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老话说世上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你还年轻,哪怕学个木匠也行。”母亲死活不同意让苏云去学铁匠。可是苏云铁了心要去,谁劝都不好使。父亲苏日升蹲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吧嗒吧嗒抽烟,一句话也没有。
我们从小到大的认知里,有相当大一部分,来自于我们老祖宗的谚语俗语。世上三苦,撑船打铁磨豆腐。撑船:船行风浪间,随时都有翻船丧命的危险,更不要说遇到歹人的时候;打铁:日夜在火炉旁忍受炎热,活着就如入炼狱,而且是力气活,老来一身病。卖豆腐:三更睡五更起,做驴子的工作,得仅能糊口的小钱,手要经常水里泡着,冬天更是满手生疮。
可是谁又能明白,苏云此时只是想找个理由,麻痹一下自己,只有把自己搞的狠劳累,就不会想那些得不到求未果的东西。就好比生老病死一样,为啥要在生死之间加老病呢,其实是老天爷悲悯众生,如果没有老病,那人死的时候会是多么的留恋与不甘,亲人们又会平添多少的悲伤。
日升子抽完两锅烟后进屋了,盯着坐在炕沿的苏云厉声问道:“你想清楚了?”说着掰开他的手道:“你这细皮嫩肉的,能行?”
“能行。”苏云马上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那明天早点起。”日升子道,旁边的培芸生气的踢了他一脚,日升子使个眼色。培芸就去给儿子收拾包裹去了。晚上趟炕上,日升子才道:娃大了,咱不能硬着来,这打铁的营生一般人干不了,估计没几天他就得回来,到时候跟乔木匠说说学个木匠也不赖。
第二天,父子俩天一亮就出发了,山路不好走父子俩还是走了一个时辰,此时日头悬在半空很是毒辣,于是就在东头的老井边上歇一会,顺便讨口水喝。大王庄整体地势平坦,好多人家都箍起了新窑,一派欣欣向荣的光景。村里富裕了,大队上就添了一辆拖拉机,父子俩老远就听见拖拉机的轰隆声由远到近传了过来。余家老大余正雄看到他俩老远就打招呼,问他俩去哪,听说是去铁匠家,二话不说就把苏云的包裹扔到了拖拉机的后车斗里,原来这铁匠家在村里的西北头,这余正雄刚刚把打完豌豆的杆子,拉到村里里的草料场。回来空车正好遇到了他俩,为了显摆当然得把他们俩拉上了。日升子第一次坐这拖拉机,一个劲的夸好东西好东西。
到了铁匠家,一阵寒暄,说明了来意后,铁匠皱着眉道:不是我不收,是我怕你家娃吃不了这个苦。日升子把铁匠拉到门外道:老伙计,好歹咱俩也是一条沟沟里的人。说实话我也不想让娃干这个,你看现在的年轻后生有学这个的没?我是硬不过啊。铁匠瞬间就明白了道:这样吧,平时跟着我下地,干手艺活的时候在叫他帮忙打个下手,你说咋样。日升子笑道:下地干活我没意见,干手艺活一定要让他知道手艺活的难处。铁匠媳妇从屋里出来拾柴笑骂道:两个老狐狸算计小娃娃。然后三人笑着一起进屋了。这就算是说妥了,往后苏云就住铁匠家了。
“师傅,师娘。”苏云正要磕头,被铁匠拦住了“有人的时候可以这么叫,在家叫叔婶子就行。”日升子掏出两张5元大钱,放到铁匠手里。铁匠说啥也不要,日升子道:这是规矩。铁匠按不住只好收下。铁匠要留日升子吃饭,日升子推说后晌还有活干,也就不再挽留。
日升子别了铁匠家,大踏步往家赶,忽然听到有人喊他,转过头来一看原来是余正雄他爹于占海。多年的老相与,少时一起放过羊赶过牲口。于是一番寒暄后,占海硬拉着日升子到他家吃饭。走进院子,两间崭新的窑洞映入眼帘,他家长子正雄道:叔,屋里热,咱家一直在院子里的石碾盘上吃饭哩,正好还有棵杏树可以遮凉。日升子忖道:真是好光景哩。
话不絮烦,吃过饭后占海送日升子出来,边走边道:要不咱结个亲家咋样?日升子笑道:你家这光景还愁找不到媳妇了?占海道:这得看家风咧,再说我家正雄跟你家娟儿以前还是一个班的学生哩。上次你家闺女来大王庄驼水,一群后生在那起哄,最后还是我家大小子给帮忙装的牲口。你说她咋不让别人帮哩?日升子心底顿时敞亮起来,不过还是正色道:这得娃愿意才行,咱只能给出个意见。
占山笑道:等收秋完了,我找老铁匠去你家提亲去。苏日升也笑道;娃看对眼了,咱还能拆散不成?
