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想到姬昭明的心情,很复杂。
这孩子省心的时候是真省心,贴心的时候贼贴心。
比如外派姬云瑾的事情,圣上确实不想留下新状元,但也没打算把自己“财政管家”的长子长孙派去千里之外。他想的是,先让大皇子去敲打敲打,然后挑几个近些的、比较有前景的地方给人选。
谁知道,姬昭明去转悠了一圈,现在姬家都开始搜集南宁的风土人情资料了?
姬二爷也亲自向圣人呈上了姬云瑾写的请命书。不需要安抚,非常之配合,只等任命下达,随时愿意出发。
但是,要说给圣人出难题,姬昭明也是有一手的。
比如,之前的恩科改分罢落事件,比如姬昭明新递上来的谏言折子。内容不少,围绕着人口买卖的各个方面说了许多,然后提出了废除奴隶制。
关于雇佣“年老□□”的事儿,到底还是闹了起来。比大皇子预计的更加来势汹汹,不止如此,还有人指责姬昭明“让妇女不安于室,有碍人丁繁衍,毁坏藜国根基”。
藜国现在发展得好,缺人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可是壮丁不是地里的韭菜,从怀胎到生产,再到长大成人,那是需要时间的。地方官再急,也只能盼着年轻人赶紧结婚,结婚的赶紧生娃。
今年圣人还派了许多人手到各处核查常平仓,自然顺带着也是要查一查人口,虚报多报这种事,暂时没人敢做。毕竟,谁知道巡查队什么时候来?这群人可不按套路出牌,还干出了查过一遍后、转一圈又偷偷回来暗访再查的事情。
谁敢作假?想要人口,还能怎么办?
全国各地抢人抢了好几年,现在也有了些约定俗成的规矩,彼此之间不能太过分。为了变出人口,今年还出现了一位奇人。
那个地方官出身江南富户,数代经商,终于供出这么一个改换门楣的学子,他的家族和他本人都无比期望他能在任上有所作为。至少考评要好,以后好谋求升职。
地方官的本家是不远万里地出人出钱出力,就为了帮扶当地的经济,确实干出了很好的效果。听说了巡查组四处检查的消息,这位地方官是很兴奋的,这可是他升迁评优的好机会。
但是,别的方面再好,他眼下也有一个难处,那就是人口。接任时,他的前一任,是虚报了不少人口的,饶是他再努力,在到处缺人的情况下,也没能抢到多少,几年下来,人口窟窿还没填完。
如果巡查组来了,别的方面再好,人口一项出了问题,在他的个人评价上,也是个难以消除的污点。纵使大家都知道这里面的一些违规操作,未必会因此受到责罚,地方官还是不想背这口锅。
他是想要出头的,别的方面都做得很好,不能被人口拖累。
思前想后,给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贱籍中人是主人家的财产,是不算当地人口的。所以,地方官靠着家里的帮助,从各处买了一百多个奴隶,都重新签了契,把他们放归良籍,都落户在本地,还给安排了营生。
至于买这些人的费用,算是借给他们的,只要每年纳税时交一部分,无需利息,坚持还清本金就好。契约里特别限定了两条,不可做违法犯罪之事,以及,还清本金后也至少要在地方官治下生活五年,否则要多赔三倍的钱财。
砸钱非常有效。巡查官也如愿过去查了,因着各方面数据都很好,之后也暗访过,最终把这儿当成了正面的典型,写在了送回京中的报告里。
这个地方官的“妙招”,也由察视听的人查探清楚,呈了上来。
圣人不介意官员的这种小聪明,既然政绩是实打实的好,对方家族也很配合卖力,圣人很高兴地奖赏了这人,还给升了职。
那么大的人口窟窿,不仅填上了,还多了不少,周围的地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个妙招藏不住,地方官也没藏着掖着,毕竟不是每个人家里都能这么豪气,他不怕别人学。
没能力另辟蹊径的地方官员,就只能总是劝婚、劝生,盼着、熬着。
往常大部分官员都觉得:本地留不住人口是因为穷,百姓活不起了才会跑。结婚比例低是因为穷,所以娶不起媳妇。新生儿少更是因为穷,吃不起饭所以身体不好,所以怀不上或者坐不住,生下来也容易养不活……
结果现在眼看着百姓的日子好过些了,人口却没有如他们所想的大幅上涨,官员们当然急。
新总结出来的原因五花八门,分析什么的都有。其中就有些人不思考深层原因,只简单地找今时往日的不同,然后把问题归到了姬昭明的身上。
怪姬昭明让女子变精贵了,好些能赚钱的女子闹着要和离,寡居的女子也有好些不急着嫁人了,这耽误了多少姻缘?
