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
小厨房内,厨娘将一只现杀的乌鸡处理干净后,此时正将其按在砧板上,麻溜地剁着小块。厨房外,晏云棠坐在一只圆木小板凳上,双手支腮,耐心等着。
这奇怪的一幕,是由于唐母担心晏云棠年纪小,用刀会伤了自己,加之晏云棠虽然是个好吃的,但是却发着一颗不杀生的慈悲心,所以,切肉这种事,她是如何都不愿意干的。当然,她目前还没有上升到不吃肉的高度,日常总是以“吃吃三净肉,问题不大”,聊以自我安慰。
厨娘把晏云棠所需的食材都切好备好之后,报告一声,就乐得自去找其他的婆子们说闲话去了。
晏云棠的养生大计,可不是说着玩玩的。
她进了厨房,细点今日煲汤要用到的食材,仔细一数,还缺了党参,便大声唤流萤去她房内取。片晌过后,流萤和夏蝉各自手捧两个小屉,走进了厨房。流萤抱怨道:“姑娘,你那卧房都快变成生药铺了,别人家姑娘的闺房都是花香熏香,就我们姑娘房里,成天都是一股子药味儿!熏得我们身上也都是药味儿了!”
夏蝉接着道:“姑娘,我们俩愚笨,跟着您与这些中药处了些时日了,可还是没分清党参是哪一样。。所以。。我们只能把这几样长得像的都拿来了。您瞅瞅。”
晏云棠看时,发现两个丫头把红参、党参、小人参和高丽参都拿过来了,她耐着性子一样一样地又教了一遍。两个丫头听完,连珠带炮似的问出一长串问题,最后夏蝉又问出一句“今日为何不用人参煲汤呢?”,流萤接着问一句“是我们吃不起吗?”,把晏云棠逗乐了,直笑得前仰后合。末了,她才解释道:“人参太热,偶尔用用还行,我还小,怕虚不受补,外祖母吃多了也容易上火。但是党参性温,可以常用。”
说完,晏云棠又问:“上次白伯伯送来的天麻还有吗”
夏蝉回道:“还有还有,白郎中说,他想着姑娘您最近用的勤,就送了好些,而且都是肥肥壮壮大头的呢!”
晏云棠听完,笑着说:“这你倒是又懂了。”
嬉闹了一回,晏云棠便开始动手炖鸡汤。忙活了近两个时辰,钟妈妈来传用午饭,晏云棠让流萤夏蝉把鸡汤端好,带到了饭厅。
唐母一边招呼晏云棠到自己面前坐下,一边笑吟吟地对着众人炫耀道:“我的乖孙又给我添菜了。”
众人一阵乐呵呵过后,唐母见桌上没有米饭,装出一脸不悦的样子,责备道:“你们是看我老了,不中用了,就连饭也不给我吃了吗?”
吴妈妈连忙解释道:“老太太,瞧您这话说的!还不都是前日您嘴馋,多喝了两碗姑娘做的四物鸡汤,结果这两日都在闹肚子。”
吴妈妈说完,拿过唐母的饭碗开始盛小米粥,与此同时,晏云棠已经盛好小半碗鸡汤,捧给唐母,也假意嗔怪道:“外祖母又调皮了!不是怪我,就是冤枉钟妈妈和吴妈妈。您先喝点汤暖暖胃,待会儿再吃点养胃的小米粥。”
“你们瞧瞧,她倒是做起好人来了。”唐母一面笑,一面接过鸡汤。刚喝了一口,唐母又看似不经意地问道:“棠儿,玩笑归玩笑,可外祖母昨日跟你说的,却不是闹着玩儿的,你可曾。。”
“外祖母,汤的味道如何?棠儿可是费了好些心思呢!”晏云棠想都不想,出言打断唐母,试图转移话题。
“嗯,味道很好。”唐母十分给面子,可话音刚落,就再一次试探性地问道:“昨日跟你说的。。”
晏云棠再次打断,看似是在邀功,其实不过是想用长篇大论来岔开话题,道:“今日汤里用的这些党参啊、当归啊、黄芪啊,都是棠儿拿小刷子,里里外外慢慢刷干净的,那些有根根须须的,我也都没马虎。哦,还有薏米仁,泡了一夜,口感肯定又软又糯。嗯。。对,还有白莲子,多半都是挑了莲心的,知道您怕苦。不过呢,我也放了几颗没去莲心的,莲心虽苦,但是清心去热,吃了。。”
“莲心虽苦,吃了却有好处,外祖母昨日跟你说的事,也是一样的道理。我们吃过午饭,还是去一趟晏家吧。”唐母也不等晏云棠把话说完,就半路截住了话头。
晏云棠见唐母这回不依不饶,知道是躲不过了。她心里装满了不情愿,眼泪瞬间盈满了眼眶,吸了吸鼻子,垂下头,断拒道:“外祖母,我不想去!今日不想去,明日不想去,往后也不想去!外孙女儿就想和您待在一起!”
