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

    赤瑾一高新生提前半个月开学,进行为期两周的军训。

    姜温枝到高一一班报道后,便去操场队列集合。

    赤日炎炎,灼人的烈阳漾起一圈圈光晕,晃得人眼花。一路上人潮交织,精力蓬勃的新生吵嚷个不停。

    真是酷热聒噪的一天。

    姜温枝无半分新开学的喜悦,神情呆木地往前走。

    不知道其他学校是不是也要军训。

    他。

    应该有了一批新的好友了吧。

    肯定有女生在悄悄打听他的名字,或许还有直接问他要电话的

    “哎~同学,让一下!”

    两个奔跑的男生从姜温枝后面冲出,她连忙往旁边移了两步。

    前方就是操场。

    统一发的迷彩服让整个操场变成了绿油油的菜地,配上40多度的高温,蒸腾得炫目。

    这要是放在消消乐里面,一键就可以全盘消灭了。

    赤瑾不愧是重点高中,操场比风斯大了两三倍,跑道宽阔又敞亮。

    这是一个新的环境。

    年级升了,校园大了,同学多了。

    只不见故人。

    姜温枝颓然地走到集合点,寻找自己的班级。

    人声鼎沸。

    她蓦地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男生颀长清瘦,闲闲地站着和旁人聊天。

    黑发刘海微分,没了从前的稚嫩,五官更俊朗卓越,眉眼透着桀骜之气。

    土里土气的训练服穿在他身上,清爽利落,在如此炎热的天气,倒像一阵清冽舒朗的风。

    说到什么趣处,他狭长的眼尾上扬,唇边携着恣肆。

    是强光太炫目——

    让人出现幻觉了?

    姜温枝大力揉揉眼,用力掐自己的胳膊。

    痛感袭来,清晰地告诉她这不是在做梦!

    这人可不就是——

    傅池屿!

    他考上赤瑾了?

    他们真的在一个高中了!

    未来三年,她还可以在学校看见他!

    姜温枝整个人晕乎乎地,左脚绊右脚差点摔跤。她站到一班队伍末尾,隔着中间人群,目光一刻不移地盯着傅池屿的侧影。

    他在三班。

    啊啊啊!

    太可惜了!

    就差一点,两人就能同班了!

    和傅池屿一个班的同学顿时成了姜温枝羡慕的对象,他们运气太好了吧!能和他一起训练,一起吃饭,一起上下课

    光想想,她就要流出羡慕的泪水了。

    姜温枝恨不能咬块手帕,来发泄一下目前又惊又喜的情绪。

    主席台上。

    校长简短发言后,各班便被教官领到了不同训练区域。

    本次军训,教官均是来自暮山大学士官学院的骨干,年纪比她们这届新生大不了多少。

    学校的计划是两个班合并训练。

    也就是说。

    一班二班同训,三班四班一起训。

    赤瑾高一新生随机分班,到高二选科后再按照成绩分等级。

    姜温枝又一次深深惋惜,长吁短叹。

    没有和傅池屿做同班的福分,那她在四班也行啊,怎么偏偏到一班了!要是能和他在一个连里军训,让她跑多少个八百米都行~

    这电脑随机太不靠谱了!

    多好的缘分,生生被它拆散了!

