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毕,赵琰四下里一观望,发现自己和长海此刻用以藏身的假山石,不止一块,而是零零散散分布在后园各处,统共约莫有几十块,大小不一,形制大到能藏身的,不在少数。借着这些假山石,他若将路线规划得当,便可以一路畅行无阻地靠近胡氏卧房。
匆匆一盘算,他迈开步子就往外冲。眨眼的功夫,已经躲到了另一块假山石后头。
对于赵琰的雷厉风行,长海来不及作出反应,等到眼见着他与自己相隔数米了,长海才意识到,赵琰已经在将他那句“我得去救她”付诸实施了。长海心焦如焚,一颗心陡然悬到了嗓子眼上,生怕他出事。
长海不及多想,火速跟了过去,在赵琰继续开启下一步动作之前,又劝又哄:“殿下,别冲动!这样,您先逃出去,去屋后的山包上躲着。我身手比您好,一个人行动也更利索,我去救老太太!”
“不行!火势马上就要蔓延到外祖母屋里了,而且,那伙贼人还在,你独自前往不仅危险,救下外祖母的几率也更小。”
赵琰的想法是主仆二人一同前往,长海的想法是,力保赵琰的安危,自己只身前往。
“殿下!那伙贼人的目标就是您,您好不容易逃出来了,这时候再过去,那不是羊入虎口吗?!听我的,殿下先逃出去,去后面那座山包上等着!他们未必会留心老太太,这边说不定没有人,我会赶在火势冲过来之前,把老太太救出来的!”长海力劝。
赵琰说什么也不愿独自先逃,长海苦口婆心地继续劝说,二人僵持不下之际,不远处又出现两个黑影,看其前进的方向,似乎是朝着他们而来。情势万般紧迫,长海一把跪在赵琰面前,双目含着泪光,慷慨地保证着自己一定会救出胡氏,又殷切地恳求赵琰要惜命。
赵琰见他这个样子,又见那两个黑影愈走愈近,顿时也变得犹疑不定,委决不下。在假山石的掩护下,长海起身推了赵琰一把,赵琰无奈,只得顺势翻出墙外。长海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面前,自己迅速一闪,飞速夺步到另一块假山石之后。
那两个黑影果然是冲着赵琰和长海方才藏身之处而来的,大概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当然,此刻他们已经扑了个空。
赵琰翻出去以后,并没有立刻走远。他先是贴在围墙根上,胸腔里“咚咚咚”地静不下来,想了一回,决定翻回院子里。双手已经扒在墙垣上,又忽地意识到,此时隔着围墙,也不知游走在后园的那四个黑影身在何处,更不知是否有更多的贼人涌到了后园,他担心自己贸然翻过去,若生出乱子,反而添乱。万般无奈之际,他只得按照长海的话,沿着一条小径往山包上跑,一口气跑到山顶,寻了两块巨石,躲在巨石背后,面朝着李宅趴下。
他眼睁睁地看着山下院子里的火势,愈来愈大,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只能将全部的希望寄托在长海身上。
大概是怕出现漏网之鱼,后园的贼人越来越多,超出了长海和赵琰的预期。为了避开来自四面八方的黑影,长海举步维艰,一路上蹑手蹑脚,贴着山墙根,从一块假山石背后,移动到另一块假山石背后。在这险象环生的后园里,长海既要不断寻找无人的落脚之地,又要时刻警备着迫近的人影。长海想着人命关天,尽管内心已经急如热锅之蚁,可脚下的步伐却始终走不快。
因此,耗费了许久的功夫,长海才终于来到了距赵琰卧房不远处的胡氏正屋外。
无奈,天不遂人愿,屋漏又遭连夜雨。今夜朔风骤起,加之冬日里本来就天干物燥,火势焮天铄地,胃口极大,才吞没了赵琰的卧房,随即又马不停蹄地将血盆大口对准了胡氏的住处。
此刻,胡氏的卧房已经遭受了池鱼之殃,献身于熊熊大火之中。长海颓然地望着已经被火焰吃透的胡氏卧房,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角泛起了泪花。他明白,眼前这样的局势,胡氏应该已经不幸罹难了。他只恨自己手脚还是太慢。
