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庭院中那棵桂花树的年轮,又增加了两圈。
晏云棠也长到了七岁。
这一年,中秋刚过,桂花树开花了。整日整夜,唐母院中的正屋厢房,皆满室飘香,馥郁不散。一日,唐母在花香的陶冶下,心情大好,便吩咐钟妈妈:“这几日屋子里就不必焚香了,这桂花一开,那香气真是抵得过十炉香了。”
说着,又让人取一只竹笸箩,从树上摘下满满一笸箩桂花,对钟妈妈说道:“你拣出一小碟来,晚间让小厨房做了桂花糕来给棠儿吃。对了,多做点,她那两个小丫头也是馋嘴的,嗯。。我们几个老家伙也可以跟着吃一两块。”
钟妈妈笑着点头应承,手脚麻利地拣出了一碟桂花,着人送往小厨房。唐母唤人把晏云棠叫到跟前,指着竹笸箩里剩下的那些桂花,对她说道:“我们去你舅母那边转转,顺便把这些桂花给她们送过去。”
晏云棠“唉唉”地答应着,抓了一小撮桂花在手中,一面吸着香气,一面随着唐母前往目的地。
不多时,祖孙二人来到了王丽笈的院中。只见家仆们忙得热火朝天,正把各处厢房书房的格子窗,往窗框上安装。唐母刚出现在院子门口,任妈妈一眼看见,忙不迭地进屋通报,转瞬间,王丽笈袅娜多姿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正屋门口。她一边往外迎,一边远远地朗声问道:“母亲,天气渐凉,您院里的窗子可都装上了?”
唐母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着,回道:“刚入秋就装好了。前几日中秋,你见我装的早,还拿了句什么玩笑话,来打趣说我也太怕冷了,呵呵。想是你平日事儿多,不记得了。”
王丽笈说惯了有口无心的场面话,因为没有打心里过,自然就记不住,经常同一句话要问个两三遍。旁人习惯了,也都不跟她计较,王丽笈自觉都是小事,也全然不在意。
她笑着把唐母迎到正屋内的榻上坐下,晏云棠则挨着唐母,在其脚边的圆木小墩上就坐。唐母见屋内摆了一地的捧盒和小箱笼,便问道:“你这是在忙什么呢?”
王丽笈先把女使端来的一盏茶,捧给唐母,然后自己入了座,才回道:“前日,我听我娘家哥哥提起,说是朝廷竟然派了个大儒,一位姓孔的夫子,来我们王家族塾里掌塾。据闻孔夫子之前还曾在太学里训课,想必学识渊博,博古通今呢!所以,我想着素日我哥哥往族塾里捐了不少钱,我们瀚哥儿又刚好到了上学的年纪,就烦哥哥给我要来一个名额,等到下个月入冬之后,瀚哥儿就可以去上学了。”
解释完,王丽笈又点了点摆在地上的那些物件儿,继续说道:“我才和任妈妈在这里看着下人们,打点了一些文房用物和束脩六礼,准备明日带着瀚哥儿,亲自去拜访孔夫子。”
唐母微笑着点头,对王丽笈的用心,大加赞赏了几句,直夸得她眉开眼笑。唐母瞧她心情不错,兀自想了想,又说道:“瀚哥儿是到了上学的年纪了,几年前,我还想过在家开个家塾,让他们兄弟姊妹几个在一块儿念书。你这番打算很是稳妥,男子还是要以读书为主要。”
话到此处,唐母原本打算只说好话,可脑海里浮现出唐文瀚素日的表现,情不自禁就想出言责备几句。她收起脸上的笑意,眉间一紧,继续道:“瀚哥儿平日里是忒胡闹了点,去了学里,既能增加些文墨学问,也免得他每日在家无所事事,斗鸡走狗,玩花赏柳。不过有一件,你外甥女儿也不小了,这两年在家学了些女工针线的鸡毛蒜皮,我看她也不精于此道。倒是跟着大姐儿学着写了些字,念了几本书,也算是开过蒙了,不如,就让她跟着瀚哥儿一起去上学吧。”
