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荇之一直以“机灵聪慧”自居。
小弟之藻与她的父母也都这样看她,这个观点在周吉给何咏送信后得到了进一步验证。
当时南北边州业已沦陷,北原辅士兵临京州城下,所有京州人都以为命不久矣——拓拔濂却在给何咏的信中写:“吾与令爱乃笔底知己,敢效朱陈,成瓜瓞绵绵之好。倘寿阳归入十方,吾尊君为南皇,君尊吾为北帝,岂非灵野之福?”
若是太平年间,以何咏谨慎的性格,一定会呵斥她:你与拓拔濂有何私情?你怎么结识了他?你可有与他说要紧的事……然当时,他只是把信给徐皇后,再由啜泣的徐后给了她,嗟叹一声,言:“善”。
何咏没有质疑她是否是细作,是否给过拓拔濂通风报信……因为在那时,这些都不重要了。
她好似成为了蜀宫的一个异类。一向熟稔矜傲的堂妹,一见面便朝她磕头;一向落拓洒脱的小弟,一见面便沉默敌视。她去见宋邳,宋邳避而不见,只叫她好好研读那一本《元和地方札记》;她去见母亲,母亲总是掩面而泣,她问:“怎么了?”母亲答:“我舍不得你。”再问不出其他。
只是在一次往宣室拜谒父亲时,她听到了一耳。
何咏对何之藻说:“荇之若是个小郎,我今日便传位给她。可恨她是个女人!”摔杯声、劝慰声,夹杂在一起,吵得人心脏都要跳出来:“她是个女人,所以这份聪慧与机敏,又抵什么用处呢?我为何要教她那样多,她若只做李省安似的花里胡哨的小娘,又哪来这一遭事……偏偏你,你又是个扶不上墙的,不说拓拔,若你在捉金楼收服了在宋师座下求学的明达枯!”紧跟着他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声音惨淡:“没有若是了。”
之藻那时也是哽咽的,他说:“儿子蠢钝,护不住姐姐,不能守卫蜀国。”
“蠢货!”何咏又骂:“你现在还不明白?蜀国何须你护,是你要求着蜀国护你!我问你,你若是朕,荇之入十方城后,你第一步应该做什么?”
“儿子必先安抚各州灵人,重修城墙——”
何咏又是一咳,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似的,他说:“我告诉你,你要先向拓拔北原称臣……”
父亲已经老了。他谈起政事来,听来成竹在胸,实则每一个字都露出疲软无力。若他与莲元一样大的年纪,他们或许能打许多个来回,可是他已经撑不住了。何荇之后来也没有去见何咏。新正第一日的送嫁,是他们一家人最后一次见面。
这些零零星星的字句,其实一点也不值得回味。但每次见到他口中的人,如“明达枯”“李省安”……她总是不由自主想到他与那些斥骂的话。
她一言不语的走着,明达枯不近不远的缀着。走近了乌江,她寻着一块大石坐下,坐着又深觉无聊,便问蓂:“你在与乌江说话吗?”
蓂却说:“乌江说,近日他主人要来。要我警醒着,他主人是个男女通吃的!我们自然灵是不分男女的,他竟忘了。”
“你喜欢他?”
“羞羞。”蓂逗她笑:“普天之下,自然灵两双手就能数得过来,我们生来互知姓名,我囚那周阿母,秋门、秋连、沧江与乌江都跟我说法子。我觉得可惜、可怜,至于喜欢,我喜欢天地万物!便顺带喜欢一下它们吧。”
“你一个水性杨花的自然灵,我要把你浸猪笼!”荇之笑骂,咸腥的江风擦过鼻尖,似乎能闻见深海之下鱼贝的味道。她感觉活过来了,问蓂:“与自然灵结奴契,有何用处呢?”
“用处大了。不说多了一双眼睛吧,只说我们的附带能力,奴契能强制发动。若我与你结了奴契,无论我在哪,你一受伤,我便要耗损生机去救你。我猜秋门山的树之所以变味,便是他主子吃多了毒药——如《太元地方札记》说:‘秋门与秋连,一胞双生,母荚。尝百,食万物,百毒不入’,他们能解毒。”
何荇之点了点头,说:“那你是得警醒着点。”她似是记得《元和地方札记》有一章《徽州其三》,写的是乌江。
书中记:乌江“一分三节,上为浏河,中为桃谷,下为月虞”,又“月虞形如弯弓,河床浅,易发夏涝”,但月虞段也有好处,便是“泥沙淤积,土层深厚,利于植物生长”。荇之之前便很不理解,翻出蓂的那一本太元记,其中有关于月虞段的记载。记的又是神话传说“上古有大鱼虞,古梁遗少所化。父母夫子皆绝,累日涕泣,破堤,漫新安地。后新安多失独,多悲苦。”
“这是什么意思?”拇指在“失独”上打转,她问蓂。
蓂支支吾吾地说:“就,苦呀。”
荇之叹了一口气,说:“你苦它,那谁来苦我呢?”她合了书,折过身将归,眼光落在沉默的明达枯身上,耳边却传来蓂的小娃音:“嗨呀——你不要撑船过乌江,它心情不好,会吞人的!”