长海眼角的泪花,泛成了两颗热泪,悲怆地落了下来。他对着胡氏的房门,在黑暗中跪下,给胡氏叩了个头,然后寻了个安全的角落,扒住墙垣,双臂卯足了劲儿,往上一攀,一起一落,转眼之间,已经翻到了墙外。
长海找到一条山路,从山脚一气跑到了山顶,寻觅了半天,才找到赵琰。长海自愧失信,自疚无能,二话不说,垂首屈膝,对着赵琰跪了下去。
长海这般举止,面上又是掩饰不住的颓丧和愧悔,加之胡氏又未随同而来,赵琰立刻就明白了。
赵琰脑内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发出了无声的巨响。
他自悔独自先逃,自愧没有翻回院子里,自疚是他连累了胡氏。
内心五味陈杂,百感交集。
半晌,他转身朝向山下的那一片火光,重重地跪倒在地。他将双手插入草里,死命地抓进泥土中,咬着牙,怆然恸哭。直哭到额上的青筋,根根暴起。长海闻之见之,也再次泪涌,从赵琰身后将其双肩抱住。主仆二人哭的撕心裂肺,哀恸着胡氏之死。
哭了许久许久,赵琰才稳住了情绪。他将手里抓出的两把枯草,往远处狠狠一掷,把双眼的泪水用手背使劲一抹,对着已然葬身火海的胡氏,磕了三个响头。赵琰望着漫天的火焰,一字一顿,字字珠玑地说道:“外祖母,琰儿连累您了!孙儿有愧于您!外祖母,有生之年,孙儿一定会为您老人家,报仇雪恨!”
又对着火光,留恋了片刻,他才叫上长海,愤然离去。
当晚已过了亥时,李延吉还在酒楼和人议事。望火楼内举起了两面旗帜,当失火之处传开之后,有相熟的人找到李延吉,向他报了他家中失火的消息。李延吉大惊失色,忙不迭地往家中赶去。
李延吉离自家宅院尚且相距百米远,就已见到了后院火光冲天。他嘴里不停地催促着马车夫,马车夫则不停地用手中的鞭子催促着马匹。及至到了宅子门首处,马车还未停稳,李延吉就火急火燎地跳下了车,慌忙赶至后院。
此时早已有城内潜火队的潜火兵们,提着大大小小的水桶、驾着云梯、拿着火叉子、铁锚等等一应灭火设备,正有条不紊地在救火。李延吉见火势已然到了这样的地步,几近绝望,望着胡氏和赵琰的屋子,在火光中站立,呆若木鸡。
直到翌日清晨,大小火苗才都被渐次扑灭。整理过后,潜火队的人来报,只清理出胡氏主屋内的一具尸体,李延吉听后,先是对胡氏之死痛哭流涕一番,随后又往依旧冒着黑烟和余热的赵琰卧房内,确认过这断壁残垣中果真没有尸体之后,心里又稍微得到了一些安慰。
可当潜火队报出走水缘由后,李延吉又担心起来,他害怕赵琰和长海并非有幸逃过一劫,而是遭贼人掳走了。可细想之后,他又意识到,以赵琰的身份,结合其先前遇害的经历来看,贼人的目的只是彻底地索命,断然不会存在将赵琰掳走以作要挟的可能性。于是,他料定赵琰和长海是逃出去了,便着人暗暗打听二人的下落,又用银钱封住了潜火队一干人等的口,让他们对外只说搜出了三具尸体。为保万无一失,还让家仆置备了三具棺木,设了灵堂,将名义上给赵琰的一具空棺,并置在胡氏的棺椁旁边。
同时,李家失火的消息在杭州城内传遍。晏云棠吃过早饭,正准备去学塾,有小厮来报唐母李家失火的消息。
唐母大惊,问道:“什么?怎么会无缘无故走水呢?火势。。竟还蔓延地这么大?。。那屋子烧了倒是小事,你可曾听说,李家人。。是否都无恙?”
唐家家仆都清楚唐李两家的情谊,听到唐母这么问,那小厮低了头,答道:“听闻,李家老太太,李家孙子和孙子的贴身小厮,都在火灾中不幸丧身了。”
唐母倒吸一口凉气,跌坐在榻上。晏云棠对这突如其来的祸事,感到不可置信,她暗自祈祷要么是小厮听错了,要么是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总之,她此刻只想速速去李家探个究竟。
她正准备开口求唐母带她前往李宅,只听唐母吩咐钟妈妈,道:“快,我们现在去一趟李家。”
晏云棠见状,忙拉住唐母,毅然决然地说道:“外祖母,我也要去!”