唐母想让晏云棠沾光顺风,跟着唐文瀚一起去王家族塾念书,这对王丽笈来说,本不是什么大事。可王丽笈一听到唐母指责自己儿子不务正业时,心里就已经生出了几分不痛快,又不敢回嘴,便把心里的不痛快迁怒在了晏云棠读书这件事上。她不敢硬生生地回绝,只能强颜欢笑,隐晦地婉拒道:“母亲的想法自然是好的,只是那王家族塾里,青年子弟众多,好像没听说有姑娘家在里面上学的。棠儿一个女娃娃进去,怕是有诸多不便吧。”
唐母听完,不以为意。她好像是已有打算似的,不待多想,便反驳道:“有何不便?现今读书识字的女子多了去了,只要我们自己不觉得不便,旁人随他去说。虽说女子不能考科举,但只有读了书,才能明白那些圣贤的道理。我让棠儿去念书,并没有什么别的想头,只求她将来嫁了人,也能在别人家里,做个知晓事理的娘子。”
王丽笈一言不发。唐母顿了顿,接着道:“你方才说的也都在理。不过,其实也不妨事,我们可以让棠丫头作个男儿装扮,学里头都是些小孩子家家,凭他们,也看不出什么。”
唐母此时毫不避讳地为晏云棠作出考虑,与先前毫不避讳地指责唐文瀚,在王丽笈眼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愈加不爽,冷着脸嘟哝了一句:“我才麻烦了哥哥,这会子又要去麻烦他,怎么好意思呢。。”
唐母听她这句推辞,与她历来的作风不符,又见她脸色不对了,便停住了自己的话头。唐母细想一下,约莫猜到了是刚才自己的那番好意,大概被王丽笈当成了对唐文瀚的不待见。
唐母先是附和着王丽笈的话,说了一番如何为难她、如何麻烦她的话,又奉承了几句她如何有能力、如何疼爱外甥女的话。最后,唐母坦然一笑,道:“棠儿的拜师礼,我今晚就着人准备好。王家族里那起人,哪个不是长了双富贵眼睛,晚上我再封二十两银子,封上两份,连同我们瀚哥儿的那份,也由我来备好。明日你带着两份儿礼,去拜见了夫子,只说瀚哥儿还有个小一岁的弟弟,也想一起跟着念书就好了。”
王丽笈一路听下来,内心经历了起起伏伏,见唐母说的如此头头是道,必然是已经做定了打算的。王丽笈心里的怨被唐母抚平之后,自然也不愿意违拗唐母的意思,末了,连连称好。
这时,一直默默旁听的晏云棠,笑盈盈地瞅着王丽笈,开口问道:“舅母,那大姐姐跟我们一同去吗?”
王丽笈“呵呵”两声,皮笑肉不笑地回道:“你大姐姐一个姑娘家,她年纪大了,不方便去。比不得你,她就是作个男孩儿装扮,看着也不像啊。”
晏云棠对这话无从反驳,可心里不免失落。她暗暗遗憾:大姐姐平时那么爱读书,又那么聪明,可怜她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家捣鼓了。
于是,翌日一早,王丽笈带着唐文瀚和两份厚礼,两封银钱,登门拜访了孔夫子,送上了拜师礼,然后又去麻烦自己哥哥,给晏云棠也要来一个入学的名额。王丽笈一番奔前走后,不仅在唐母跟前落了好,又在晏怀珉夫妇处也卖了个人情,还得了唐少谦的赞美,于是暗暗庆幸自己没有因为一时意气而回绝了唐母,一时之间那是志也满,意也得。
一个月后,初入冬。
才到卯时三刻,晏云棠便被吴妈妈催着起了床,她在心里怨声载道,任由女使们给她穿衣裳的同时,还继续闭着眼睛贪睡。等梳洗穿戴完毕,吴妈妈把她拉到铜镜前,她瞄了一眼,睡意瞬间去了大半,再瞄上一眼,她不能自抑地“咯咯”笑起来。
经过一番刻意的乔装,铜镜里映出的分明是个长相清秀的男童,七岁的她,胸部又未曾发育,众人左瞧右瞧,如何都看不出眼前的她是个姑娘。包括晏云棠在内,屋里的人,个个都在笑,都觉得十分新鲜有趣。唐母走进来,见了晏云棠,也不由分说地“哈哈”大笑起来,道:“嗯,我这外孙,长得可真俊俏。来,快让外祖母好好瞧瞧。”
晏云棠照着唐母的意思,展开双臂,在她面前来来回回转了两个圈。
唐母笑哈哈地欣赏着晏云棠的乔装,又问旁人:“书笔文物都包好了吗?”
