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骨虫与其他蛊虫正好相反,它们喜寒,长年待在冰窖之中,所以又叫冰骨虫。

    为了照顾蛊虫的习性,林淮竹也需在冰窖取骨。

    沈遂先前答应取骨时陪着林淮竹,他说话自然算数,当日一早便跟林淮竹一块去了。

    冰窖温度低,沈遂穿着狐皮大氅,也给林淮竹裹了一件同款样式的,只是颜色不同,一黑一白。

    沈遂哈着白气,看着秦老谷主从冰窖深处拿出一个蜂窝状的箱子,然后将织骨虫放出来。

    那虫子长得极为奇特,白到几近透明,甚至隐约可以窥见到它们的脏腑。

    蛊虫只有小拇指甲盖大小,四足,头部有一对状似镰刀的锋利触角。

    沈遂瞅了一眼箱子,里面约莫有二十几只织骨虫,密密麻麻挤在一起。

    林淮竹躺在披着羊毛毯的贵妃榻上,身上盖着漆色的狐皮大氅,乌黑的长发用白玉冠高高束起。

    他阖着眼,长睫垂落,神色沉静平和,轮廓秀美清雅。

    到了冰窖林淮竹吃了一粒让人嗜睡的丹药。

    沈遂还以为他睡着了,正盯着秦老谷主从箱笼中取出的织骨虫,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握住了他。

    沈遂愕然,转过头看向林淮竹。

    他的手虚虚覆在沈遂手背,倒也没怎么用力,沈遂不确定他这是昏睡之前最后的清醒,还是压根就很清醒。

    这些虫子可都是要钻进林淮竹体内,啃噬他的骨头,这要是醒着得多遭罪?

    沈遂问,“丹药不管用么?”

    贵妃榻上的人没有答他。

    “小怀?”沈遂凑过去,单手扒拉开林淮竹的眼皮。

    沈遂扒拉了两下,林淮竹毫无反应,看来现在是睡着了。

    他也没甩开林淮竹的手,心道小混蛋可能是怕了,所以才会主动拉他的手。

    这也算是林淮竹依赖他的表现,所以沈遂欣然握住他的。

    这些蛊虫经过训练,在秦老谷主的牵引下,它们挨个钻进林淮竹断腿处。

    织骨虫用锋利的触角划开林淮竹皮肉,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流血。

    不知是这里温度低,还是织骨虫的触角能分泌愈合伤口的液体。

    每个生物都有自己的特性,就算织骨虫触角真自带疗伤功能也不是奇事。

    蚊子在咬人时,会将蚁酸、抗凝剂等注入人类体内,这样在吸血的时候,血不会凝结,且人不会感觉到明显的痛楚,方便它们大快朵颐。

    织骨虫钻进林淮竹体内后,沈遂很清楚地看见,那层薄薄的皮下被蛊虫顶出鼓包。

    它们蠕动时鼓包也会跟着动,但很快那些鼓包便消失了。

    昏睡的林淮竹身体忽然震颤了一下,抓着沈遂的那只手霍然收紧。

    看来那些虫子是钻进骨头里了,沈遂看了一眼眉头紧皱,似有痛感的林淮竹,安抚似的摸了摸他。

    没有麻醉剂就动‘手术’是遭罪。

    织骨虫进食的速度不算太快,每隔一盏茶的工夫就有一批挺着圆滚滚大肚子的蛊虫出来,然后再换另一批进去。

    林淮竹膝盖以下,大约有一寸的残肢。

    沈遂眼见这一截残肢慢慢瘪了下去,没有腿骨的支撑只剩下软趴趴的皮肉,看得他如坐针毡,如芒刺背。

    那真应了那句老话,得什么都别得病。

    耗费一上午,织骨虫终于从林淮竹取走了重塑腿骨的量。

    秦老谷主将所有织骨虫收到箱笼中,然后为林淮竹的腿敷了药。

    秦老谷主道:“你先带他回去罢。”

    沈遂乖乖应了一声。

    虽然服了丹药,但林淮竹的痛感应该还在,面上全是冷汗,衣服也被汗浸透,整个人像在水中泡过似的。

    沈遂轻轻扶起林淮竹,将他背起来走出冰窖。

    外面艳阳高照,云镶着灿然的金边,谷中的风却很烈。

    沈遂背着林淮竹从廊下经过时,呜咽的风声如战场的铁马金戈。

    这正好是风口处,沈遂不由加快了步伐,背上的人却在这时动了动。

    沈遂微微侧眸,看着林淮竹秀气冷白的半张脸,“醒了?”

