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水湾的人们在锄过一茬地后,又投入了水库建设中,七月十五定旱涝,八月十五定收成。人们赶着要在山雨来临前把水库修好,否则,一场暴雨山洪过后,除了留下一滩淤泥什么都不会留下。

    一九七七年七月初,上峪乡中学迎来了人数最多的一次高考预考,理工类是语数政加物理化学、文科类是语数政加历史地理。那个年代,政治课是重中之重,每日清晨,总能从学校的各个角落听到学生背书的声音。一二三日学生们统一坐班车从公社出发去偏关县城参加持续三天的预考。叶培芸大方的拿出十块钱递给苏云,告诉他考试期间要吃点有营养的。那时候的学生水平差,教学质量更差。三天过后成绩出来,送到县里复审,然后七八九日就可以参加省里的大学录取考试。

    一天后成绩出来了,全校高年级当中,只有两个分数够县里的复审资格。一个是叶润成,一个是苏云。好歹他俩也算是亲戚,两人相约着用剩下的钱照了单人相,买了些小红旗本本,还有些手帕,并且在上面签名写些祝福的话然后跟班上的同学们交换着。毕业了,大家就要各奔东西了,往后回村还是远走各凭本事。七月五日这天下午,全校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毕业会。

    往常都是老校长喋喋不休的老生常谈,可是今天却是高年级组的师给大家开,大家都正坐着等着这位年轻老师的发言。

    “同学们,你们知道读书是为了什么吗?”师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站在台子上,看上去是那么的意气风发。见同学们不答话随即回头在后面的大字报板上写下一行字:知识改变命运,学习成就未来。

    “回去看看你们的父母亲,他们辛不辛苦,他们勤不勤劳,那么为啥我们的生活是这个样子呢?百年屈辱丧权辱国啊,国之不存民将安附?新中国的诞生是何其的艰难,有多少的仁人志士不惜抛头颅洒热血,才换来了今天的和平,这个世界上有好多事,有大有小,总要有人去做,可能今天我们做的好事,千百年后就变成了坏事,今天做的坏事,千百年后又成了好事,但只要记住一条,不违背自己的良心,不辱没了祖宗。假如有天打仗了,让我们去堵抢眼子那又如何,我们的祖辈们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我记得有个叫张载的人说过一段非常好的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今天我把这句话送给大家。希望这可以作为你们一生的追求。不管将来你们是农民、工人、老师、医生还是别的,你们都是新中国的奠基人,你们苦了,你们的孩子们就可以在这地基上盖起万丈高楼睥睨寰宇,你们安逸舒服了,你们的孩子们可能要重蹈满清的灾难流离失所。眼下我们确实有各种各样的困难,但是那些比起我们祖辈的困难又算得了什么?同学们,今从以后你们就要投身火热的新中国建设浪潮之中,那里有更为广阔的天地让你们大展身手,请你们务必昂首挺胸,坦坦荡荡的做一个真正的新中国主人!你们,就是新中国的栋梁!”

    台下掌声雷动,不苟言辞的师,第一次让这片贫瘠土地上的娃娃们刮目相看。他湿着眼眶,挥挥手走下台去。这时,老校长走上台来宣布道:师因工作需要,下学年就调回省里工作了。大家掌声欢送一下。顿时台下炸了锅,只听有人说道,师是高材生,因为家里的问题下放到我们这穷乡僻壤来的,在这里确实是埋没了人家。

    这天夜里学校里灯火通明,好多同学都在收拾着包裹。响水湾村的几个男女少年坐在一起做着以后的打算。除了叶润成,苏云其他人都是一片茫然,都说先回家看看,先帮衬着家里把光景搞好再说。贺凤英攥着苏云给的手帕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粗心的苏云一点都没察觉,大家散伙的时候,凤英偷偷的塞给苏云一个白面馒头,却被旁边的润成看的一清二楚。回到窑洞,苏云无比兴奋的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幻想着自己将来的种种美好,有山有水,有房有田,有电视有自行车,还有凤英妹子……

