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约没动。
叶惺忪又说了句:“帮我请个假,请一下午,老师不同意就让她打这个电话。”
飞快地报出一串数字,陈约没有重复也没有确认,便起身出去。
医务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陈约没有立刻走,甩了甩酸胀的手臂,就势背靠在方菱墙上休息着。
午休结束的铃声在这一时刻仓皇地叫了起来,像一副最好的酸性溶剂,立即溶解了午间校园片刻的宁静,打碎了一些人的美梦。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埋头,疾步从男厕后面走出,烟味随之飘来——无论多好的高级中学,也只能保证列车前头的质量,总有一些急着学充男人偷偷抽烟的人吊在车尾。
叶惺忪这样的天之骄子,想要的向来得到,不想看到的人转眼就可以令其消失。
至于用了什么手段,不是他这种人会关心的事情。
眼前是蓝蓝的、干燥的午后,与记忆里那天毫无区别。
陈敬乔厉声把他叫到叶瑾面前,陈约第一次近距离看着叶家的家主。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气质儒雅而沉静,远观极像那种文质彬彬的老派男人,近看发现他有一双有力度的眼神,不需要严苛的眼色,就让人望而生畏。
陈约那时候才十岁,知道害怕,紧张的目光一遍一遍望向陈敬乔。
陈敬乔当着叶瑾的面,声色俱厉问道:“说,你偷什么东西了!”
“偷东西?”陈约愣住。
“叶小少爷说你手脚不干净,让你以后也不用呆在他身边了。你还不说?到底偷了什么?!”
“我没有偷东西”
陈约反驳。
“住口!”陈敬乔气得发抖,陈约还从未见到陈敬乔如此怒火,吓得一缩,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梗着脖子说,“我根本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我没有偷过东西!”
“还狡辩?小少爷说的会有假吗?我我陈敬乔怎么生了你这种儿子!”陈敬乔大步上来,严厉注视着自己年轻的儿子,“你说不说实话?”
“说什么实话?这就是实话!”
话音未落陈约的头被打偏到一侧,他深深吸气,屈辱地咬住牙。
然后年纪轻轻的陈约把头摆正,硬着骨头道:“您要打就打吧,我根本没偷过东西,既然他说我偷了东西,我偷的是什么东西,没说吗?”
陈敬乔抓来一根家法,叶家虽然有这种藤条编制的家法,但是从来没有动用过。
叶瑾放下报纸淡淡地说:
“老陈,算了。”
陈敬乔深深冲叶瑾鞠了一躬,“对不起叶总,是我教导无方,才养出这样的儿子,以后再也不会让他进你家的门了。”
陈约疾速放大的瞳孔中,是陈敬乔转身冲陈约高高扬起手,手掌比天际的云还要大。
回神。
抬手看了一下刚才给叶惺忪倒水的双手,陈约讽刺地扯动了嘴角,这才起身离开。
容晚晚是在陈约后脚进来的。
带来一碗飘香四溢的面条,包装上外卖单子还在随风摇曳。
叶惺忪听见声音,直起身飞快地朝她看了一眼,兴味索然地倒回枕头里。
容晚晚姿态从容,拆开一次性筷子,并好头:“很期待?”
没说话。
“很失落?”
“”
“期待之后又失落?”
“你到底想说什么?”声音从枕头里传出来。
容晚晚不客气地作势要把面汤洒在他身上,逼他起来:
“我刚刚给苏阿姨电话,说你胃疼犯了,给你请了一下午的假。”
“嗯。”
容晚晚就这么打量了一会儿叶惺忪,突然开口:“你上赶着跟陈约玩儿啊。”
叶惺忪还没开口,她就若有所思地扬起头:“是因为愧疚吗?”
“我我有什么好愧疚的。”
“谁知道呢,不过当年出国时你不乐意得很倒是真的。”
“靠,谁好端端儿的愿意搬个家啊,别说的你多乐意似的。”
“那你现在是玩儿哪出?又把他当你的狗呼来唤去?”