还有,年轻的适婚女子,有不少都敢出来找活干,还主动去扫盲班学认字。她们中的大部分都变得不急着嫁人了,她们的父母挑选未来女婿时也多了许多要求,这又耽误了多少姻缘?
……
总之,在部分官员眼里,这都是姬昭明的错。是她牝鸡司晨,是她要搅乱阴阳,所以老天爷降下惩罚,才导致地方人口不见增长的。
至于过去虚报的人口窟窿,官员们都默契地只字未提。
在基层做过事的人心照不宣,剩下的大人们一时也想不到这里去。被有心人背后运作起来,也成了一枚扎向姬昭明的矛头。
大皇子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圣人也没想到。
明明早就给人提过醒,怎么还是闹起来了,还闹得比预料中更严重?
人口确实是个问题,但是那些决定可是圣人应允的,这些人矛头指着姬昭明,实际上,还是党派在试探帝王。
百官吵得圣人头痛,面对臣子的挑衅,圣人更是一肚子气。但事情总得解决,圣人还是得耐着性子批阅奏折,一边还得思索解决的办法。
为此,圣人都没心思把姬昭明这不让他省心的叫进宫里来骂。看到姬昭明主动递折子,圣人还以为这孩子知道闯祸了,来送梯子、铺台阶来了,结果却是来拆房的。
圣人把这封奏折反复看了三遍,甚至笑着念给刘公公听,吓得刘公公不敢站着,是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上听的。
“她想干什么?别人让她不痛快,她就想让朕不痛快啊。幸好她知道要上密折,这要是过了内阁那些老东西的眼,前朝能为她疯一半。让她滚过来亲自跟朕解释!”
刘公公这才敢动,赶紧起身应旨。
姬昭明递了折子就没走,一直在候着,过来得很快。她进屋时,圣人拿的下一个折子才刚看完。
正巧,其中内容就是批判现在许多独身婚龄育龄女子有了工作就不肯结婚的。见到姬昭明进来,看着她屈膝行礼后,圣人把手里的折子直接扔了过去。
“来看看,爱卿觉得,这封折子,朕该怎么批?”圣人皮笑肉不笑,是少有在姬昭明面前露出的生气模样。
民间现在和姬昭明有关的传言满天飞,很多人不让身边人乱说她的坏话,但还有更多人反复议论。男人说她不安于室,女人说她不自爱。
甚至还出现了跑去姬昭明铺子里抢货物的,抓是抓到了,那就是个地痞流氓,嘴里说着“姬家把钱给那些千人骑的婊子,不如给我,我可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郎”,一副死不认罪的样子。
其他的糟心事也层出不穷,虽然都是小打小闹,但也正因如此,即便每一桩都能很快解决,却让闲话越演越烈。伤不到人,却十足十地恶心人。
姬昭明上奏折的时候是心里带着火气的,这会儿虽然看清楚了圣人的表情,她也不打算服软,反倒更想争个是非对错。
“臣不敢妄言,圣上的明君,定能明辨是非,不会被狭隘之辈的三言两语蒙蔽心智。”
圣人厉声:“跪下,瞧瞧你这个没大没小的样子!给朕惹了多大的麻烦,就只说这些话?”
圣人还从没这样凶过姬昭明,这会儿的态度并不是真的要降罪,只是就像训儿子一样,想先让姬昭明服个软,再讲其他。
可是姬昭明本来就因为人权不平等的事一肚子怨气,现下被凶,脾气上来了,跟圣人顶了起来,不肯跪。
“臣不敢跪,臣哪里错了,还请圣上明言,若真是臣的过错,臣愿下跪请罪。总不能,别人想要欺负臣,臣不肯乖乖被欺负,也要算作是臣的过错吧?”
