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隐的身后,历悠然怀抱着娆姬的尸体,任夏雨将周身浸透,明明透着盛夏略带暖意的雨水,竟让她体会到了彻骨的冰凉。
原来,她的身上牵系的从来都不是自己可有可无的一条生命,而是许多许多一路走来早已互许牵绊的一众生灵。
而她又何德何能,让他们以身相救,舍生忘死。
娆姬的送信,舜英的失约本就说明了一切,这一次,或许死的不仅仅是与她相知相伴的娆姬,还有一路执着追随的舜英。
原来,爱憎本在一线间。
是他让她体味到异世的温暖,也是他让她品味到世间的绝望。
“君、沐、宸!——此、生、不、绝!——此、恨、不、休!——”
历悠然仰天长啸,终是冲破了曾经被先代攸帝封印的筋脉,一甲子的浑厚内力如脱缰的野马,和着心头早已熊熊燃起的烈焰,一齐喷薄爆发。
四周的楼宇在强大内力的作用下隐隐发颤,所有的门窗转瞬炸裂开来。
身处风暴的正中心,君沐宸和陌隐二人也并不好受。
当乌云尽散时,早已瘫倒一片的宇卫终于仓皇着,扶起了他们誓死效忠的主子——宸帝。
君沐宸一把推开扶住自己的宇卫首领宇鹰,望着早已粉碎成灰的空洞城门,一言不发。
终究,他还是失算了。
良久,君沐宸转身,拼死按捺住内心涌动的全部情感,让理智再次归位。
墨色的眸在闭目的刹那纷闪千般情绪,最终一切的挣扎都终归平静。
当他睁眼时,又是那位至高无上的前朝末裔,如今争霸天下的君主——宸帝。
“继续追,没有孤的谕令,杀无赦!”从今以后,他会将过往的一切埋葬,沿着那条既定的路向前迈进,谁都无法阻拦!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陌隐顾不得自己早已深受内创的身体,而是怀抱着历悠然头也不回地朝西面奔去,那个娆姬拼死传回的,能救历悠然性命的圣地。
她的毒早已深入腑脏,药石无灵,时至今日,也唯有那处圣地方可解这方死局。
有他在,定不会让她有事。
三日前,当陌隐终于在副手傅寒的帮助下摆脱困局,只身来到攸都华京时,一切却已成定局,历悠然身陷囹圄,生死不明。
陌隐首先找上了吴茂行,他相信她的眼光,吴茂行不会背叛她。
果然,吴茂行被他从狱中救出后便想出了一出声东击西、围魏救赵的妙计,可前提是历悠然必须成功从紫宸宫出来,活着出来。
于是接下来,陌隐安排好了一切。
他找上了沧云,由沧云负责,成功向宫内转运了火药,而那些火药就埋在宸宫的侧后方。
机会从来都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今日在历悠然与君沐宸决裂的一刻,当陌隐得到宫中的传信后,就知道时机来了。
他在宫门西角门外拦下了不顾一切想要拼死救出自家公主历悠然的舜英一行,由他们负责引燃预埋的火药。
无论是火烧也好,引雷也罢,他们都需要将含元殿引燃,盗取宸帝的令牌,方得以护送历悠然成功离开这处满布陷阱的滔天牢狱,他们要穿行的分明是一整个国度,那么出关腰牌必须到手,而最重要的是,宸帝的玉牌上印刻着解毒的方法,这是救下历悠然的唯一途径,因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陌隐甚至动用了娆姬。
娆姬她从来都不是魔宫老宫主的人,而是他陌隐安插的暗线,这是一颗埋藏最深的棋子,而当决定启用时,就已然注定是“废棋”的结局。
他们的身上从初始就种下了蛊毒,就算没有君沐宸的斩尽杀绝,在娆姬身份暴露后,也注定命不久矣。
许多年前,当他们还是稚龄幼子时,就已然许下了祈愿天下太平的心愿,乱世之中,谁人不渴望生活在和平祥和的国度中,安度一生。
这世上有些事,是值得用性命守护的,而他们早已有了这份觉悟,飞蛾扑火,在所不惜。
三个时辰前,君沐宸在含元殿失火后就意识到此乃调虎离山之计,以他的身手抓住舜英再容易不过。
可最终死的却是映蔚。
面对凛冽的寒锋,映蔚丝毫不曾犹豫,他飞奔而来护住了舜英,却将自己暴露在屠刀之下。
火光明灭中,君沐宸神色难辨。
“杀。”他面无表情地下令,在君沐宸的世界里,除了他想要的,其他的都无足轻重。
除了她,没有什么是不能够牺牲的,没有什么是不能够放弃的。
他为她,早已背弃了整个世界。
华京都城的城门下,他清晰地听到了她痛不欲生的呐喊,刻骨铭心,历历在目。
恨吗?