“海上宫”,“吞人”,何荇之一时间大脑都放空了。但仔细想想,又觉得理所应当。
拓拔濂办事有一个最鲜明的特质:可杀便杀,能杀则杀。她不是第一次领教了。
只三两息的停滞,明达枯已走近她身边,与她说:“殿下,该回去休憩了。”彼时,日头正烈,江风正盛,沙汀柳条儿如腰,恍然掌中轻。她心情惬意轻盈,没有再与他争辩,点了点头。
明达枯似是对她不放心,盯着她走回了坛秋园的簌芳院。又拿来一杯黑糊糊的汤药给她,她一句没有问,一口咽下了。明达枯似是要走了,她才说:“明达枯。”
他面色诧异地回头,问:“有事?”
“借你的书,还给你。”
一本厚重的《元和地方札记》砸到了明达枯手中。他死死地盯着书封,问:“借我的书?”
“宋师认为我看不懂这书,要给你,我便抢了来看。我骗他说已向你讨了,实则偷懒,没和你说。现在看完了。”
她简直理直气壮得欠抽,明达枯气笑了,说:“你当我是何之藻那样蠢,我问他要过这本书!”
“那便还给我!你废话什么呢?”她低声吼道,一把嗓子尖细得似是要哭出来似的,话也刻薄得狠。明达枯被骇住了,抱着书,怏怏地走了。
芍药少女之后没有再来,荇之一个人倚着窗棂子数叶,数到了月上柳梢头。
又之后,子夜,是一个旧交的拜见。
李家大郎,李玄黎。他缀在王喜身后来的。这日改是王喜盯梢,他坐在小院下的石凳上,斟了一杯茶干呷着,顺带从支摘窗中窥伺着前蜀王女的雪腮与烟眉——这位殿下真的很识趣,如果延吉有其一两分机敏劲儿……他低头朝杯盖中吐了一口茶叶沫子,失了兴致。
“李玄黎叩见公主殿下。”结结实实的一个叩拜之礼。
李玄黎是之藻的酒肉朋友,与何荇之生疏得很。她摇了摇头,说:“大蜀亡了。我以为你是一个明理的人。”
“南五——”
何荇之抓起杯子便砸在了他的身侧,溅了他一身茶水:“血蛭似的攀着之藻还不够?李晷(字玄黎),你认清自己,问过李鸣溪,再来与我说话。”
“殿下是任由之藻遭人辱杀吗?”他没由来的问出一句。何荇之也不过脑子,语气轻佻地回他一句:“我不任由,我陪他一起去好了。你行吗?”
李玄黎果真被噎住,低声说:“恕我无礼了。我此来是有两件事与您说,第一,今早省安在簌芳出言不逊,已被檀叔领回家了;第二,尚阳县的左面有一个富县,近来收了不少野人,粮食产量却跟不上。我想请您走一趟。”
“什么时候?”
“明早,我想快点解决。”
荇之这才语气缓和下来,说:“你可以把需要帮忙的几个地区统计一下,我近两日都没事。”
李玄黎走出门时,王喜正施施然走进来。与李玄黎点了点头,走进了簌芳主屋。之后,倚着云母屏风,与红烛下的美人说:“话说回来,您认清自己了吗?”
“与你有何干系?”语气很差。
王喜并不恼怒,反是恭恭敬敬地说:
“夫人,这并不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凡是王朝更迭,没有不流血牺牲的,只是恰好是他们。而您若成为北元的主母,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主君终究会还您一个显赫的出身。前蜀后主改成开国郡公,不过是史官一两三点墨水的功夫。”
何荇之静静地听着,甚至朝他点了点头。王喜却一直盯着她,他在思考些什么呢?
他许是在思考他的女儿:
若柯尔亚的饿狼中有一人,这样与她温厚的说理,那个被人欺辱得缩在兽皮火炕上的、瑟瑟发抖的小女孩,会如何做呢?他心中又希望这个小女孩如何做呢?
荇之心中有一箩筐的辩词,但她可以说得过王喜的嘴,她躲不了明达枯的绳索。
她没有赶走王喜,自顾自地趴在窗棂子上,头埋进胳膊中打眠。不知何时,蝉声盖过了男子的呼吸声,他似乎走远了。她才抬起头,薄绿的袖子已被水渍晕染成了墨绿。
次日,李玄黎与一个柯尔亚人来见她。
柯尔亚人说:“族长让我护卫夫人安全。”族长让我监视你。荇之点头,说:“跟紧了。”抓起木施上的幂篱,便与李玄黎并肩走出了坛秋园的大门。
当日是六月二十二日。在云州巡视的辅士明达昱已达徽州,与他一道来的,还有苟延残喘的小道密河。而遥远的极土,拓拔濂与他的狼犬周劲,也走出了白顶塔,踏进了风饕雪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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