    背上的人没有说话。

    但沈遂感觉缠在颈肩的手臂紧了许多,像是为了避风似的,林淮竹将脸往沈遂肩窝埋了埋。

    沈遂没再多言,快步走过这个风口。

    走过这个长廊,风声已经没方才那么急了,林淮竹仍旧不舒服似的在沈遂颈部蹭来蹭去,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沈遂难得好脾气的没斥责或者调侃他,一路平稳地将林淮竹背回房间,放到了床上。

    林淮竹身上的冷汗被风吹走,他闭着双眼躺在床上,眉心紧蹙。

    看样子人还没醒,只是有潜意识,沈遂俯身又喂了林淮竹一颗丹药。

    这丹通体赤红,只有小药片那么大,入口含一会儿便能化。

    林淮竹抿着唇不吃,沈遂正要掰开他的嘴强喂,一双手扣在沈遂的手腕。

    下一刻,沈遂猝不及防被拽到床上,以狗啃地的姿势趴到了软辱上。

    没等他反应过来,林淮竹已经把脑袋枕到他背上。

    沈遂抬着肩,试图将背上的人抖落下去,“还有心情闹?我看你是不疼。”

    林淮竹还是那句,只是嗓音带了丝沙哑,“上梁不正下梁歪,跟你学的。”

    沈遂:……

    难怪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他莫名觉得熟悉。

    沈遂暗骂,小混蛋。

    不过到底没再动,重新趴回到了床上后用胳膊捅了捅林淮竹,口气很冲,“丹药,爱吃不爱吃。”

    林淮竹问也没问这是什么丹,抓着沈遂的手,将他掌心的那粒小圆丹吞了-

    林淮竹的小腿骨最少也需一月才能塑好,这段日子他只能待在药王谷。

    沈遂就未必了,一切得看秦红筝的意思。

    倘若秦红筝要回沈家,沈遂只能跟她着先回去,再过一段时间才能返回药王谷。

    好在秦红筝没这个意思,沈远膳来了一趟请她回去,她都没有松口,甚至没见沈远膳。

    沈远膳是一城之主,公事向来繁忙,没有多余的时间耗在此处,在药王谷待了两日便走了。

    临走之前还见了沈遂一面,并未对那日在姬溟阴洞府外要他自戕的事做解释。

    “既你母亲还不想回去,那你们便在这里多留几日,功课修炼都不要耽误。难得你有这样的机缘,莫要白白浪费了。”

    沈远膳仍是严父的面目,开口闭口都是督促沈遂勤勉修行。

    他是一个古板严厉的人,自己奉行的那套也会强加到儿女身上,且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但凡他能自省一下,其实就能品出秦红筝不见他的用意。