“回老太太,都包好了。”夏蝉忙回道。
“给姑娘的手炉也都准备好了。我又让流萤带了一件鹤氅备着,姑娘在学里坐久了,若觉得冷了,也可以添置。”吴妈妈有条不紊地接过话。
正说着,从外边走进来一个书童打扮的小子,众人先是一愣,再仔细看看,竟然是流萤。于是,还未平息的卧房内,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唐母埋头仔细想了想,又吩咐身旁的钟妈妈:“你去把我们屋里的末茶装一小罐,给姑娘带上,我怕学里的那些粗茶,她喝不惯。”
钟妈妈应声而去。唐母又给晏云棠好好整理了一下衣裳,祖孙二人一起用过早饭,最后由流萤陪着晏云棠前往王丽笈的院子,等着唐文瀚一道出发去上学。
王家族塾离唐宅不过五六里之遥,可兄妹俩才上车一小会,就依次受到马车摇摇晃晃的影响,先是晏云棠趴在流萤肩上呼呼大睡过去,再是唐文瀚背靠车厢也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等下了马车,二人还未从梦境中完全抽离,迷蒙茫然,一路肩并肩走到学堂里,在两张并排的书桌前,挨着坐下。
刚坐下,困意席卷了晏云棠的小脑袋,让她对周遭丝毫提不起兴趣,一把趴在桌上,片刻都不愿耽误,继续睡起来。一旁的唐文瀚倒是对新环境新人物产生了好奇心,正观望着,他面前突然出现一张脸。定睛一看,原来是赵琰。
赵琰一屁股在唐文瀚前座的蒲团上坐下,他神情里透露着惊喜,咧嘴笑道:“二叔,你也来了!”
唐文瀚早先已经听他母亲提起过,说李家孙子李炎也在王家族塾里上学,因此,他对赵琰的出现丝毫不感到惊讶。唐文瀚想着,刚来到陌生的学堂,有个熟面孔在是件好事,还能有利于他打入内部。于是,他乐呵呵地同赵琰攀谈起来。
正聊着,赵琰注意到了一旁正在酣睡的晏云棠。一眼望去,他只觉得似曾相识,于是,又瞥了第二眼,第三眼,接着,干脆明目张胆地盯着晏云棠的脸不动了。半晌,他出其不意地猛然嚷道:“我就说怎么这般眼熟!这不是三姑姑嘛!”
唐文瀚被他嚷的一惊,立马出腿踢了赵琰一脚,还不忘将嗓门压低,才出言制止道:“快别嚷嚷,小心给旁人听到了!”
见赵琰一脸大惑不解,唐文瀚神秘一笑,先卖了一回关子,吊起了赵琰的胃口之后,才决定见好就收,在他的殷殷追问下,把王丽笈转述给自己的,关于唐母让晏云棠乔装打扮上学的事,在赵琰面前学了一遍。赵琰听完,惊叹还有此等有趣之事,他玩心顿起,正想把晏云棠叫醒,逗一逗她,此时,孔夫子走进了屋内。
只见这孔夫子年逾花甲,头上戴着一方高桶东坡巾,露出的鬓角已然是苍苍白发。孔夫子虽瘦骨嶙峋,但是依旧龙马精神,一开口,更是容光焕发:“为师听闻,诸位此前入学时,年纪各有不同,那想必所学,也是皆有差异。即日起,除我每日定下的功课以外,无论长幼,每人每日诵一经,写字二百。”
晏云棠被唐文瀚叫醒之后,本来还处于懵然中,孔夫子的话入了她的耳,使得她如沐寒风,瞬间清醒,同时还瑟瑟发抖。她本来以为上了学堂,以后就不用每天跟着唐文与练字,此刻听孔夫子规定以后每日要写二百字,于脑海中幻想出几幅自己挑灯写字的画面,她整个人犹如被热水淋过的菜叶,无精又打采。
“另外,每日辰时,准时点卯,迟到的学生,就吃了戒尺再入座。为师会根据诸位的平均水平,从《孝经》开始教,让在座的诸位先学学,为人子之道。学过的呢,就耐着性子再学一遍,正所谓温故而知新。再者,以后每月朔望两日,我会考查诸位的学业进展。”
正说着,两个迟到的学生就出现在了门口,让众人即刻便有了机会,得以验证孔夫子所制规章的严格与否。只见孔夫子乜斜着瞅了一眼那两名学生,也不问缘由,面无表情地将二人叫到跟前,拿出戒尺,眼睛都不眨一下,奋力朝二人的掌心上,各打五下,看着他们疼得龇牙咧嘴,才许他们告了座。接下来,孔夫子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泰然自若地开始讲课。