    可惜世事无常,造化弄人。一九七七年的七月六日,是苏云一辈子都难以磨灭的伤痛。他在窑洞里翻着书本准备着明天的省考,看着建民、国良、银龙都在收拾包裹准备回响水湾,心里一半的不舍一半的自豪。快晌午的时候,窑里就剩他跟润成,都是在等着下午做车去县里参加明天省里的统考。这时师进来把他叫了出去,面色凝重。

    “师,什么事?”苏云急问道。师也没搭话,径直把他带到校长屋里“老校长,你跟孩子说吧。”老校长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止住了,赶忙改口道:“孩子,坐。”苏云只得坐下来,心中忐忑不安。老校长来回踱着步子,猛的停下来叹口气道:“孩子,你明天的统考取消了。”

    “为啥?那润成也取消了?”苏云着急的站起来道。

    “他没事,是你爷爷的事,你过来看看这个。”老校长指着桌子上的两张纸。

    苏云走过去,一瞬间就全明白了。泪水瞬间涌了上来,哆嗦着嘴唇跌坐在地上呜咽道:“我爷爷……我爷爷……我连他长甚样子都不知道啊……”

    师过去把他扶起来,老校长拍拍他身上的土道“这是县里的决定。”

    苏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叫着冲出屋外,跑到院子里的洗衣池里拼命的用水拍打着自己的脑袋,眼睛血红,像一头愤怒的小狮子盯着池子里自己的倒影。师跟过来用力把他转过来狠狠的扇了他一巴掌“你干什么?”苏云抱着老师放声大哭起来,想着自己辛勤的父母,自己早早出去挖煤的大哥,还有自己无数个起早贪黑的日子,无数个灯下苦读的日子,心酸与不甘瞬间填满了整个心房。

    “往后日子还长,但你不能荒废了学业,记住了吗?”老师笃定的眼神盯着他说道。“这两年国家要有大动作,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你听懂了没?”苏云木木的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过了良久,缓缓说道:“老师,我没事了。”然后掉头走向了宿舍窑洞。正巧此时送考的班车来了,润成背着包从他跟前走过,他顿了一下头也没回,润成喊了他好几声他都没应,远处的老校长挥了挥手,班车拐个弯绝尘而去。从此,两人的命运走向了不同的轨道。

    他就这样靠着炕上的墙抱着膝盖整整坐了一下午,老师送过来的饭一口也没吃。晚些时候,师把他心爱的小录音机拿过来送他,他说什么也不要,硬是让老师塞到了手里。万分嘱咐道:记得别荒废学业,老师明天也要回省城了,以后保重。说着拍了拍他肩膀出了窑洞。

    苏云就这么整整坐了一晚,天蒙蒙亮的时候,一声鸡鸣把他从恍惚中惊醒。穿衣、下地、背起包裹从学校大门走了出来,回头看了一眼曾经呆过的宿舍,叹口气,向响水湾走去。

    村里修的水库在羊泉子沟南边的一处洼地,这样修好以后就可以等山雨来的时候把大沟里的水引到水库里,同时人们大多数缺水的良田都在火烧洼与羊泉子沟之间。说是水库其实就是个小水坝,现在只是用石头圈起了个雏形,毕竟地里庄稼还没有收完,要等秋天以后农闲的那段日子才能大干,要赶在上冻之前修好也是件不小的工程。

    快晌午的时候,每家的女人都提前回家做饭,男人们牵着牲口去饮水,割草料。这个时候的野草鲜嫩多汁。不知谁家的牲口惊了,一口气撒欢到了大沟对面的山上,7月份豌豆开始成熟,牲口们像是有灵性一般总能找到最先成熟的豌豆地。这是上好的干料,一般都是冬天了煮熟给牲口吃。大人们后面跟着再把牲口牵回来,这牲口惊了千万不能硬追,会闹出人命的。