叶惺忪一下坐起来:“你说什么呢。”
“小时候陪你玩玩儿还行,你劝你要是还抱着这想法趁早打消了吧,没人陪你玩儿的。”
容晚晚说得很干脆,就盯紧了叶惺忪。
“容晚晚,你不会说话就别说行不行?”
“我说的是事实。从小你就把人当成你的玩具,理所当然地为了你让步,活该听你指挥,你不想让他上尖子班他就该不上,你不想让他接触的人他就该退避三舍,我哪里说错了?”
叶惺忪烦躁地捋着头发:“我我没那么想而且当时他给我的感觉就是我家的人啊,听我的话有什么错!不过,”想起陈约的话,叶惺忪一顿,“他确实不奉陪了。”
“是么,那他还有点自尊心和脑子嘛。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危险人物,有的放矢地瞄准了一个猎物,为了自己的一点小遗憾。”
叶惺忪后知后觉地愣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看起来是这样的。
-
下午的课说重要不重要,一节数学一节班会,两节自修课。
陈约逐渐摸清楚这个班的特质,好动分子和好战分子占了绝大部分,但是无论好动还是好战,都还挺根正苗红,知道得花多少心思在学习上。英语课打着哈哈过去,数学这种拉分课就开始静如死水,只有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老师把入门公式写了一黑板,窗外几声蝉鸣,靠窗胆小的女生怕蝉掉进教室,起身把窗摁得死紧。
时不时有人举手,用不怎么礼貌的口吻请求老师把某个知识点再捋一遍。
数学胡老师下课出去的时候,是带着笑的,他很快就会回办公室里表扬这个才带过的班里多有可塑之才,而其他老师将会很快告之他六班的种种劣迹,劝他多加小心。
陈约并不参与班级里的起哄,第一堂班会课选班委的时候,他也只是坐在后排翻着物理书。
直到宋朝满面喜色地坐回来,他才知道班长是宋朝。
“我刚刚发言的时候,紧张死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宋朝和吴恒青抱怨,吴恒青高中也是班长,只是现在不想当了放弃竞选,但还是有股位子被篡位的醋溜劲儿,酸溜溜地说:“班长大人,明天收作业,能宽容我五分钟不。”
“要死啊你,才刚开学就不写作业!”
陈约听见失笑,大概是笑宋朝的如鱼得水,宋朝于是扭头得意洋洋地道:“我从小学起就是班长!”
她见叶惺忪的位子还空着,开始关心同学道:
“他还好吗?”
陈约嗯了一声。
吴恒青终于逮到机会,疑惑地摸摸脑门:
“陈约,你跟你家叶惺忪从前不这样吧,我记得你们以前天天一起上下学啊。”
陈约笔尖流畅地出水,头也不抬地说:“按他的作息,每天上学踩点到,放学立马走,不是去公园溜达就是在他家打游戏,你喜欢你跟他上下学去。”
吴恒青干笑,这事儿陈约也没说过:“额这么狂野啊,不用做作业么?”
“是啊。”陈约抬了一下眉,“不用,不做最好。成绩下滑,最好。”
吴恒青敏锐嗅到一丝不对劲,识相地不说话了。
班级口就是这时传来轰动的,几声尖叫过后,大批人从讲台、黑板报和不同地方涌向了前门,围的水泄不通。宋朝立刻使命感上身:“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吴恒青一下跳到自个儿桌上,看了眼,“嘿”的笑了起来。
“好东西!”抛下这一句就过去了。
“都别急,等一等等一等,挨个儿来啊,别弄乱了,我这数量准的,可别有谁说没分到。”
一个声音传出来,人流中让出一条道,一个人踢着个硕大箱子进来。
陈约抬头看了一眼,怔住了。
那个人不久前趴在他背上气若游丝地说:快不行了。
现在正兴冲冲打开箱子,让一股冷气腾了上来。吴恒青兴奋地凑上去,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箱哈根达斯。
叶惺忪弯下腰拿衣角擦汗,露出胸膛以下的大片肌肤,比他脸上的颜色要深一些,还不等女生们看清楚就放了下来。
他冲一帮看热闹地女生弯弯眼:“要摸一下吗?”
