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大一场雨啊。

    刚刚还是晴天,镇上的孩子还在放风筝。

    忽然就变了天。

    红色的风筝被豆大的雨点打进泥土,像死去的红蝴蝶。

    梁金絮背着捡来的干柴,沿着长长的山路往回跑。

    这时山间升起了白雾,按照梁金絮以往的经验,这时候乱跑是很危险的,于是他凭借记忆,找到

    了最近的一个山洞。

    掀起外面一堆堆的藤条,梁金絮一脚没踩稳被绊了一跤,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摔得是四仰八叉。

    朦朦胧胧间,梁金絮依稀看见一直细白的手垂在面前,是那种好像死人一样的白。

    梁金絮吓了一跳,从地上爬起来,手脚并用的退了好几步。

    隔了一段距离,梁金絮才敢看过去,却并没有看见想象中的画面,那里只有一个干柴一样瘦削的女子,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只能堪堪蔽体,但胸口还在微弱的起伏。

    是个活人。

    但如果不救,应该马上就死了吧。

    梁金絮心中不忍,从自己怀里拿出早上剩下的半张烙饼放到小姑娘的嘴边。

    虚弱到极致的小姑娘明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但还是撑着强烈的求生欲用力的咬了一口烙饼。

    梁金絮见状,把姑娘扶起来,不至于卡到自己。

    心中有些心疼,听闻蜀地有饥荒,想来这小姑娘就是从那处翻山越岭的逃难过来的吧,真不容易啊。

    忽然,小姑娘咀嚼的动作一顿,梁金絮觉得有什么湿润的东西滴到了自己的手上,他低下头,才发现小姑娘竟然在哭。

    没有问为什么,梁金絮只是默默地拿袖子擦干小姑娘的泪水。

    “我会……报答你的……”

    他们最初的相遇,就像每一个俗套话本的开端。

    梁金絮也没想着让她回报,这本就是一个随意之举,他付出的也不过半张烙饼,他叹了口气,慢慢拨开小姑娘脸上的乱发。

    一双璀璨绝伦的星眼映入眼帘。

    梁金絮这才发现,小姑娘有一张分外好看的面容,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好看的人认真的模样也很好看。

    出于对美好事物的欣赏,梁金絮轻轻的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非玉。”

    外面依旧下着朦胧小雨,山洞中落满灰尘的石像眼含慈悲,深深地注视着这场风与雨的相逢,石壁上落下一滴水珠,正好落在石像的脸上。

    仿佛一滴泪。

    八年后,又是一个阴雨天。

    梨园深深,传来悠悠歌声,台上的杨贵妃步步生莲,海棠春睡醒,一颦一笑皆是风情。

    一把折扇,半掩娇颜,浓情醉酒,又岂止是醉倒了台上之人。

    花繁秾艳想容颜

    云想衣裳光璨

    新妆谁似

    可怜飞燕娇懒。

    名花国色

    笑微微常得君王看

    向春风解释春愁

    沉香亭同倚阑干

    一曲《长生殿》,如泣如诉,余音不绝,听者为之断肠。

    哪怕天上下刀子,青州名伶李非玉的场子永远座无虚席。

    就像此时,小小的戏楼挤满了乌泱泱的人,楼上楼下,上至八十老翁,下至四岁稚童,无论男女,都沉浸其中,不可自拔。

    一曲末了,众人才发觉黄昏将至,意犹未尽地陆续离开。

    喧闹的后台里,一个跛脚的中年男人穿梭其中,见过的人都要叫一声“班主”。

    这位是李非玉的亲爹李薜,也是这梨园的主人,素来行事雷厉风行。

    “李非玉去哪儿了?”

    一路来到里间,李薜没有见着女儿,心中疑惑,便对着一帮人发问。

    演唐明皇的男子站起来,他这会儿卸了妆,竟是一张分外秀美的年轻面庞,这是陈玉,也是班子里的台柱子。

    只见陈玉指了指一旁打开的窗户,说道:“她刚回来抹了把脸就跳出去了,许是又去见梁家少爷了。”

    这句话一出,李薜的脸色由红到黑,骂了一句:“这个逆子!”