    苏云晌午到家,父母都明白了怎么回事,定定的不说话。反倒是苏云开口道:“下午跟着大家去收豌豆去,也能算半个工分。”当日下午苏云跟着李建国、李建民兄弟去收豌豆,李建国大他们俩四岁,已经是庄稼汉里的好把式,年轻有力气干活雷厉风行,虽说苏云跟建民都是农家孩子,但是还是不太熟练,干不久手里的镰刀就不听使唤了,建国笑道:手里有力气干活才行,你们这像号脉似的,哪能干得出活来。这豌豆杆都干了,你们这样干豌豆都落地里了。建民埋怨道:又不是给自己干,你看别的组哪有我们干得快,你就是缺心眼。说着讨好的笑道:哥你的枪借我耍耍呗。我去打点野味。上次你炖的兔子可是香了。要知道,那时候禁枪不严,而且每个村里乡里大队上都有民兵组织,像建民、苏云这般大的孩子都是摸过枪的。不行,近了人多眼杂,远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不忙的时候我都跑白羊岭那里去呢。建国正色道。苏云也掺和着道:那就等人们收工回去我们再去。本都是年纪相仿的后生,听这么一说建国想想道:那行,回去可不能乱跟别人说。说着抓紧把手里的活干完,留着一小部分三个人磨洋工起来。

    山上日头西下就,村里母鸡归窝。人们陆陆续续赶着牲口驮着豌豆杆,拉回村东头的打谷场里。最后一组是乔木匠和李贵他们,索性建国就让老爹他们帮忙把牲口赶回去。临走的时候,建民从驴背上薅下一大把豌豆杆。李贵一边往回走一边小声道:机灵点。

    建民把豌豆藏到地里的一处小坑里,找块石头轻轻压住。建国把枪收拾好道:走,进山。

    两人一边走一边打量着建国手里的枪,无比的羡慕。建国得意道:这是1921年阎老西在太原兵工厂试生产的汉阳造。虽说现在膛线磨得差不多了,可是打的准哩。到我这里一共100发子弹,是打一颗少一颗。说着,让苏云跟建民到前面看看他的子弹带。这子弹带洗的都发白了,左侧是打过的空弹壳,右边是没用过的,建国用中指从右侧弹带底部一顶,一颗金灿灿的子弹冒出了头。装好子弹三人摸索着前行,忽然呼啦啦一群野鸡从林子了飞了起来,“呯、呯、呯”三枪过后,由远及近听到噗通噗通三声响,建民撒丫子跑了出去,苏云弯腰在捡地上的弹壳,这弹壳滚滚发烫,他撩起衣襟左右手来回倒腾着也跟着跑了出去,后面的建国像个凯旋的将军缓缓跟在后面。

    “哥,你瞧。”说着建民把三只野鸡拎了回来。三人于是掉头三步并两步往刚刚的豌豆地里赶。建国说:老猎人总是打地上跑的,天上飞的。不能打不动的。苏云问道这有啥讲究吗?建国道:一个是健康,二是不动的要么有病跑不动,要么是带崽的,一个是留给其他动物,一个是让它们繁衍。建民点点头道:是蛮有道理的啊。

    三人把野鸡洗剥干净,一个去找野香料,一个把火点了起来,不一会儿噼里啪啦的爆豆声,加上烤野鸡的香味弥漫起来。三人把最大的一只分了吃,把地上的烧豌豆也捡着吃了个干净。剩下两只,建国用树叶子包好一只递给苏云,叫他回去给他爹妈。然后把火堆掩盖起来,最后把鸡骨头带走。三人吃饱喝足往家赶,路过一个大石盘的时候,三人见上面还有未干的雨水,于是过去吹开上面的杂草与羊粪蛋喝了起来。山里人从不在乎这些,可能是有老天爷保佑吧。

    回到家里,苏云把怀里的野鸡掏了出来,家人们正打算睡觉,顿时被这香味馋的精神起来。父母亲好久都没尝过荤腥了,两个妹妹也是吃的满手油,日升子连那些能嚼碎的骨头也一并吃掉了。边吃边聊,小妹说道:要是咱也有枪就能天天吃到肉咧。

    可能让一个人忘掉烦恼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他对另一个新事物感兴趣,苏云就是这样。这以后干活总是跟着李家兄弟。几天后,村里来了个赶村的老铁匠,正是大王庄的刘乐海。现在是农忙季节,他抽空赶着牲口驮着家伙什,走村窜户修补镰刀,镐头、头、菜刀、洋盆等农家铁器。背上背着一把双筒猎枪很是扎眼。铁锤敲打到铁砧上溅起的铁星子,像烟花一样绚烂,苏云抢着给老铁匠拉那个厚重的鸡毛风箱,心里好像有了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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