那就好好记恨下去,永远都不要忘记。
他宁愿她恨他,也好过将他们的曾经统统忘却,这世上凭什么只有他一人痛不欲生,他痛,她理应陪他一起。
咫尺天涯。
再见时,他宁愿她恨他。
深深的记恨他。
…………
在重重追兵的围堵下,陌隐拥住半昏迷的历悠然,步伐踉跄地狼狈逃窜。
华京的西边正是栖霞山。
陌隐和历悠然两人已被一众宇卫围剿至栖霞山边的望月崖。
当历悠然再次迷蒙着清醒时,二人已被逼至绝境。
她的身前是拼死厮杀虎狼之军的陌隐。
她的身后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
传言,望月崖上能看见世间最鲜红的朝阳,日出如火,潋滟无双。
而今,虽非朝阳,可夕阳中的暮色同样令人心动非常。
看着身前几无一处好肉、伤痕漫布的陌隐,历悠然竟察觉到一丝几不可见的恐惧。
为何所有为她的人都不得善终!
以陌隐魔宫少主的超然实力,若非自己的拖累,大可以潇洒离去,又怎会身陷囹圄,被困顿至此,死生不得!
够了。
已经够了。
历悠然惨笑着,一步一步后退。
或许,此生不过一场幻梦,她想要醒来,再不拖累任何人。
历悠然万念俱灰,陡然间,仰躺着,有如折翼的雀鸟向后寂静坠落。
当陌隐回身时,只看到那人面带笑容,如释重负地向下跌落。
“悠然!”陌隐低吼着,飞身而下,在最后一刻,紧紧地抓住了已经坠下望月崖的她。
臂膀负伤的他,一手牢牢拽住历悠然纤细的手腕,扣住望月崖怪石嶙峋的绝壁,任崖壁上陡如利刃的尖锐石锋无声割破自己的手掌,与此同时,早已血肉模糊隐露白骨的指节死死地扣住绝壁上凸起的石峰。
二人身体的重量,再加上黏稠血液的润滑,令陌隐早已超负荷的指骨爆出道道猩红的血痕,更何况,在这片断崖间,早已力竭的他们竟无法调动半点气力,只能用最基本的体能和意志,与生死作战。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不公的角力。
暮色夕阳中,透过霞光,历悠然仰头,望着紧抓自己的手腕试图将自己抛上崖顶以便她脱离困境的陌隐,历悠然不由急红了眼眶。
她知道望月崖崖顶那帮围攻自己的宇卫在陌隐跃下山崖的瞬间就被他统统歼灭,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瞬陌隐宛如困兽般嘶吼的哀嚎刹那间迸发的毁天灭地的气势,在跌落崖顶的最后一刻,她看见的是漫山的血光,还有他向她冲来血流不止的漫目绝望。
千钧一发之际,陌隐拉住了她,却也和她一起于望月崖山顶坠落,跌入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幽暗深渊。
而此时此刻,也是他在拼命拉着自己攀附在一片凸起的石壁间,可是早已脱力的困局,还有从他臂膀上不住流下的鲜血,一点一点,加速了她早已注定的坠落。
这一次,死神再也不肯放手,而是想要死死地拽住他们,想要将他们彻底吞噬在这片深不可见的深渊。
——滴答——!
鲜红的血珠顺着锐利的石锋滴落在她的面颊,那是他紧抠锐石的指骨流落的血红。
历悠然咬唇,轻喝道:“放手!”
她从来都没想过要让陌隐为自己陪葬。
望月崖,千仞绝,飞鸟寂,人踪灭。
从栖霞山上的望月崖跌落,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华京城众人皆知的事实。而他们彼此不过是数面之缘,似乎永远处于交战的对立面,她何德何能,又怎值得他以命相救!
历悠然谨慎地扭动胳膊,小心挣扎,她希望他松手,与此同时,却也防备着太过激烈的动作会让他一同坠落谷底。
此时,粘稠发烫的鲜血无疑是天然的润滑剂,在她的挣扎下,陌隐几乎拉不稳她不住扭动的手腕。他咬牙,这一刻,陌隐分明能够感受到扣在石壁上的指节正在一点一点地下滑。
“陌隐,放手!”历悠然心急道,再这样下去,他们俩个都会死!
陌隐低头凝视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似乎放下了什么,他开口:“好。”然而沙哑的声音却分明在这一刻坚定了什么,他说:“我放手。”
历悠然还未扬起的唇角,在下一瞬彻底僵住,尚未来得及放松下的心跳转瞬迸跃飞起。
只因他的确放手了,然而放开的却是攀住石锋的那只血迹斑驳隐现白骨的指节。
原来,在语落的前一刻,陌隐就已经作出了选择,这一次,他选择和她一起,直面生死。
他已经不想再经历一次同样的梦魇,那种近在咫尺却无法救援的无力感,这辈子他都不想再品尝第二次!
栖霞峰下,望月崖间,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吹散二人纷飞的发丝,纠缠,环绕。
“陌隐!!!”历悠然在他放手之际惊怒道,却在下一瞬就被他一把拥住。
他紧紧地拥住她,与她一起坠落未知的深渊。
四目相接中,耳边有风呼啸着坠落,她却分明穿透了面具,在他清澈的瞳孔中看出了那人隐含的话语,他说:这一次,我们生死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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