语文课代表胡小娴带头啐了他一口,红着脸。叶惺忪笑起来,拍了拍箱子:
“兄弟们自己拿啊,我请大家吃的,不吃就是不给面子啊!”
正是三伏天里,谁都眼馋,甚至还有其他班的路过看直了眼,叶惺忪自己从里面摸了两个夹在指间就走,剩余的任凭其他人瓜分。
丢给宋朝一个,剩下一个放到陈约桌上。
陈约抬起头看着他。
叶惺忪笑得很张扬:“哥哥请你吃的。”
不知道叶惺忪在唱哪出。
陈约叹了一口气,似乎面对叶惺忪只能不停以退为进、以退为进。
他收回视线:“我不吃,谢谢。”
“别啊,又不是专门买给你的,大家都有么。”
叶惺忪若无其事地坐在他旁边,手伸进抽屉摸手机玩儿。
宋朝说:“这倒是,你瞧大家都吃了,你还犹豫个啥。”
等宋朝把头扭回去,陈约压低了声音:“我把话说得很清楚。”
“是很清楚啊。”叶惺忪这次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憋屈,像是所有情绪都收拾好了似的,对他弯眼,“我对待同学就是这么古道热肠,有什么问题吗,陈约同学。”
陈约:“”
刚吃完冰淇淋回来的吴恒青:“”
宋朝热泪盈眶:“这两人相处模式终于正常了!”
叶惺忪自己没有吃冰淇淋,上课铃打响,大家纷纷各回各位,他混着水吃下奥美拉唑,脸色有些苍白地往桌上趴。
吴恒青最是热心,立马就问:“贤弟咋了?”
叶惺忪一时也没纠结称呼的事儿,脑袋贴着桌面胡乱摆摆头,示意没事儿。
但是这怎么看都不是没事儿的样子。
由于中学就不是一个班,见面次数不多,吴恒青对叶惺忪有许多虚假的记忆,印象一直格外的好,好到如果让他给给陈约系统描述一下叶惺忪这个人,陈约听完能直接把他眼珠子抠出来看看到底怎么长的。
看着叶惺忪趴在桌上半死不活,吴恒青一下就正义感爆棚,不满地对陈约:
“兄弟我这得说你啊,你怎么不让人小叶在医务室多待会儿呢,你瞧瞧这脸色,就算读书也是身体第一啊,我爸就一直这么说的。”
陈约:?
“难道不是吗!你说说你是不是又给人灌输什么‘赶紧死回来上课我的笔记是不会借你抄的’——之类的话,才把人吓得病都没养好就回教室的啊,话说贤弟,拖着病体带了一箱冰淇淋上来,组织对你表示敬意。”说着握了握叶惺忪的手。
陈约想说你哪只眼睛看到他是那种为了学习赶回来的人设了
吴恒青越说越起劲,已经快挥着红旗踩在桌上喷唾沫了:“贤弟啊,你说是不是?是不是陈约那个没良心的把你丢在那不管?是你就点点头啊不眨眨眼就行。瞧你这脸色,不如你再休息休息吧,我现场给你拉两张椅子并起来,你躺一会儿?”
回想起那些年被身高支配的恐惧,叶惺忪微弱地反抗:“起码得六张。”
吴恒青就当他默认了前半句话,痛心疾首地对陈约道:“你干的都是什么事儿啊!”
陈约终于逮到一丝话缝儿:“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而且他刚才脸色不是挺”
叶惺忪这时候“废力”地扭过头,捂着肚子的手,微微发抖。善解人意地道:
“没关系,我自己小心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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