    却说李非玉从窗户翻出去后,径直往自己在城中置办的宅子去了,在里面换了身衣服,记挂着与梁金絮约好的时间,一刻也不敢耽搁,就要往地方赶去。

    谁知道刚拉开门,就看见李薜那一张阴沉沉的脸。

    刚一见面,李薜就伸手打了李非玉一巴掌,喝道:“你这蹄子真不知羞,成天跟那姓梁的鬼混。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说着,李薜就拖着李非玉往外走,李非玉用力甩开李薜,恼道:“你别动我!”

    一句不重不轻的抱怨,让李薜瞬间炸了毛,他指着李非玉的鼻子说:“你再说一遍?”

    李非玉对他是积怨已久,马上就说:“再说十遍,百遍,我也还是那句话,我已经不是你女儿了。你管不着我!”

    她说的是两年前她单方面和李薜撕破脸皮,在外面自己买了宅子搬出去自立门户那件事。

    提起那件事,李薜就憋了一肚子的火,他偏执的揪住李非玉的衣襟,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养了你那么多年,哪有你想断就断的道理?你这是不忠不孝、罔顾人伦!”

    李非玉啐道:“别跟我扯什么骨肉情深,你当年怎么折腾我,怎么丢掉我的我记得一清二楚。”

    “明明那么恨我,还非得拴着我,何必呢?”李非玉在幽暗的天色中与他远远相望,神情几多不屑。

    李非玉的话让二人的回忆同时回到那些不堪的岁月。

    李薜曾是宫廷乐师,因触怒君王被流放去搭建神庙罗芳殿,偶遇年轻的巫祝,从此坠入情网。

    巫祝却在生下李非玉后难产而死,李薜从此带着李非玉在世间流浪,他憎恨着这个孩子,却又不得不保护她。

    在李非玉十岁以前,她住在李薜的竹筐里,和一帮杂物待在一起。

    李薜酗酒,喝多了后免不了拳打脚踢,还会把她锁在竹筐里从陡峭的坡上踢下去。看她摔得头破血流才觉得痛快。

    “你当时拿我卖了多少银子来着?”李非玉又问。

    李薜平静的回答:“二百两黄金。”

    李非玉笑起来:“你既然拿着卖女儿的钱发家了,就不该管我,我早在被你卖出去的时候就自由了。”

    狂风吹起女人两鬓的乱发,她那闪烁着寒光的眼睛宛如两把锋利的匕首,不怒自威,乖戾无常。

    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总是一言不发的小丫头变得锋芒毕露?

    她不再年少,不再懦弱。

    李薜在这样的目光下败下阵来,他满面颓然,还在说:“你要怎样都随你,但梁金絮绝不是什么良人,你以为他送你山盟海誓,金银珠宝就是爱吗?他和那些来戏楼里的人没什么区别,都是见色起意而已。我找巫师算过了,你和梁金絮八字不容,就算硬凑在一起也没有好下场。”

    “你不能和他在一起。”李薜又重复了一遍,还特意加重了语气。

    李非玉慢悠悠整理好自己的衣襟,嗤笑一声,也没说话,回头锁好了门,就转身走开了。

    只留下李薜站在原地,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的背影。

    李非玉孤身来到城外望春亭,此时天已经黑了彻底,远远看见望春亭里头还亮着灯,一个绿衣公子哥正在里头睡觉,几个下人在旁边守着。

    走近时,有下人认出了李非玉,赶忙走上前来迎道:“李姑娘可来了,爷都等你等得睡着了。”

    李非玉看着下人,认出这是梁金絮的书童群儿,又问:“你家公子可告诉过你为何找我来此处?”

    明明都说了这几日要他好好备考,不要来找她,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群儿却神神叨叨的对她说:“这我可不敢说,还是让公子自己跟你说吧。”

    说罢,无论李非玉怎么问,群儿都一副语焉不详的样子,李非玉越发好奇了,掀起纱帘往里面走去。

    梁金絮睡得正香,桌子上地上散落着一些纸张。

    放眼看去,上面尽是一些人像,或坐或卧,或喜或怒,全都是同一个人。

    全部都是她。

    什么人会把同一个人画上这么多遍?