唐母哽咽,劝道:“棠儿也说了,你是我的外孙女,平日里你叫我外祖母,我们终究隔着一个‘外’字。论情论理,都没有外孙女跟着外祖母过一辈子的道理。”
“外祖母又如何?在我心里,您就是我在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您若不喜欢这个‘外’字,从此我就改口叫您祖母。”
唐母纵然有千般不舍,万般不愿,可是她依旧坚持苦劝:“胡闹!祖母就是祖母,外祖母就是外祖母,岂有混叫的理儿?棠儿还小,没有想过那些长远的事,还不懂得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今日,外祖母就给你好好说道说道。无论你是继续留在我身边,还是回晏家,再过几年,等你大了,男媒女妁,你终究是要嫁人的。虽说我朝鼓励发展商业,唐家目前境况也好,但是,商户出身的女子如何跟官门女子相比?况且如今你父亲升了朝奉大夫,那是五品的京官,你跟着晏家去了汴京,日后要什么样的好人家没有?”
晏云棠把头摇成拨浪鼓,恳切道:“我不要好人家!我可以不嫁人!我只要陪着外祖母就够了!我若离了外祖母,谁来关心您?舅舅惧内,舅母彪悍,姨母满心满眼只有她官人,都靠不住的。。棠儿说这些话固然是不敬,但。。外祖母,您就让我留下吧!”
唐母长叹一声,依旧不松口,道:“在唐家,如今我还是做得了主的,我虽指望不上他们如何对我嘘寒问暖,但是也不受他们的辖制。我养了你八年,你是个越养越亲的孩子,这八年来,有你承欢膝下,知疼着热,我比什么时候都高兴。你内秀聪颖,从小话就比别的孩子说得利索,道理也比别的孩子懂得多,怎么这一回,脑子就转不过弯来了呢?看着你一日日长高,我也一日日变老,外祖母唯一的念想,就是你日后能找个好人家,那时就算外祖母不在了,也有人能护你一世安稳了。”
晏云棠听到那句“就算外祖母不在了”,喉头又是一阵哽塞,稍缓了缓,才说道:“这世上有谁能护谁一世,人人都是削尖了心,小心翼翼地活着,能自保安稳就不错了。况且,外祖母疼我至此,如今都不要我了,何况是旁人。”
唐母见她年幼,竟说出这样的话,又纳罕又担忧,拉过她的手抚摩着,说:“又说胡话!外祖母何时不要你了?外祖母只是希望你能想明白,回到晏家,你日后能挣上更好的前途。跟着外祖母,终究不是个长理。”
好说歹说,唐母始终不改口,显然是已经做定了打算。晏云棠想着唐母素日对她的疼爱,不知不觉,热泪不止。唐母眼瞅着她这个样子,本来就心疼不舍,于是,也忍不住哭起来,泪眼婆娑地把她拉到身边,祖孙二人相拥而泣。
唐母涕泗横流,安慰道:“棠儿不哭,乖。别怕,你只管放心去,你亲生的父母在那,只要他们不薄待你,你的日子就不会难过。若万一有人欺负你了,你只管通知外祖母,外祖母抄了家伙,立马赶到汴京去给你撑腰!”