    算了,现实不是童话,自然不能尽如人意。

    现在她在操场的东面训练,傅池屿的连队在她们后面,好在算是比邻而居了。

    -

    军训是个枯燥又疲累的事情。

    每天就是在烈日下站军姿,踢正步。

    她们的教官叫韦致,一米八五的个子。浓眉大眼,身形直得像木板,一身迷彩穿得浩然正气,惹得不少女生眉飞脸红。

    可韦致并没有铁血柔情,对待男生女生一样的严厉。

    每天一遍又一遍让新生重复动作,来训练方队的整齐度。

    站军姿就相当于在玩一二三木头人游戏,踢正步则是类似机器人按指令行走踢腿。

    这两项都挺折磨人的。

    不过。

    比起动作要领更多的踢正步,更多人宁愿站在太阳下,接受紫外线的洗礼。

    姜温枝恰恰相反,她对踢正步情有独钟。

    在纠正踢腿姿势时,每一排要在小范围内不停地往返走。姜温枝随时抓住转身的机会,透过人群间隙往后面的班级看。

    她在脑海里设想过很多遍,如果她和傅池屿正面对上。

    该怎么和他打招呼。

    可训练几天了,两人干脆没正式见上面。

    白天累得要死的训练一结束,大家就疯狂往食堂冲,一顿风卷残云,又火速冲回宿舍休息,她抓不到任何机会。

    一周过去,不仅和傅池屿没有进展,新班级里,姜温枝好不容易眼熟的几个人,也分不清了。

    因为——

    大家都晒黑得不行,雷同度太高。

    脖子和锁骨下形成了明显的分界线,胳膊也是白黑分明,好多人笑起来只剩一口白牙。

    放眼整个操场,除了绿就是一片蜡黄黑黢的新生,全不复刚开学时的水灵灵。

    然而,东边训练场上有个例外。

    女生身形单薄,皮质腰带勒出了纤细腰身,乌黑的头发挽了两道低扎着,端正地戴着迷彩帽,帽檐下是张白皙的小脸,五官温和。

    强烈光线烘烤下,不仅没晒黑反而白里透红,像熟透了的水蜜桃。

    在一片黄黑中,尤为显眼。

    训练休息时间,不少女生凑到姜温枝面前问她用了什么防晒,姜温枝扬起通红的脸苦笑,实在没力气说话。

    她是没怎么晒黑,可她热得上头啊!

    -

    下午三点,已经站了一小时军姿的新生苦不堪言,额头后背均被汗水打湿,从内而外散发着要被烤熟的气味。

    教官韦致黑着脸,仍在纠正部分同学不规范的站姿。

    姜温枝舔了舔起皮的唇,贴在裤缝的指尖颤抖着,眼皮在抽搐。

    这样的高温下,她面红心喘,呼吸变得十分困难,身体贼虚,只随便来股风,就能把她刮倒。

    太折磨人了!

    好好活着不好吗?

    大热天的像个傻子一样在太阳地里站着,到底能给谁带来快乐?

    教官和她们显然并不快乐,那就是坐在阴凉处,吃西瓜喝冷饮的志愿者学长学姐们快乐咯?

    她也好想参与进去啊。

    又一阵晕眩传来。

    姜温枝眼前一黑,小腿痉挛,就这么咚的一声,栽倒在地。

    她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消散,只觉得头昏昏沉沉,耳边传来女生尖锐的叫喊:

    “老师!不对,教官!我旁边的同学晕倒了!你快来啊!”

    列队里其他同学全都围了上来。

    “中暑了吧?我的天,脸红成这样,喝醉了是的”

    “这破天气!别说女生了,我一大老爷们都要受不鸟了!”

    “乖乖,快探探她鼻息,还有呼吸吗?还活着吗?”

    “”

    众人无语地看向说这句话的男生,齐齐翻了个白眼给他。

    怎么好好的人不做,非做乌鸦嘴。

    姜温枝手指抽动了两下,无比强烈地想蹦跶起来,然后告诉这群人:大家同学一场,无冤无仇的,能不能离她远一点,要没氧气了

    “大家原地休息!我送她去医务室!”

    教官韦致快步走来,驱散了周边同学,正要伸手拉女生胳膊时,旁边响起了一道爽利的男声。

    “教官,我来吧!”

    围观群众以及韦致的目光纷纷投向来人。

    男生明显不是他们连队的。

    他身形高大,袖子撸到手肘,露出了紧实的手臂。帽檐下五官俊美突出,下颌线条极致流畅,深黯的眸里带着涟漪。

    训练场地就这么大,又是一群青春朝气的学生,哪个班有帅哥美女,私下早传遍了。

    “这是三班的傅池屿吧?我的天,近看更帅了!”