唐母低头瞅了瞅她,又摸了摸她的头,想着自己与胡氏有情有义,晏云棠自然也与赵琰有情有义,遂不待多想就点头答应了。
片晌,唐母和晏云棠就驱车来到了李宅门口。刚进入院子,就见李延吉泪眼婆娑地迎了出来。唐母也迎上去,眼中泪花点点,一把握住李延吉的双手,悲道:“孩子,你母亲和炎哥儿。。。。”
李延吉听了,面容更加痛苦,一边摇头一边说:“姨奶奶,请去前厅说话吧。”
晏云棠挣脱了唐母的手,独自往后院跑去。唐母理解她此刻的心情,便也不去制止,只是叮嘱钟妈妈和流萤夏蝉跟着她。
来到后院,只见整排屋子都已不见了火光,所有的格子窗和木门都被烧得焦黑,掉落在地上,远远看去,这些遭过大火的屋子,仿佛一个个的骷髅头,满是黑魆魆的洞眼。屋子主体虽在,但是木墙窗隔都已被烧得黢黑,屋内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房梁残骸,家具陈设也已经变为废墟,此时还升着缕缕黑烟。头尾的两间屋子被潜火队用工具都拆散了,想必是为了阻断火势,怕大火再继续蔓延到其他屋子。
晏云棠见着眼前这样的情景,不得不相信传闻所说的,赵琰和胡氏等人都在火灾中殒命了。想起赵琰素来对自己的好,晏云棠站在空地上,悲从中来,旁若无人地放声大哭起来。流萤和夏蝉见了,也跟着啜泣。钟妈妈眼角噙泪,安慰着三个孩子。
唐母殷殷安抚了李延吉一番。她想着胡氏走了,李家没了主事的主母,便主动向李延吉伸出援手,帮李家料理后事。
此后,晏云棠每日跟着唐母在李家,唐母忙着丧葬事宜,晏云棠则整日待在灵堂,一径发着愣。
晏云棠想着:生死。。远没有我想的那么遥不可及。一死一生,都是朝夕就能发生的事情。这李炎。。不过十二岁,人生的路还那么长,什么都没体验到就死了,哎,胡氏那么和善的人,也就这么突然没了。
晏云棠越想越伤心,越想越落寞。
葬礼结束以后,日子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由于人们忌讳谈论生死,所以有关胡氏和赵琰的罹难,众人都是三缄其口。其次,不知是人们害怕触及伤心事,还是人情实在淡薄,有关胡氏其人,赵琰其事,都鲜少被人提起。
晏云棠觉得,大家好像都在慢慢淡忘他们。她感到失望,又感到理解,既然旁人都不提,她也便不再提。只是每每在心里回想起他们时,她心里总是禁不住泛出酸涩。
经此一事,她更加坚定了要好好惜命的想法,不仅要珍惜自己的小命,更要珍惜唐母的性命。所以,在没有赵琰给她带来欢声笑语的日子里,她开始在家研究养生妙方。
胡氏安葬入土后的第十日,李延吉检阅过施工图纸,跟掌墨大匠商议好修缮后院一干事宜后,来到卧房更换衣衫,准备出门办事。
他刚进入卧房,忽地,从门后钻出两个人影,把他唬了一大跳。
近来惊吓连连,李延吉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不止,等到他耳边响起一声“舅舅”,他才克制住慌乱,定睛一看。他舒了口气,随后,又赶紧把房门关上,急忙问道:“我每日派人暗中打听你们的下落,一直无果,你们藏到哪去了?!”
赵琰见他这般急切,先安抚一句“舅舅稍安勿躁”,随后解释道:“那日我和长海逃出去之后,想来城里马上会传的沸沸扬扬,贼人也可能尚暗藏在城内,我们只得出了城,赶往城郊鸡鸣寺,寺里方丈与外祖母相熟,便收留我们住下。隔天长海又进城打听,说是传闻都在说李家祖孙皆在火灾中丧身了,我便猜到应该是舅舅您安排的,因此我们也不便再露面。外祖母出殡那日,我一路在后面远远跟着,等到夜深人静,才去外祖母坟前烧了纸,磕了头。”
说到胡氏,李延吉,赵琰和长海三人,都不禁又红了双眼,糊了视线。
李延吉叹了口气,既是安慰自己,又是安慰赵琰,出言表明,人死不能复生,如今赵琰还活着,对他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安慰。互相缅怀一阵之后,李延吉又关切地问道:“琰儿现下如何打算?”
“我想过了,杭州终究是不能待了,我打算跟长海回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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