刘公公在一旁都做不好表情管理了,他恨不得跑过来捂住姬昭明的嘴,但看着圣人现在的状态,他连出声都不敢。
圣人冷笑问她:“怎么,朕受不得你一跪?姬昭明,朕这些年是不是太宠你,让你变得无法无天了?你想干什么,那些风言风语嘉裕早就给你提过醒,你不仅没有把人处理干净,现在还要闹?”
把人处理干净,指的自然是把那些□□从工坊中剔出去。这个办法确实简单有效,不过姬昭明绝不会做。
“我可以跪,但我没有做错事。我和工人们一没违法犯罪,二没伤天害理,只是给人一口饭吃,为什么要怕人说?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就这么看不得女人自食其力地活着?”
“行,她们可以自食其力。先不说那些人,就说那些年轻女子,正是结婚生子的年纪,她们也该嫁人吧。”
圣人知道姬昭明的倔脾气,不论个对错出来,别想让她服软。那些老□□的事情自己不想提,就只说人口问题。年轻女子不愿意成亲,寡居的都喜欢立女户,确实让统治者犯愁。
姬昭明才不管那些,在她的心里,十多岁的小姑娘本来就不该结婚。
“结婚本来就不该那么急。臣做过一个简单的统计,发现过早生育的女子流产率很高,生育时的死亡率也很高。都是因为她们还在长身体,身体并没有完全成熟的缘故。真是为了人口增长,让妇人的初产年纪至少都推到十八以后才好呢。”
姬昭明一向不说大话,她现在从医学上提出不能早婚早育,圣人也不能完全忽视:“真的?”
“您尽管派太医去做个大范围的统计,年龄、身体状态、饮食习惯、作息、生活习惯,都可以做个统计,这样就知道到底该鼓励早婚早育还是晚婚优生了。”
说起正事,圣人也收敛了怒气。姬昭明的脾气就是他宠出来的,这会儿当然是先议政事比较重要。
“此事朕会着人去好生研究。不过,现在年轻女子的成婚意愿确实低了很多,这的确是个问题。自古阴阳调和方为自然,这也是皇后的职责,她最近可是愁得很呢。”
姬昭明听懂了圣人的暗示,然而她没有接茬:“现在的男婚女嫁,大都是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其说女子的成婚意愿降低,不如说是女子的父母认识到了女儿的价值,不舍得随便把女儿许配出去。这也是人之常情,是那些男子不够优秀,才叫女方父母瞧不上的,怎么能怪到女子头上?”
这种婚姻不自主的制度,好处没分女子多少,锅倒是扣给女子了。姬昭明知道现在提不了一夫一妻制,就先把矛头指向了真正的受益人。
圣人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清奇的思路:“照这么说,倒是那些女子长辈的错喽?可是为人父母的,怎会耽误子女的青春,这实在没有道理。”
姬昭明笑了一声:“您为嘉和挑驸马时,可是挑了好几年,我以为您是最懂那些女子父母的心思才对。”
这一句堵得圣人哑口无言。
作为皇子们的父亲,圣人觉得自己特别能理解那些男子父母急着娶儿媳的心情,但这会儿提到二公主,他瞬间就转换了心态。
可是,圣人除了是儿女的父皇,更是藜国的统治者,他到底还是更关注自己的子民数量:“话虽如此,但长此以往,人口变少,地谁去种?工厂怎么运作?边关由谁去保家卫国?难道让那些女子去当兵不成?”
“只靠人力能有多少产出,机械和流水线才是大头,关于这一点,户部的文书应该写得很清楚。”
今年春小麦的收成已经在统计了,拖拉机等农具的效率高得惊人。虽然因为天气原因,今年的年景较往年比略差,但因着机械的好处,耕地面积扩大了许多,南方春种的收成还是有近五成的增长。
姬昭明提数据,圣人还真的无法反驳。关于此事,户部还在研究该怎么论功行赏,还有人提出拖拉机该像耕牛一样,各地常备、协调租用。这么一说,确实是机器更好用。
姬昭明的反驳不止于此,既然圣人提起了女兵,她也想顺势争取一下:“至于女子当兵,我先替天下女子谢过圣上了。虽说女子先天体力弱于男子,但真有心从戎的话,好生训练后,女子也是很厉害的。圣上愿意给女子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真是仁德圣君。”
“你!”圣人无语:“怎能让女子从军?”