    “他怎么跑我们这边了,不会和这个女生是一对儿吧?”

    “别介啊,才开学帅哥就有主了?我不听我不听”

    “就是啊,之前也没见他来找过姜温枝,说不定帅哥就是人善心好呢!”

    人群里议论声加大。

    韦致皱眉:“同学,你——”

    他话还没说完,男生已经迅速背起了女生,速度极快地前行。

    “教官,我知道医务室在哪儿,我送她过去!”

    两人逐渐消失在操场旁的小道。

    炙热的操场只留下无数的猜疑声。

    在一颠一颠地晃动中,姜温枝回了几分意识。

    头晕晕地想吐,她下意识动了动腿,发现自己双脚悬空着。

    这感觉就像。

    骑了个会动的椅子?

    “姜温枝,姜温枝,你还好吗?”

    恍恍惚惚中。

    有人在一声声叫她的名字。

    姜温枝觉得自己真的出现重度幻觉了,居然听见了傅池屿的声音!

    她费力掀开眼皮,迷着眼适应强烈的光线,发现自己趴在别人的背上。

    男生步子迈得飞快,背部宽阔,清瘦的肩胛骨凸出,有些硌得慌。微风带起了一种莫名好闻,还让人安心的味道。

    帽檐遮住了半张脸,姜温枝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汗湿的鬓角。

    她张了张嘴,有气无力的喃喃:“傅傅池屿”

    其实并不能确定是不是他。

    姜温枝可以认出傅池屿的背影,后脑勺,轮廓,但她私心并不相信此刻会是傅池屿在背她。

    听到她的声音后,傅池屿脚步减缓,偏了偏头。

    目光并没完全转过来。

    “醒了?哪里不舒服,马上到医务室了。”

    真的是他。

    不知道是温度过高的原因,还是傅池屿背部传来源源不断的热意,姜温枝只觉得自己要融化了。

    “傅池屿,怎么是你?”

    她昏倒那刻还在想,会是教官还是班上哪个热心的同学把她送到医务室,可独独没想过会是他。

    医务室离操场不近,姜温枝虽然瘦可毕竟身高在那,傅池屿背着她跑了一路,气息却丝毫未乱,声音里带着笑。

    “怎么,被我背着,你还委屈了?”

    姜温枝无力说话,不住地摇脑袋。

    热意上头,蠢到忘了傅池屿看不见她的动作。

    不是委屈。

    是难以置信。

    是怕这又是她做的一场黄粱美梦。

    路两旁苍翠的树木枝繁叶茂,树荫下,姜温枝轻柔地伏在傅池屿的背上,盯着他分明的下颚棱角怔怔出神。

    她倏地想起那年在风斯八百米操场上,她曾幻想过,要是晕倒了,希望是傅池屿背她去医务室。

    没想到。

    这样的白日梦居然真的实现了?

    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心花怒放,这一刻。

    她反而很平静。

    姜温枝挪了挪身体,眼角略带湿意。

    只希望就此一梦不醒。

    -

    到了医务室,校医检查后并无大碍,只是有些低血糖。

    吃了两块糖,姜温枝心悸的感觉渐渐缓和。

    校医眼神扫过站在一旁的男生,这孩子长得出众不说,刚她去解女生衣领扣子时,男生迅速移开目光,去了门口站岗,还是个细心的。

    她看了眼脸色依旧苍白的女生,给出建议:“你在这儿休息吧!那个男生,你可以回去训练了。”

    能在医务室吹着空调喝着水,谁愿意回操场受罪,可姜温枝并不想留下来。

    她拿起外套和帽子站了起来:“老师,我没事儿,我想回班级了。”

    “行吧,要是再不舒服就直接和你们教官说!”