    秦红筝对他是有感情的,倘若沈远膳种种所作所为换在另一人身上,秦红筝早让他见不到第二日的晨阳。

    因为有情,所以还愿给沈远膳一个机会。

    沈远膳却根本不知道,秦红筝不见他,他也不多留,想着等她自己消气便能回来,所以连一句软话都没有。

    实际上这是大错特错的,但沈遂不准备提醒他。

    无论沈远膳说什么,沈遂都学林淮竹一字神功‘嗯’到底,多的一句也不说。

    督促完沈遂,沈远膳便独自一人走了。

    送走这蛋疼的便宜爹,沈遂在谷中开启了幸福的生活。

    老秦家出了名的宠孩子,沈遂就算上房揭瓦片,秦红筝跟秦老爷子只会夸揭的好。

    当然这种宠爱独沈遂一份。

    林淮竹则在受宠的第二梯队,秦长须徘徊于二三线。

    其他孩子是食物链最底层,他们对沈遂又羡慕又嫉妒,唯一庆幸的是对方不像过去那样跋扈,佛性了不少,只要不惹他,他也不会主动招惹你-

    沈遂是个相当自律的人,根本不用沈远膳鞭策,他也知勤勉的重要性。

    中原主的根骨一般,在沈远膳长期打压下,他弑父杀了沈远膳剖出他的根骨按在自己身上,实力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中期才能持续不断作妖找林淮竹的麻烦,各种陷害林淮竹,最后自食恶果,被大男主反杀。

    因为跟舍利融合,根骨中杂质被佛门圣物净化,效果堪比洗髓。

    沈遂实现了炮灰的逆袭,他现在根骨品质极佳,又比旁人早觉醒,完美诠释那句赢在起跑线。

    在药王谷待的这一月,沈遂修为大增,那本功法他已突破十层关卡。

    林淮竹的灵根也长好了,只是旁人都不知道罢了。

    他放弃修炼其他,专攻他外公留下的那本只有云家血脉才能练的功法。

    当时姬溟阴故意没取秦红筝跟萧子殊的命,为的就是让他们拖住秦老谷主一干人。

    只要他俩还有一口气在,他们必定会留下人照顾伤员。

    姬溟阴猜对了,只有玄清子一人围堵她,其余人都在看顾伤员,因此她成功摆脱玄清子逃了。

    林淮竹想亲手杀了姬溟阴,然后讨回招阴旗。

    既然云家的功法正好克姬溟阴,那他便先修炼这个-

    一月后秦老谷主为林淮竹织好了腿骨,但还需重塑血肉。

    秦老谷主是修真界医学圣手,素来有‘医死人,肉白骨’的美名。

    肉白骨的意思就是让白骨上长出肉来,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只要骨头织出来,便能让其覆上肉。

    但长肉的过程很痛苦,不是常人能忍受的,要在腐蚀性极强的药池中泡七天七夜。

    待长出一层薄肉后,再泡七日,等新长出来的肉腐烂,然后再长,再泡。

    如此反复,直到塑出来的肉与另一条腿无疑,才能从药池中出来。

    所以肉白骨好医,但寻常人根本忍受不了这样的痛,多数人只能忍到第一次腐烂。

    因为新长出来的肉很嫩,腐烂时极疼极疼。

    更可怕的是还要见证自己的肉一点点腐烂,心智不坚定的人根本熬不过去。

    这次林淮竹没让沈遂陪他,在泡药期间甚至不见任何人。

    沈遂放纸豆豆进去慰问都会被弹回来,可见林淮竹态度有多坚决。

    行吧。

    不让看他也就不看了,对血丝糊拉的场面他耐受力确实差,不看也挺好,省得晚上做噩梦。

    林淮竹不在这段时间,沈遂上午帮秦长须温习功课,下午修炼,晚上再练一个时辰便睡。

    日子充实而重复。

    七七四十九日一晃过去了,该到林淮竹出关的日子,对方却没出来。

    秦老谷主说日子算的有误,还需要再等几天。

    这一等林淮竹的生辰都过去了,沈遂给他备的礼物也没来得及送出去。

    又过了十几日,夜间沈遂睡得正酣时,忽然觉得不对劲,他猛地睁开眼。

    稀疏的月色下,一个身量挺拔的小少年站在他床头。

    眉眼秀美如画,唇不点而朱,在朦胧的月下有一种模糊性别的美。沈遂睡意褪去一半,坐起来打量对方。

    看到林淮竹那条恢复如初的右腿,沈遂在他肩上轻轻锤了一下。

    抬眸跟林淮竹对视那刻,彼此皆在对方面上看到了笑意,有一种心照不宣。

    “怎么这个时辰出来了?”沈遂给林淮竹让了一块地方,“困不困?”

    林淮竹摇了摇头。

    沈遂打了个哈欠,“你不困,哥哥我困,上来睡觉。”

    林淮竹却背过身,俯身半蹲在床边。

    沈遂挑眉,“干什么?”