“平阳公主带领的娘子军,可是守在娘子关的。‘明德有功曰‘昭’’,军礼下葬,谥号‘昭’,圣上可不能忘了平阳昭公主的本事呀。”
平阳公主是高祖的第三女,在军事上很有才华,前朝名将屈突通都在她手下连吃几次败仗。她统领的那支军队被称为“娘子军”,她后来带军驻守的苇泽关是出入山西的要害之地,所以后来更名为“娘子关”。
圣人说不上心里什么滋味,总之就是很复杂。想要训斥姬昭明胡闹吧,她还有理有据让人无法反驳,但要是听了她的,那就太离奇了。不能讲道理说到姬昭明心服口服,他还真拿姬昭明没办法。
“自古都是男人保家卫国,现下又不是艰难乱世,军营是女子呆的地方么!”
圣人的反驳有些无力,姬昭明当然不服:“女子从军遵循自愿就是了,军法严格,只要令行禁止,军人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从军苦,但如果有女子真的想以此建功立业,您为何要拒绝有本事的人为国效力呢?”
“女子武力不济,不合适。”
“军队里又不是只需要莽夫,也需要智囊啊。而且,女子锻炼后也不差的,就像武尚书家的小姐,现在可是有百步穿杨之能的,军中顶好的射手才有几个能做到?还有,女子多心细,若能培养些军医也很不错。现在民间的大夫实在是少,能力也参差不齐,应该整治一番。不如您下令,开个医护培训班,广纳贤才,培训后让人带证行医,也是造福百姓呀。”
圣人不明白,谈着人口的事儿,是怎么扯到女子从军和培训医师上的。但是姬昭明说的前景确实让人心动,他心里不想拒绝。
“此事容后再议,你先写个折子递上来吧。现在不说那么远的事儿,只说人口,这可是国本,总要想办法的。你倒是也出个好主意,只要真的有用,朕就赏你一个愿望。”暂时说不过姬昭明,圣人决定难为一下姬昭明。
圣人大概是被姬昭明扯东扯西地绕晕了,话已出口,他意识到有些不对。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姬昭明已经抢先谢恩了。
“谢圣上赏赐,臣暂时想不到什么愿望,能否先存着?”
“你还没想出让朕满意的法子呢,要什么赏赐。”
姬昭明看向御案上的奏折堆,满脸笑容地讨好道:“臣已经出了主意呀。”
圣人顺着她的目光一瞧,想到了姬昭明奏折的内容,愣了一下。
姬昭明说道:“无论贵贱身份,男男女女都是您的子民。现在却有很多人被一纸身契变成了‘财产’,这是藜国的损失呀。人丁成长不易,那些做奴婢的更不容易,因着身契,被打死了也不算什么,实在让人心痛。”
谏言也需要技巧,姬昭明先把奴隶都说成户籍上的正经人口,因为买卖而从户籍的数字中消失,听在圣人的耳朵里就是一大笔损失了。知道此举是对抗富户士族,常年和党派对抗的圣人,心中自然有了偏向。
不过,圣人面上并没有表现出来,反而问姬昭明:“你可知此举伤了谁的利益?这封折子若是拿到前朝去议,你可知你会面对什么?”
姬昭明知道,她也不怕:“臣没有做错事,此举为国为民都是好事,臣问心无愧。至于面对什么,臣和那些苦命女子还没做什么呢,也没少中伤啊。臣知圣上是明君,所以臣不怕。”
高帽戴着,圣人一时无言。
许久后,圣人开口:“朕要想一想,你先回去吧。有些事没必要现在就针尖对麦芒,你呀,适当地软和一些,能少吃些亏。听说物理学院那边最近有大动作?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朕提,昭明只管做研究就好,最近少出门吧。”
有了圣人这句话,姬昭明喜笑颜开,难得给圣人面子地跪安了。
等到姬昭明走后,圣人意味不明地和刘公公说了一句:“这孩子,高兴了倒是肯跪了,嘉和都不敢跟朕这么任性。”
刘公公才松了口气,小心陪笑道:“姬司空年纪小,是您宠得她像个孩童一般。”
圣人笑了一声:“是天真了些。不过,朕有时真的看不懂她。到如今,朕亦不知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了。”
刘公公那里敢接话,捡好听的说两句,圣人听过一笑,就推开一堆弹劾的折子,把姬昭明的那封拿出来又仔细看了起来。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