    “谢谢老师——”

    “谢谢老师——”

    不大的房间里,两道感谢的声音同时响起。

    姜温枝飞快瞟了一眼傅池屿,见他对着校医老师鞠躬颔首,她也跟着他的动作行了一遍礼。

    两人离开了冷气十足的空调室。

    室外。

    巨大的落差,铺天盖地的炽热猛地笼罩了他们,脚下的水泥地被晒得直冒白气。

    姜温枝和傅池屿步子缓慢地走着。

    他的影子长长拖在身后,姜温枝舍不得踩,往旁边侧了一步。

    两道黑影高低不齐,一前一后地挪动。

    “姜温枝!”

    “嗯?”

    沉浸在影子追逐戏中的姜温枝抬眸,傅池屿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她。

    “你去旁边的休息区,我帮你请假。”

    快两周训练下来,傅池屿肤色被晒得浅蜜,五官更瘦削挺拔,眼神深邃有神,像化不开的浓墨,周身是凌厉的傲气。

    对上他俊秀的下颌,姜温枝只觉得恍如隔世。

    重逢来得猝不及防。

    她还来不及变漂亮,变优秀,傅池屿就站到了她面前。

    经历了那么久难受的思念和折磨,姜温枝不想蜷缩在阴暗的角落了。

    现在。

    她想给自己一个机会。

    姜温枝往前迈了一步,站在傅池屿的影子里,直视他幽深的瞳孔。

    她握紧拳头,让自己声音不发颤:“傅池屿,我们不是一个班,甚至不是一个连队的,我有同学有教官,你为什么要送我来医务室?”

    心中疑问匆促地表达出来,她内心慌张无底。

    仿佛用尽了一腔孤勇,她才没避开目光。

    傅池屿笑了笑,“姜温枝,我发现你很喜欢问为什么。”

    因为。

    你的一些行为,总让我产生一种你对我也有点特别的感觉。

    我知道一切都可以是很简单的解释。比如:绅士教养。可在我热烈喜欢你的前提下,数千倍的放大细节,还是会忍不住去期待那万分之一的机会。

    “可能——”

    傅池屿眉梢微翘,像是真的思考了这个问题,喉结滚动:“因为我们曾是同学?你人挺好的。”

    同学牌。

    好人牌。

    她都不想要。

    “傅池屿,

    我想和你做朋友!”

    这句话在姜温枝的脑子里反反复复演练过。

    什么时候说,该用什么表情说,语气要真诚还是随意,她幻想过无数次,却从没一次是在她极度冲动的情况下。

    见傅池屿不说话,只勾着似有若无的笑,姜温枝退堂鼓适宜地敲了起来。

    “额不行也没关系我随口说的,你别”

    你别讨厌我。

    你别当真。

    你别觉得我烦人。

    她还在推敲用词,傅池屿抬手掀了掀帽子,眼尾上扬。

    “可以啊。”

    他俯身到和她平齐的高度,闲闲开口:“不过,你一副英雄就义的神情,我还以为你要说——”

    他拖着尾音,恶劣地停顿了下来。

    对着傅池屿放大的五官,姜温枝眼睫眨了眨,脑袋嗡嗡的。

    他以为她要说什么?

    傅池屿眸里有光跳动,享受着逗人的乐趣,“说~更过分的要求!”

    砰砰砰——

    姜温枝心跳得比刚才中暑还强烈。

    她可以吗?

    尺度一下子放得这么开?

    不用学爬,直接站起来就奔跑旋转跳跃?

    那刚刚那句“我想和你做朋友”,最后三个字改成“谈恋爱”行不行?

    “那,这个,我,可以做”姜温枝急得鼻尖沁出了汗珠,恨透了自己这张笨拙的嘴。

    傅池屿敛起逗弄的笑意,丢下一句“刚开玩笑的,做朋友吧”,便转身往操场去。

    姜温枝跟在后面,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露出了白生生的牙齿。

    这年夏秋交迭之际,姜温枝得了个“傅池屿朋友”的名分。

    朋友遍地走的傅池屿自然不在乎。

    可对于姜温枝来说。

    这是足够在村口摆上十天十夜流水席的盛事。

    还不收份子钱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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