    林淮竹声音缓而轻,“现在我腿好了,可以换我来背你了。”

    “大半夜不睡觉,瞎折腾什么?”沈遂嘴上没好气,身体却猛地扑向林淮竹,双腿还无赖地缠到他腰上,在他耳边桀桀作怪笑声。

    林淮竹下盘很稳,沈遂这么大的冲力竟没让他动半分,甚至不曾晃一下。

    沈遂冷哼哼两声,“把我摔下去了,你就给我等着罢。”

    其实他是真的困,但也知道林淮竹是用这种法子庆祝自己的腿医好了,沈遂也就随他了。

    这段时间林淮竹很少谈及自己的腿伤,不过从一些细枝末节沈遂还是能看出他在乎。

    每次外人来,林淮竹总会把腿盖上,在秦长须面前也不例外。

    试想谁平白无故残了会心情好?

    心情会好的,那是二傻子。

    只是林淮竹鲜少表露罢了,他不是一个会将情绪写在脸上的人-

    月朦星淡,山峦叠嶂。

    沈遂最后一丝睡意也被鹤唳的风声吹散,他悠哉地趴在林淮竹背上,看着他俩被拉长的影子。

    穿过长长的回廊,林淮竹踩着石阶平稳而上。

    见林淮竹没有回去的意思还要往上,沈遂忍不住了,“你这是要把我背到哪儿?”

    廊上挂的灯盏被疾风吹得摇曳不定,忽明忽暗地落在林淮竹沉静的眉眼。

    他说,“最高处。”

    沈遂只当他说的最高处是谷峰,咕哝了一句,“腿刚好你就浪罢。”

    越往上走,山间的云雾越多。

    长长的阶梯一眼望不到头,团绕在缥缈的雾气间,仿佛攀登天梯。

    顾念着他的腿,沈遂问,“你行不行,要不我下来罢。”

    这腿刚长好,再折腾残可怎么办?

    林淮竹却说,“不用。”

    见林淮竹声音平稳,气都不带喘一下,沈遂也就不再管他。

    等攀爬到山峰最高处,罡风飒飒,精舍萦绕在雾气之中若隐若现。

    外界的冷热对沈遂来说越来越不重要,暑热他可以自动降温,寒意他也可以靠灵气抵挡。

    林间的风清爽中又夹杂着潮湿之气拂面而来。

    沈遂站在万丈崖壁之上,忽然看见青黑的天边勾勒出一抹红。

    一轮红日缓缓升出,浮光映红了云雾,霎时间霞帐万顷。

    竟到了日初的时辰。

    沈遂斜着眉,睨了一眼林淮竹,“你这是背我来看日初?很会嘛小伙子。”

    林淮竹并不知道沈遂那句‘很会’是什么意思,但听口气像是在调侃他。

    林淮竹不言,只是抱起沈遂,然后带着他跳下了山崖。

    卧槽。

    沈遂瞪直了眼睛,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

    一柄长剑从远处飞来,稳稳停在沈遂跟林淮竹脚下,阻拦了他们的下坠。

    沈遂不可置信地看看剑,又看看林淮竹,“你学会御剑了?”

    林淮竹嗯了一声,御剑冲着天边而去,万丈红霞背负在他们身后,映红了他们的眉眼与衣衫,还真有几分豪情洒脱。

    沈遂心里那点惧意消散,感受着风跟朝霞,呜呼了一声。

    山谷顿时回荡起那声呜呼。

    沈遂为这扰民行为捂着嘴偷笑。

    看沈遂一脸偷到腥的模样,林淮竹嘴角跟着弯了弯。

    他心念一动,那柄飞剑越过山谷与竹林,在广阔的大海飞了一圈,回到岸上便停了下来。

    见林淮竹收回了长剑,沈遂纳闷,“怎么不直接回房?”

    林淮竹:“灵力不够了。”

    沈遂:……

    “小伙子。”沈遂拍着林淮竹的肩语重心长道:“下次装逼要装全套。”

    林淮竹:“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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