    上一个那么做的,是李薜,至今,他的房内都挂着同一个女人的画像。

    那是李非玉的娘。

    也是李薜这辈子都忘不掉的女人。

    李非玉从地上拾起一张画,是她杨玉环的扮相。

    其实她并不是什么好人。

    这些年为了出头她做过许多错事。

    李非玉闭上眼睛,好像又看见那一双在大火中绝望的融化殆尽的眼睛。

    那个初见时腼腆羞赧的少年,最后执着的把她绑起来,在她面前点燃自己。

    只为了得到一个答案,不惜化作一把焦炭。

    “你不是爱我吗?李非玉,你为什么无动于衷?”

    “你不是爱我吗?”他声嘶力竭。

    彼时,李非玉面无表情,回答:“你大可不必如此。”

    “你心里有人了,对吗?”他又问了一句。

    李非玉没有回答。

    他的最后一句话李非玉还记得,他说:“这样啊,那我祝你……万事顺遂。”

    思绪又落到画上,画纸上振翅欲飞的一对蝴蝶,卧在枝头的一对孔雀,是青年那些不可说的梦境。

    李非玉的眉拧成一团。

    这就是你想和我说的?

    你也想变成一副焦骨吗?

    不,你不行,只有你不行。

    只有你不能变成他们那样!

    因为……你是特别的。

    李非玉放下纸张,转身毫不犹豫的要走,刚迈出脚步,就被扯入一个颤抖的怀抱。

    熟悉的松香传来,李非玉没有回头,也知道身后的人是谁。

    “你没有睡着。”李非玉的语气十分笃定。

    梁金絮脸上没有一点被拆穿的尴尬,他紧紧抱着李非玉,说:“我睡不着,我只要想到你,就没办法睡着。”

    无数个日日夜夜的牵肠挂肚,不能宣之于口的情意把他逼疯。

    他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不能与李非玉有牵连的原因。

    但就是无法释怀。

    “那些画,你都看了?”

    李非玉知道他说的是那几张画,便故意说:“你说的是梁祝?还是孔雀东南飞?”

    既然知道朱门对竹门没什么好下场,还来纠缠作甚?

    没想到梁金絮说:“我也仔细想过了,这些故事之所以为悲剧,不过是因为自己没几分本事。”

    “若是我考取了功名,届时在家里也有了说话的轻重,我想了想,我还是娶得了你的。”

    李非玉猛地抬头,诧异的望着说出这话的梁金絮,没想到一辈子都跟着母亲走的人竟然也会有长出反骨的一天。

    其实梁金絮与纠结了许久,他也不想违抗母亲,可又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

    如果只因为什么身份就要错过心中挚爱,那他和那个自焚而死的孙二少爷有什么区别?

    他才不是孙二那样的懦夫。

    灯下,李非玉长长的睫毛一下一下的扫着,好像在思考什么。

    她没有反对,说明还是有机会的。

    梁金絮有些兴奋,又加了一句:“你不是说过,我救了你的命,你无论如何都要报答我吗?你嫁给我,就是报答我了。”

    李非玉歪头看向他,忽然出手覆上了梁金絮的手背,轻轻的说:“你救了我的命,若是让我当你的外室,我是不介意的。”

    她的声音太媚太低,梁金絮的耳朵都被撩拨得红透了。

    谁料下一刻梁金絮就摆出一副被侮辱的表情说:“我梁金絮既然说了要娶你,怎么会让你做劳什子外室?李非玉,你不能那么糟践我的心意。”

    这下李非玉不说话了,只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梁金絮哪里会被她糊弄过去,也不服输的回看回去。

    末了,李非玉败下阵来,叹道:“你要是去了趟京城回来还看得上我这乡野之姿,我就嫁给你。”

    梁金絮笑开了花,抱紧了李非玉,得意洋洋的说:“你等我回来娶你。”

    夜还很长,此时此刻,还有另一个故事在悄然发生。

    李薜这时正跪在神龛前焚香。

    这是他持续了许多年的习惯,不论何时,每晚都要坚持为观清太子点上三根香。

    神龛里的年轻人一身金衫,腰间配着青色宝剑,笑得恣意。

    “愿吾妻龙妜平安顺遂,早日与信徒重逢。”

    一天又一天无望的许愿,只是想……再见你一眼。

    有人推门而入,李薜猛地回头,一截绣着银线刺绣的裙摆映入眼帘。

    犹是梦中景。

    “我回来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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