话说这苏云来了铁匠家好几天了也不见铁匠干手艺活。每日只是跟着下地干活,半后晌就叫他回去给牲口割草。这几日公社在这里放电影,几乎一个大队的人都来了,好不热闹。苦恼归苦恼,可是年轻人一热闹起来就忘了烦恼。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可是他等的人还是没有出现。
打谷场里人山人海,吃过饭后苏云就跟着铁匠的两个儿子奔过去了,他就站在打谷场入口的石狮子傍边,看到了母亲两个妹妹,以及响水湾的男女老少。一番叮嘱母亲跟妹妹们拿着小板凳也进去了,边上的余家老大也跟着进去了,良久才看到他要等的人:贺凤英。
凤英也远远的看到了他,两人笑笑找个边上坐了下来。发电机一响,队里的干部就拿着高音喇叭开始讲话,一是讲国家形势,二是讲某某大队的人不听话犯了什么事。下面的人根本等不及哄闹闹的等他们扯完,然后才能听到放映员比较标准的普通话,然后众人就开始安静了起来。
忽然,苏云从兜里抓出一把炒豌豆要塞到凤英手里,凤英刚要伸手,又红着脸推开了。苏云着急道:这是偷偷从打谷场里薅下来的,你尝尝,多香。随即往自己嘴里塞了几颗。凤英红着脸笑骂道:你个讨吃货,这东西吃了会放屁,你是想让我出丑哩?!
可能那个时代的人的感情就是这么的简单淳朴,多一分显得做作,少一分显得虚伪。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可能就是一火车也讲不完的情话。
一九七七年的庄稼长得特好,润成的省考没有过,也回村帮忙收庄稼。他也喜欢秀英,整日里凑在身边,没少挨贺胜军的骂。不过那时候的农村人比较传统,倒也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事。红杆杆绿叶叶开的白花花,这天下午村里都在忙着收荞麦,润成跟着贺家也在地里忙活着,快收完的时候,忽然贺银龙哭着腔一边往地里跑一边大喊道“爹啊,快去村里看看玉龙吧,快被人打死了。”说着把给众人取得水扔到地里。
贺胜军扔下家伙什,往村里跑去,后面的贺老三瘸着腿也蹦跶着往村里赶。支书大院里,人头攒动。远远的听到李建民跟贺金龙吵道:你家磨洋工,出工不出力,大家伙早收完回来了,你还在这狗叫啥?走进来才看到他家玉龙被捆着坐下碾盘上。急道“咋回事,咋还把娃娃给捆上了。说,谁打你了。”其实根本没有银龙说的那么玄乎,他只是被李贵给踢了一脚。边上叶正清怒道:“先问问你娃做啥好事了。”
“说,干啥事了。”贺胜军急道。他家玉龙不吭气,于是他举轻若重的踢了娃一脚,大吼道“快说,不说老子今天打死你。”
“偷……偷……吃了几个胡萝卜。”玉龙哆哆嗦嗦的道。
“几个?那是几个?半亩地都让你糟蹋了。”边上的李贵怒气冲冲的叫道。“你娃给村里放羊,吃点胡萝卜也没人说啥,可你娃为了挑大的,把半亩地的萝卜拔起来又插回去了!全是手指粗细的,那还能活球成了?这不是糟蹋是甚?”李贵生气的用烟锅敲着院子里的石板。
“那跟你有球关系了,你咋还打人了?”边上的金龙骂道。
“咋没关系,那是公家的东西,又不是你贺家的,想咋掰扯咋掰扯?”边上的李建国吼道。
“支书,你说咋办?”贺三仁不温不火的问道。
“你儿是生产队长,他说咋办就咋办。”叶正清正色道。
“扣我家20个工分。行不?”贺胜军阴阳怪气道。
“我看行。”叶正清没好气的说道。
“那你可得记好了。”
“记好了。”
