;朱宣一个士,看着品秩高职务高,可一没权柄二没实职,说到底是要权没权要钱没钱,他能做得了什么主?

    话一说出口,燕山文武自商成而下,全都皱起了眉头。真芗自己心里也懊悔得不得了,恨不得把话都收回来全吞下去。嘿呀!自己说什么不好,为什么要把朱宣扯进来?朱宣是没有实权处置不了什么大事,可他的正二品士也不是摆设,还是常秀的老师,自己给他搭个台阶,他还不马上跳出来替弟子做一回主?

    果然,他话音刚落,很长时间都没说话的朱宣立刻开口了:“既然真大人这样说,诸位大人也并不反对,那老夫就擅权一回,看能不能替张大人和常大人调和一番。张大人,你有什么真正的难处,不妨说说看?”

    张绍狠狠地瞪了真芗一眼。你不说话会憋死?脸上却带出几分踌躇,慢慢说道:“老大人体谅,我们确实有难处。”他瞪着脚下铺地的青石,一边搜肠刮肚地编织“困难”,一边缓缓地说道,“工部要讨回这个作坊,也是想把新的工艺推广到各地,让普天下的民众都受益,这我们能理解,也支持。”他停下来喝了口水,继续说道,“但老大人,您是不知道,我们卫府经营这间作坊,也是吃了不少的苦啊……”到底“吃”过哪些“苦”,他临时也想不清楚,只好把眼睛瞄向商成。

    商成点了点头,一脸的不胜感慨,唏嘘叹气说道:“朱老大人,张大人说的,确是实情。去年我们和工部达成协议,在燕山再起三个作坊,各作坊的筹备、选址、土建、招募工匠等等这些事,样样都是张绍大人亲自过问。去年十二月初,燕山各地普降大雪,最深处雪可没膝,道路泥泞难行。可张大人心中记挂端州的作坊,冒雪去端州视察作坊的建造,回来就是一场大病……旁的不说,单是这份苦心和劳累,也足以作为我等之楷模……”陆寄和狄栩一起点头,都是一脸的感佩。就是当时还没到燕山的郭表,也是昂头目视对面墙壁,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动人情形……

    张绍摆了下手,表示那些过往小事不值一提,又说道:“老大人,不仅我们督帅为这几座作坊的顺利完工而呕心沥血,就是陆大人、狄大人还有郭将军,也是时常过问经常关心。”他掰着指头细说各人的功劳,雇请工匠当然要靠陆寄,监督钱粮支出自然缺不得狄栩,郭表虽然到任晚,但是上任之后几间作坊来回巡视关心军械制造,这都是不争的事实。最关键的是,这几座作坊的各项开支用度,并不仅仅是卫府在支撑,牧府、巡察司和提督府还有各地驻军,都是从牙缝里挤出钱来供给卫府和作坊……他告诉朱宣和常秀:“另外两家作坊不说,就是工部想收回的那间作坊,在现有的四万七千多缗实项开支里,从燕山各衙门借支的就占三分之一强。不然光靠我们卫府,怎么支撑得住?就为这,三位大人不知道挨了下面多少人的骂,几个衙门里的官吏也跟着我们卫府一起受苦。唉……”说着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言下之意就很明白了,想白白拿回一座作坊的主意,工部就不要再打了;不拿点实惠出来,那他宁可把作坊送给兵部。当然了,想挑燕山卫署不是的想法,也最好趁早打消。

    最后,在朱宣的调解和商成的默许下,常秀代表工部答应,实额补足燕山卫府向工匠赎买工艺的费用,而卫府希望得到的额外利益,则用工部优先规划修缮燕东通往内地的道路作为补偿。而那间作坊,依旧是工部和燕山联营的方式……

    朱宣不再追究燕山卫署的不是,常秀也解决了自己的难题,这勉强也算是个皆大欢喜的结果。趁着高兴,商成很热情地请大家在家吃晌午……

    从商家出来,一点都不欢喜的叶巡忍不住问朱宣,为什么不用《再劝农桑文》中的“尊本镇浮”来诘问商成。朱宣说:“你觉得,这一条能难住他么?叶大人,商子达不是寻常人。”他很好奇,眼界见识如此开阔深刻的一个人,以前怎么会是个出家的僧人,而且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和尚……

    叶巡没说话。

    他隐约听说,去年商成离京之后,宰相公廨曾秘密遣人,在上京及京畿各地州县调查过商成的情况;好象还密令吏部遣干吏入蜀,在嘉州和成都两个地区了解商成当年的情况;据说有一些结果。至于是什么结果,因为宰相公廨有严令不许泄露,所以他也无从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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