晏云棠听完,更加伤心了,一面自己哭,一面用手帕给唐母拭泪。唐母又哄道:“外祖母自有打算,你就先去汴京做个哨兵,探探路,等你把汴京好吃的好玩儿的都摸透了,外祖母就去找你,让你带着我玩,你说好不好?”
晏云棠见唐母不顾自己伤心,还一味地安慰她,虽有万千离愁别绪,也慢慢缓了过来。又相拥啜泣了一会儿,祖孙二人渐渐收了泪,勉强把饭吃完。然后,一个心里不情愿,另一个心里和面上都不情愿,结伴前往晏家。
刚到晏宅门口,下了马车,唐母见她一副无精打采的颓丧样,正了正色,将她那只握在自己掌心的小手捏了捏,鼓舞道:“打起精神来,等会儿我们还有场仗要打呐!”
晏母和晏怀珉夫妇正坐在前厅说话,见唐母来了,晏怀珉夫妇忙将其迎进屋内,挨着晏母在榻的另一边坐下。
唐宜将晏云棠拉到自己身旁的椅子上坐下,脸上有万分歉疚,对唐母说道:“许是下人们都在打点上京的行装,竟也没留个人在门口看着,就这么让母亲您自个儿进来了,真是不像个样子!”
唐宜说话的时候,晏云棠瞥见榻中的案几上,放着一卷绫锦告身。她抓周的时候曾见过这玩意儿,此刻不免将情绪都发泄在这卷告身头上,对着它狠狠瞪了一眼。
唐母笑着摆摆手,大度地回道:“这算得上什么大事。老马识途,我这把老骨头又不是第一次来,还能不认识路吗?”
晏母在一旁笑嘻嘻地搭起腔:“就是就是,都是老亲家了,熟门熟路的,什么像样不像样,没那么多规矩。”
唐宜脸色不悦,正想回怼,唐母见着她的势头,怕她又吃亏,赶紧笑呵呵地接过话:“亲母所言极是,都是一家人,大可不必拘着那些虚礼。”
晏母得了唐母的附和,更加把客气话当成了真话,心满意足地狂点几个头。脸上神气活现,问道:“亲母今日来,想必是听说我儿子升官了,特地来祝贺的吧?”
常人很难做到像晏母这般,大张旗鼓地夸口显摆,但是唐母已经对她这样的一贯作风习以为常,并不往心里去。唐母依旧不改笑颜,顺着她的意思,回道:“正是,贺礼都已经带过来了,我们刚到前厅,廊下的女使婆子们就接下了。一会儿亲母去过目过目。”
晏母笑的花枝乱颤,笑容在她脸上激荡出的笑纹,简直可以用沟壑纵横来形容。每一条皱纹都可以看见“得意”二字。
可得意归得意,晏母一听到“贺礼”二字,依旧掩饰不了骨子里的那股爱占小便宜的谄媚之气。她“咯咯”笑着,曲意道:“哎哟!这。。这又让亲母破费了!您总是那么大方!嘿嘿,真是多谢,多谢。”
唐母对此付诸一笑,晏母则继续侃侃而谈。
唐宜刚平复下去的不满,瞬间又冒出来了,她想着:迎我母亲的人,一个都没有,接我母亲礼的人,倒是排排等着。
她正想开口怒怼,一抬眼,目光与唐母递过来的眼色不期而遇。唐母示意她闭嘴忍耐,唐宜从鼻孔内喷出两股热气,心不甘情不愿地把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回去。
一直静坐不语的晏怀珉,想着:岳母平日若无事,从不会贸然过来,今日想必是有话要说。抱着这样的想法,晏怀珉绞尽脑汁地想了一圈,也没拿准唐母此行是何意,他不忍看着晏母再继续滔滔不绝地出洋相,于是起身给唐母作了一揖,问道:“岳母大人今日前来,是否有话相告?”