贺胜军帮玉龙解开绳子,一个大脚就踢了下去骂道:赶紧往家死。然后他家老小也在后面跟着,只听贺三仁嘀咕道:罚也罚了,就莫要再打娃了。只听后面李贵喊道:回去好好教育下,可不敢再出来害人了。
这叶正清是大队的支书,也是村里的会计,还兼着三个村子的老师,说话是有分量的,并且他是脱产的。而这贺胜军是村里的生产小队长,不脱产,也得下地干活挣工分。这年国庆刚过,地里的庄稼还没彻底收完,县里就展开了兴修水利大会战动员会,这个时候是抢收时节,万一下大雨,或者上冻了,好好的粮食就坏地里了。说是冬季会战,其实占了大半个十月份,可是那个年代讲究一个早字,早计划,早安排,早落实、早评比、早总结。这就是当时一切工作的指导思路。
县里的动员会刚一过,各公社就迅速组织贯彻落实。往往上面讲的越来复杂越抽象,到下面就越简单越具体。到了各村里,无非就是要粮要人。公社的任务是修建响水湾水库。这大王庄、小王庄都得来人,但是现在这个节骨眼跟各村要壮劳力是很难的,基本选来的都是二十来岁的后生,苏家的苏云、李家的建国、建民,贺家的金龙、银龙,叶家的润成、国成,大王庄的余家兄弟、小王庄的白家兄弟等共计三十来人。叶支书把各路人马,准确的说是各路人驴,集中到村东头的打谷场上开了个简单的会。顺便把李满屯、贺三仁也请到了场,他们是村里的老人,由他们带着孩子们去干活,也有个计较。
“现在兵齐了,缺一个带头的,我觉着这个带队的,得是个有威信,能干活的。当然你们也是有工分的,跟大人们一样。”“有没有自告奋勇的?”众人不吭声。“那我就点了啊。”叶正清回头看了看二老,大声道:“李建国你来!”
边上的满屯老汉得意的捋着胡子,不吭声。而他旁边的贺三仁却有些灰头土脸悻悻道:“这有咱没咱一个样,咱先回了。”他走后,满屯老汉赶紧说道:“娃娃们,干活注意安全。这是组织上考验你们的时候。”说罢站起身来跟叶正清道:“娃娃们大了,他们自个有计较,咱也回了。”说罢撵着贺老三的屁股,微笑着往家里晃悠。
“建国你上来讲两句,看看有啥困难,有啥需要支援的,村里给你解决。”叶正清道。
建国心里清楚这不是个好差事,但事已至此,也只能说点漂亮话借坡下驴。
于是清清嗓子上台道:“当年我爹打印度佬的时候,师部开动员大会师长喊道:‘对面的山,谁家的?’‘中国的!’‘山上的一根草,一棵树,谁家的?’‘中国的!’‘好小子们,现在跟我冲到山上去,哪怕就剩一个人,也给我钉到山头上!’何等的豪迈,何等的雄壮。后来经过一番血战,他们收复了大片的国土。我爹也因伤复员,可他跟组织上提过任何条件吗?没有!还不是跟村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为社会主义添砖加瓦。想想那时候的困难,看看现在这点困难算个啥,假如有一天需要我们上战场,我们能不能像他们一样,一往无前,奋勇杀敌……大家说,我们年轻人在组织需要我们的时候,有什么理由跳出来讲理由、讲条件、讲困难?要我说那就一句话:排除万难,万众一心,争取最终的胜利!”
台下的年轻人听了群情激奋,个个争先。所有人仿佛都看到了水库建成的样子:碧水蓝天,五谷丰登。就这样,李建国带着三十来个后生,投入到了轰轰烈烈的兴修水利大会战之中。
直到十月底,一声惊雷唤醒神州大地,新中国的发展踏上了一条一往无前的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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