上学的第一天,晏云棠痛改恶习,被迫早起,一时无法适应,体内的各项运作都未跟上节奏,加之又接到了孔夫子关于写字和考试的噩耗,一整天浑浑噩噩。好不容易挨到了下学,晏云棠心不在焉地望着流萤,流萤则帮着她在收拾书本笔砚,见这主仆二人慢慢吞吞,唐文瀚小孩子心性,催了两句,不见起色,便没了耐心,先一步离开了学堂。
晏云棠没精打采地垂着头,双眼直直地盯着地面,一路走着,一路听着一旁的流萤,叽叽喳喳地讲述着学堂如何新鲜如何有趣。晏云棠心想:你又不用写字,也不用考试,当然觉得这学堂妙趣横生了。
正想着,脚下的去路蓦地被人挡住,晏云棠还没来得及抬头看,就听见流萤叫了句“李公子”。跟着,赵琰那双扑棱着长睫毛的黑眸子,就出现在了晏云棠的视线内。晏云棠猛然被吓一跳,往后一退,退在了流萤身上,把流萤手里的书箱撞翻在地,顿时,书全部撒了出来。
流萤咋咋呼呼地“哎呀”一声,赶紧蹲下身捡书。赵琰见状,自知鲁莽,也忙示意长海帮着捡。赵琰捡起一本书,用手拍拍粘在封面的尘土,然后双手捧着,递给晏云棠,抱歉道:“三姑姑,侄儿惊扰到你了。”
晏云棠惊魂甫定,正轻轻拍着胸脯舒缓情绪。见赵琰的笑容里透着玩世不恭,瞪了他一眼,不领情地说道:“谁是你三姑姑?没得在这乱叫。”
赵琰听了,一脸玩味地望着她,道:“怎的是我乱叫?明明是三姑姑先乱来。”
晏云棠不解其意,却也不打算询问,白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去。
赵琰见状,忙把书递给流萤,大步流星地跟上晏云棠。他边走边说:“姑姑别生气,我就是开个玩笑。话说,上个月我表叔公升了官儿,在家置了酒席,我见你家人都来了,你怎么没来?”
晏云棠脚下的步子依旧不停,只是侧头望了赵琰一眼,问道:“什么表叔公?”
“就是你舅母的娘家哥哥,王守才。”
“哦。。”晏云棠若有所思地回应一声。她一直被赵琰和王丽笈这些人家的亲戚关系,搞得一头雾水,到现在仍然尚未理清那些复杂的辈分。有时,看着和她一般大甚至比她小的人,辈分能够比她矮一大截,甚至还有某个儿子比她都大的人,管她叫姨奶奶的,又有时她却要管一个垂髫小儿叫叔叔,诸如此类。所以日常见了人,她能不主动开口,就不主动开口,通常都是等着唐母或吴妈妈等人教她怎么称呼人,没人教的时候,她就跟着唐文瀚等平辈一通乱喊,为此还闹过不少笑话。
显然,晏云棠的那一声“哦”,并没有满足赵琰。望着赵琰那一脸的探询,晏云棠只得回道:“我大姐姐都没去,我去做什么?”
此时,流萤和长海已经跟了上来。流萤听晏云棠的回答甚是潦草敷衍,自己接过话,回道:“那日老太太倒是想带我家姑娘去,但是大娘子要大姑娘留在家帮忙理账目,还说姑娘家没必要总去赴这些应酬场合,就该安守本分在家待着。我家姑娘听了那些话,也就不想出门了,还正好能给大姑娘作个伴。”
赵琰听了,点点头。想了想,他又对着晏云棠发出了邀请:“以后我家有宴请,你尽管跟着你外祖母来,我祖母和我父亲,向来不曾说过什么女子要拘在家里的话。你放心来,到时候我带你玩些新鲜有趣的。”
他的神情中是满满的真挚,说话的语气又丝毫不做作,晏云棠喜欢他说的这番话,这才给了他一个会心的笑容,应和了一声,“嗯”。
一行人刚走到门口,唐文瀚远远地看见了,忙打起帘子,在马车上招手。晏云棠跟赵琰道了别,然后疾走上前,上了马车,各自回家。
从此,晏云棠日日早起上学,一向贪睡的她,实乃苦不堪言。唐文瀚也是个贪懒的,两兄妹一起上学,十天里总有个三四天,都是迟到挨戒尺的。对此,孔夫子也不多言,迟到了照打,打完继续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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