唐母正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开口时机,见晏怀珉主动问,立刻顺势答道:“嗯,我今日来,确实有事同你们商量。”
“岳母大人有话请讲。”晏怀珉毕恭毕敬。
“棠丫头跟在我身边,我替你们养了八年,锦衣玉食,悉心教导,如今也有个大家闺秀的样子了。当初我把她抱了去,既是为她着想,更是为你们着想,如今,孩子大了,你们一家不日就要进京,我也该把她还给你们了。”
晏怀珉本来也是有这个打算的,只是还未寻到时机向晏母提出,此刻听唐母当众开了口,满嘴附和道:“我们夫妇十分感激岳母大人,对棠儿多年来的操心和付出。小婿近来也在想着,一家人都去了汴京,剩下棠儿独自留在杭州,实在于心不安。那,这两日我们就过去接她吧。”
谁知晏母鼻内一哼,把桌子一拍,嚷道:“接她?这是怎么说?!这怎么行!我说了多少遍,你们转过背就忘了?!当初能留下她,也是你们保证了不让她留在家里。。”
话还没说完,晏母一眼瞥到晏云棠正冷冷地盯着自己,心里莫名竟生出一丝害怕,瞬间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唐宜起先听了唐母和晏怀珉的对话,内心暗喜。多年以来,一年中也不过逢着四时八节,她才能见上晏云棠一面,哪个做母亲的,不想自己的儿女都在身边?只是无奈她在晏家做不了主。如今见自己母亲开了口,唐宜恨不得马上就能成真。内心刚激动起来,晏母又蹦出一席话,如冷雨般淋在了她身上。
唐宜心里的激动未减半分,只是前一刻是喜悦,此刻是满腔愤懑,她也嚷道:“婆母怎么就揪着不放呐!棠儿难道不是您的亲孙女吗?!我母亲替我们养了七八年,养的金尊玉贵,爱如珍宝,如今她愿意还给我们,那是母亲豁达!是塔尖上的功德!婆母不仅不知感恩,竟还提那些陈年旧话!”
唐宜胸脯起起伏伏,喘着粗气。晏母挨了指责,脸色十分难看,正准备反攻,晏怀珉抢在前头,对着唐宜,假意训斥道:“无理!你怎么这样跟母亲说话?!还有没有儿媳的样子了?”
唐宜正在气头上,哪里能分辩出晏怀珉是好意为她,只觉得他们母子合伙欺负她,一时气得坐不住,起身走到晏怀珉面前,质问道:“究竟是谁无理?!官人前几日是怎么跟我说的?你不是说你也有这个打算,要把我们棠儿接回晏家吗?哦,原来官人的耳朵竟是棉花做的!婆母说什么便是什么,才听了两句话,你就派起我的不是了吗?”
晏怀珉为难地看了唐母一眼,唐母则无奈地瞅了唐宜一眼,摇头又叹气。
唐母望向晏母,问道:“亲母,这八年来,可曾出现过谣言所说的妖邪鬼魅之事?据我所知,一桩也没有吧?反倒是,前前后后,您两个儿子,得官的得官,升官的升官,晏家不是越过越好了吗?所以,龙凤明明就是祥瑞之兆。既是如此,亲母又何必再逼着怀珉夫妇俩,和他们的亲生骨肉两地分离呢?”
一番话有理有据,晏母无法反驳,只当唐母和她的话都不存在。
晏母从榻上跳起,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晏怀珉夫妇嚷道:“行啊!你们夫妻俩夜里躺在一个被窝里说悄悄话,背着我把什么都早早地商量好了,那现在就别在我这老乞婆面前演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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